第二十四节 那是些充满梦呓与诅咒的日日夜夜。恐惧、绝望、不详的幻象和噩梦,忽隐忽 显,若明若暗,模模糊糊,却又清晰可见,被缚住了的手脚,被禁锢了的灵肉,被 追逐以及心灵上某种阴郁的压抑,隐秘的反抗,痉挛性折腾,歇斯底里和含混不清 的狂呼乱叫,杂乱无章、茫然无绪的奔忙,徒劳无用的挣扎,夹杂着希望、渴求、 追寻的欢乐,如释重负的轻松,接下来是疲惫,昏睡…… 醒来时看到熊熊燃烧的木柴,盛开的倒挂金钟,含苞欲放的瓜叶菊……这是一 栋圆木垒成的小屋,墙壁上整齐地挂着猎枪,子弹,绷开的兽皮。还有,一张中国 地图。 姐姐,植物有向光性,难道人也有向光性吗?这种向光性使我奇迹般的得救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头,抹去了我如置梦境的幻觉。“好家伙,还是醒 来了。到底是匹小马驹。我说嘛,这样年纪轻轻的,就要溜号,马克思见了要发脾 气的。他批评你了是不?哈哈哈哈,来,吃点东西。”两只骨节棱峥的大手捧来一 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这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身着老山羊皮袄,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一个宽阔的前额,一双睿智的眼睛。在他身后,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目光 如炬,从眼镜片后默默地审视着我。 “你叫杨明明,对不?你来找姐姐,是不?不要难过,你姐姐已经安全回家了。 你不要着急,慢慢养活身子。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呀,能掐会算。 哈哈哈哈。“ 我知道,昏迷中,我一定说胡话来着。 沿墙四周是木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有马恩列斯,毛泽东的选集, 有鲁迅的作品,还有黑格尔,费尔巴哈,卢梭等人的著作。那个年轻人整天站在书 架前翻呀、看呀,然后坐下来写呀记呀,废寝忘食。也不知搞什么名堂。有时候, 他向老者请教一俩个问题,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共同研讨书本上的东西, 为了一个问题而争论不休,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拍案而起… …他们是什么人?那个年轻人象个知识分子,那个老者戴上眼镜滔滔不绝时, 俨然是个大学究。 门外耸立着风向标,百叶箱,深更半夜,那位老者常出去测量大气温度,查看 箱里的各种测量仪表,记录数据。好天气时,他兴致勃勃,背上猎枪,出门打猎, 常常是满载而归。这里与外界并不隔绝,一位老乡定期送来食品和其它生活用品, 以及过期的报刊。我记得党的九大是这年四月一日召开的。他们对着报纸上林副统 帅的照片,横眉竖眼,长叹短吁。 后来那个年轻人主动找我搭话,“你老家是王家庄?”我点点头。他说,“我 们还是老乡呢。你知不知道赵老运有个远房侄儿,念大学的,我就是。” 我说,“那时候我小,听说过,从来没见过你。”他说,“我叫赵清,今年三 十一岁。”我说,“赵清?这个名字在哪儿见过,是不是那个红三司的总指挥?” 他未置可否一笑。我惊讶地瞅着他,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东三省红卫兵总头头, 后来又成了全国通缉的头号反革命。 赵清气质纤弱,秉性刚直,念大学时,是本科教授的得意门生。五七年反右, 当局要逮捕几个右派学生,要他这个学生会主席签名,他拒绝了。毕业分配时,被 “贬”到东北一个边远的小城市教书。文化大革命,造反学生把德高望重的老校长 踹下台,他看不下眼,挺身而出,拒理驳斥,得到大多数师生的支持和拥戴。他干 脆扯起为民请命的大旗,把矛头对准社会上的贪官污吏,想不到从者如云。他文思 敏捷,善言能辩,又极有组织能力,没多久,便成了东三省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 他有一句著名的口号:与当权派谈判。他反对势不两立,反对打倒在地,再踩上一 只脚。他主张把当权派请出来,面对面地坐下来谈判。有问题尽量在谈判桌上解决。 他的反对派据此攻击他是投降派,保皇党。后来他的一个对立组织得到中央某首长 的首肯。他那句口号被定性为修正主义。他的部下纷纷倒戈。一夜之间,他的组织 土崩瓦解。他不服,走遍了全国,呼吁支持,沿途散发传单,流毒极广。于是,他 成了全国通缉的头号反革命。他的对头定要置他于死地。他躲来躲去,躲进了这深 山老林里。 我问他,那个老者是你什么人。他说,他是本省的头号走资派,我过去的老对 头。