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玲玲觉得弟弟变了。身体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个头倒没再长高,但身板儿 厚实了。肩膀宽宽的,上唇毛茸茸的胡子变黑变硬了。略有些蜷曲的头发又黑又亮, 象攀缘的忍冬藤低垂在他那饱满的前额上,衬托着他那双略带羞涩的大眼睛,使他 的男性美多了一种女性的魅力。他精神上的变化是微妙的、难以扑捉的。玲玲凭本 能感觉倒他不象过去那么依恋她了,他更富于男子汉气概了。这既使她感到欣慰, 又使她隐隐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若有所失和自愧弗如。这更使她百感交集。 明明对姐姐的变化大吃一惊,“姐姐,这是你吗?你、你好象生活的不错?” “活着而已。” 他的目光始终都是种审问。好象眼前的姐姐是冒牌货。他的目光又集中在她那 身警服上,并且毫不掩饰他的怀疑。他试探着问,“姐姐,我们一定担负着一种崇 高的使命。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懂了。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应该自卫,我们不是被愚弄,被欺骗,就是被侮 辱,被践踏,我们应该学会自卫。” “可那位罗马诗人怎么说,一个人生平正直,毫无瑕秕,用不着穆尔人的枪和 弓来保护自己。” “我们进入一个疯狂的时代,任何人都忍受不了心理上的苛求。”“这是你吗? 姐姐,这是你说的话吗?姐姐,你太颓废了。” “你说对了。可我还是中共党员哩。” “什么?党员?你配?” “我不配,却又是,这就是生活。” “荒谬至极。”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任何人都能正视生活的。” “姐姐,你说我?” “是呀,我说你。你觉得生活有希望吗?” “我们的希望不是口头说说。” “我是说,生活本身呢?” “我们应该往前看” “幸福在彼岸,是不是?这已经是陈词滥调了。现在,人们把目光盯在今天, 盯着此岸。生活如果不存在希望,就没有必要敢作敢为,如果没有什么可能改变, 那么,试图去改变就毫无意义。” “姐姐!这是你说的话吗?”明明觉得姐姐这番话不是味。转念一想,姐姐是 不是误解了自己。在她那从实招来的目光的敦促下,他从头到尾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玲玲认真听着,不放过一个细节。她明白了,弟弟被卷进了一个偶然的事件, 远不是象自己这样,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别人也没有硬是去充当救世主的角色, 强迫或教唆他去干什么越轨之事。但那两个人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 她还是为他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而感到不安。 “弟弟,你明白这件事的性质以及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吗?” “我不明白。” “难道他们还没有使你明白吗?” “他们不相信我的话,他们说这是经过策划的一个大阴谋。真见鬼。” “弟弟呀,你太幼稚了。” “他们查过笔迹,认为那份材料既不是出自老革命的手笔,又不是我写的。 他们要我供出另一个人来。“ “你说了?” “那份材料的观点、事实都是老革命的。赵清只不过是被雇佣的。我犯不着说 他。” 玲玲想说,赵清是对的。但她只是说,“是呀,不能说,老革命的女儿也不能 提。” 明明又回想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审讯、拷问、引诱、威胁,他不无厌恶地说, “他们非要我供出谁是主谋,谁在幕后策划……可事情明摆着就这么简单,什么主 谋,什么幕后大人物,完全是莫须有。” 中国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呵——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你这傻弟弟,我问你, 你这是坐的谁的牢?” 明明被这句话的威慑力量镇住了。他的眼神是痛苦的、矛盾的——姐姐在流泪, 她想到了弟弟那可能的下场——沉默了半晌,他说,“姐姐,说老实话,坐共产党 的牢,成为人民的专政对象,我从前想过,但真到了这一天,它远比我从前想的要 可怕的多。那天,审讯我的人提到了我们那罪该万死的爷爷、死有余辜的爸爸,他 说,我走上了与人民为敌的道路完全是剥削阶级的本性使然。 到头来,只能落得个爷爷、爸爸的下场。我害怕了,姐姐,我刚满十八岁,那 些人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枪毙掉。十八岁!就这样白白死掉,我真不情愿啊。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感到绝望。我揣想,父亲可能就是处于这种精神 状态,受不了啦才自杀的。那些日子,我不知哭过多少次。可我横想竖想,也想开 了,从前,我们千方百计替自己辩护,无非是想证明我们也是人。 可没有人相信我们。其实,我们用不着辩解,用不着改造、脱离、划清、镀金, 做为人,我们丝毫不比别人差。别人不承认是别人的事,只要我们无愧于人的称号, 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这样想着,我反而泰然自若了。“ “弟弟,我的好弟弟。”她真想向他扑去,但他的目光止住了她。 “姐姐,你真是干这个的吗?”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幽香。既馥郁又淡泊,很吸引人。这是有心人经过精心选择 才取得的效果。她那身警服不合体,内衬的粉红色的确良领子大胆地翻在外面。贴 肉的薄如蝉翼的衬衫领口衬着藕般细嫩修长的项脖,闪烁着光泽的乌发梳成两条蓬 蓬松松的辫子,温柔的脸蛋透露出一种质朴迷人的内秀……她仍是那么美,那么娇 艳。不同的是,从前这种美是不事修饰的,而现在是精雕细琢的。 玲玲简要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又泪流满面。最后,她好 象替自己辩解、又好象是自我解嘲地说,“弟弟,我是你姐姐,但我又是羊红,姐 姐变的不实在了,但羊红是实实在在的。可我实实在在又是你姐姐呀。 我过的是一种虚假的生活,完全是一种虚假的体验。我自己不愿意,但也没有 办法,社会要求我这样,倒霉的是我自己,我变得不伦不类了。“ “姐姐,你把自己抵押给了魔鬼。” 玲玲的心一声惨痛的呼号,眼泪流的更快了。不过,这是欢乐的哭泣,就象身 上长了个脓包,被一刀切开立时感到轻松一样。“弟弟,我的好弟弟。我懂,这是 我最后一次登台演出了。我要救你出来,我一定要救你出来。然后我们远走高飞, 就象妈妈死后我对你承诺的那样——还记得我怎么对你说的吗? 上一次我骗了你,这一次我一定做到。我要带着你,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明明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隔着玻璃监视着的看守人员说,“送我回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