他说,他们过去有数次唇枪舌剑的交锋,胜负难分。他这次来,就是要与他再 较量一番的。我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赵清的目光一下子变忧郁了。 原来那位省委书记患了绝症。他得益于赵清那个口号,文化大革命初期幸免于 难。后来,新走红的头头确知他活不了几天了,便同意让他劳动改造,他自己要求 到大森林里补守林人的缺。他是个老抗联战士,是十万抗联战士硕果仅存的五百余 名中的一个。他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这倒叫他悟出来个道理,人类是从大森林里 走出来的,还要回到大森林里去,共产主义从开始阶段到高级阶段是可能必成的。 “你别看他整天乐呵呵的,他患的是肺癌,都晚期了。”赵清的眼圈红了。 一个是新中国的缔造者,一个是新中国的接班人。文化大革命,他们一度成为 矛盾着的两个方面。在这片大森林里,他们变成了矛盾的统一体。如果不是亲眼看 到,你很难想象这两个对头冤家的忘年之交是种什么样子。我有幸旁听过他们的几 次谈判。那也是一种政治斗争。然而我可以说,那是民主气氛最浓厚的政治斗争。 当权派与造反派都可以畅所欲言,在一些不同认识的问题上展开争论。最后达到统 一认识的目的。任何一方都不因为强词夺理或理屈词穷而对对方打棍子、扣帽子。 用他们转引恩格斯的话说,“真理是由争论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由矛盾的陈述 中清理出来的。” 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省委书记经历了建国以来历次政治 斗争,头脑清醒,政治眼光敏锐,他在理论上一般都是高屋建瓴的。他引用《共产 党宣言》里的一句话,“共产党人没有任何同整个的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 也就是说,共产党所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绝不是以压迫劳动人民为其目的,而文化 大革命是什么,许多党员干部,特别是老干部、知识分子,以及老百姓,遭到打击, 受到摧残,难道这是共产党所依据的马列主义吗?再说“十七年”吧,有失误,有 挫折,你把它都否了,岂不是连党的领导、毛主席个人的功绩都否了?他生活在上 层领导圈里,来往于中央于地方之间,对一些内幕斗争还是有所感知的。因此他的 结论是,文化大革命自始至终是一股邪恶的势力假借党的名义而行使的个人的野心。 赵清对他直接发难,他提出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你怎样解释全国自上而下的 奋起效尤呢?换句话说,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一次最大的群众运动。 八亿人民都出来关心国家大事。甚至地都不种了,工也不上了。是他们都受到 愚弄、欺骗吗?或者诚如书本上所说的,“难道邪恶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显然,赵清喜欢思辩的方法。他说,文化大革命始终是围绕权势而进行的一场 角逐。发起人鉴于自己的权势受到挑战,借此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威。大大小小的野 心家、权欲熏心的人,要籍此实现自己的自我,而绝大多数人民群众之所以在运动 初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高涨的热忱,与其说是盲目信仰的结果,毋宁说他们的所 作所为是对权力的一种反动。实际上他们已形成对权力的威胁。 可惜的是他们不理解自己所做的事和所要做的事的意义。 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缺少种什么,好象是对个人命运的关心。 反正是与我们自个的事不相干。 那时候,赵清正在赶写什么。有时候通宵达旦,有时候为了一个观点与省委书 记磋商一两天。我问他写什么,他说,“我是被雇佣的。”第二年春天,省委书记 病情恶化,躺在炕上爬不起来了。他拒绝治疗,事实上任何治疗也不奏效。他与疾 病斗争靠得是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那时,赵清也已经完稿了。他一句一句读 给他听,他不时叫他停下,改动一个字或者是一个在意义上模糊不清的词。那是一 篇事实确凿的控诉状,是一篇周密严祥的论文。论点很明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 想的敌人,不是用公开漫骂、攻击的手段,而是用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奉为宗 教圣经的手法,动摇、摧毁人们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信仰。听着听着,我仿 佛看到从那茫茫白雪覆盖的林海与铅灰色天空的融合之处,雪雾象海潮一样波动、 隆起,层层推进,继而形成一条巨龙,扶摇直上,铺天盖地,咆哮而来,整个大森 林抖动起来,一刹那,雪团飞扬,雪雾弥漫,大森林在愤怒地呼号、呐喊。暴风雪 过去后,你再看,大森林整体,那雄健的体魄,是不可战胜的。在那个时刻,你能 感受到,个人是渺小的,不足挂齿的,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相比,简直不算什 么。 埋葬了老革命。赵清划火点着了那份材料。我的心正沉浸在悲哀中,被他的行 经激怒了,我抢下那份材料,“你要干什么?” “你说呢?” “老革命要我们等他女儿来,把它交给他女儿。老革命尸骨未寒哩,你… …“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了。难道你……” 我明白它将给她带来什么,心情异常沉重起来。 “听我说,没有用。历史是公正的,必将作出判决。我们还是一起回家吧。” 我感到压抑。感到愤懑。 “我们是搭舞台的。戏要别人唱。试想一想,如果我们非要争当主角,那结果 会是怎么样?” “老革命是主角,他要是活着,他知道应该怎样做。” “事实上他已经那样做了,结果呢,你是知道的。” “你要还是红三司的总指挥,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那时候,我想说出自己的声音,可有人说,这不是时代的声音。当人们都象 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你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离开他们。可我对他们说:你们疯了! 于是,他们便把我当成了疯子。” 沉默。只有肃穆、庄严的林涛,在老革命墓地周围回荡。 “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是学哲学的。请相信我的话,我们需要做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等待?” “这也是我与他的分歧之处。其实,历史不是英雄创造的,也不是人民创造的。 相反,历史创造了英雄,创造了群氓。马克思好象说过,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但 不是随心所欲的创造。” 他走了。他的妻小早已被遣返回乡。他揣想他的政敌们此刻视功名前程比他的 脑袋重要,所以他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 我留下了。不单纯为了那份材料。更多的是为了人性的缘故。我要对老革命讲 信用,更要对他女儿负责。当她历尽艰辛找到这里,等待她的却是沙漠般的空旷、 虚无。她将是种什么心情?老革命死后,那个老乡来过一次,从此再没有来。我用 余存的粮食维持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一个人待久了,会感到寂寞,孤独,尤其 是夜晚,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天天盼着他女儿来,这几乎是一种精神寄 托。我想象了许多种与她相会的情景,我甚至幻想与她能有一段浪漫的故事。我一 遍一遍预习着见面要说的话,但她没有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在海拉尔车站邂 逅的那个少女—— 你从哪里来 你问不着 你到哪里去 各人走各人的路 白天,我坐在木刻楞里看书,冥思遐想。或者到老革命墓前倾听林涛。夜晚, 我在绝望和哭泣中打发时光。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世态炎凉。当年叱咤风云的战 士,当代的罪人,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溘然淅去,没有悼词,没有花圈,甚至 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一句。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了。 粮尽弹绝之后,我被迫打道上路。路过省会时,我把老革命的遗物,包括那份 材料,交给了有关部门。我还没到家呢,他们便把我请到了这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