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接到父亲的电报,大青便急匆匆往回赶。 三年军营生活,他已是大兵一个。当年,同仁们听说司令员找到了儿子,纷纷 向他表示祝贺,并对大青的前程,提出了种种建议。据说林副统帅特意关照,要把 大青送军事院校深造。司令员征求儿子的意见,大青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到最艰苦 的地方去;二是不要让人知道,自己是司令员的儿子。司令员答应了。 三年来,他养过猪,种过菜,做过饭……路要靠自己走,他要证明,不靠老子 的影响,他照样是好样的。为了和战友们打成一片,克服自身的孤傲,他学会了抽 烟、喝酒,讲哥们义气,论老乡观念。然而,司令员的影响,象鬼魂一样附在他身 上,无所不在,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调到“中灶”工作后,有一天,一个战友从舟 山群岛回来,他们要聚一聚,可伙房里没有现成的,他们便偷着把连队的狗宰了。 正云山雾罩地喝着呢,指导员把他叫了出去。一见他那张老阴脸,他便知道坏了。 指导员说,“你没想想,你是谁,他们是谁,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胡闹。”他正兜 着呢,指导员却扔给他一张表,叫他快去填。 是一张入党志愿书……他提干,更是荒唐,挤掉了连队里最有才华的一个农村 入伍的战士。人们首先把他看成是司令员的儿子,然后才是他自己。他的努力,只 是争了个好人缘儿。大家觉得他不摆高干子弟的臭架子,人挺随和,够义气。 他感到失望。 下了车,走出站台,来接他的,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年青女子。他心跳耳热, 楞在那里。 上车时,父亲抢先坐在驾驶员身旁。他与玲玲并排坐在后座。玲玲神情冷峻, 目不斜视,从见面后两人没打声招呼。他也不敢贸然问候,更不敢转身去打量她。 他僵直地坐着,暗暗感激父亲,坐在前面,他会更加窘迫的。吉普车在海边沙路上 轻快地行驶着,车窗外是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大青的思绪很乱,一会儿飞到了 从前,一会儿又回到现实中来……军营生活,最难捱的是性饥渴。每当听那些兵谈 论女人时,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到玲玲。一种惆怅之情油然而生。部队常有文工团巡 回演出,他也爱和战士们议论那些漂亮的女文工团员。他觉得,和玲玲比,她们都 缺少一种灵气。地位变了,婚姻大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常有热心的战友从中撮合, 他也应酬过几个性情品貌迥然不同的女孩,前哨歌舞团那个很有名气的舞蹈演员甚 至主动约了他。说来也怪,每次他与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下意识地把她们与玲 玲相比较。他每每感到失望,认为和玲玲相比,她们都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他开始 认真考虑,玲玲在他生活中的真正地位。他比什么时候都相信,她是他不可或缺的 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需要。于是,痛苦便来了。 司令员的家坐落在某海滨城市濒临海边的一幢欧式别墅。进家后,问候了阿姨, 他便找他娘。阿姨说,赵大婶硬是住不惯,吵着要回乡下老家,司令员拗不过她, 最近才走的。其实他找他娘,如其说想念她,毋宁说想与她谈谈玲玲。赵老运病故 后,他回去奔丧,大婶讲了玲玲离家出走的前前后后。当时大青惊呆了,象被人剜 去一块心头肉。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走上这条路。他知道,她的私奔,与他的背信 弃义有直接关系,如果她因此堕落的话,他便是罪魁祸首。 想不到他们又见面了。 站在寝室窗前,大青全身心不时传过阵阵颤栗。透过玻窗,可以看到仪态万方 的玲玲正在花园栗赏菊。那是一副多么瑰丽的图画呵。夕阳的余辉为她的倩影镀上 了一道金边,无论是那明净的前额,挺拔的鼻梁,柔和的下颌,都使人领略到一种 大自然杰作的诗意的美。那隐约可见的高挑入鬓的眉头,使人联想到那双深思的、 严肃的、令人神往的大眼睛。有一两次,他看到她那双幽深的眸子,在长睫毛的遮 掩下,象黑宝石一样熠熠闪光。他当时的感觉是想跳起来。她那紧抿的嘴唇使人联 想到她内心里的忧伤抑或是更加悲哀的命运。由于逆光的缘故,她那头梳成两大辨 的乌发显得更加漆黑油亮。大青以手加额,他隐约感觉到,命运之神敲门来了,他 要勇敢地迎上前去。从前,错过了一次。 现在,再不能犯错误了。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玲玲便看海去了。每当她站在松软的沙滩上,感受着海的波涌时, 她便想到弟弟,想到弟弟讲述的那种风雪大森林的壮观景象。海潮象雪雾一样,从 那遥远的地平线上波动、隆起,层层推进,铺天盖地而来……海的风浪与森林的风 雪何其相似乃尔。她的眼睛潮湿了。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大青,她扭 头就走。 “玲玲!” 舒缓的浪潮涌上来,缠着玲玲的脚。 “玲玲,你听我说……” 玲玲有气无力地跑着,她的脚拍打着浪花。 “我悔不欲生,悔不欲生啊。” 玲玲站下来,浪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难道不是我们的造化吗?假如不是命运撮合,我们怎么又能见面?” 玲玲凝视着他,迫使他垂下头,她安详地说,“不错,命运撮合过我们,并且 那么温顺的我聆听了您的教诲。现在,轮到我了……” 可怜的达尼亚!大青的心在呜咽,“可我不是叶甫根尼奥涅金。我是大青,是 你的大青哥!” 女人的心毕竟是软弱的。玲玲双手掩面,呜呜哭了。海鸥在天上凄厉地叫着。 “玲玲,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补偿我的过失,减轻由我的过失给你造成的痛 苦。” “不,”她平静地拒绝着,“不可能。”海浪层层涌来,在海堤上撞起轰然回 响,又悄然退下,重新蕴集着力量,周而复始。 远处,司令员站在岩石上,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摇摇头,沉重的叹 了口气。 太阳升起来了。他们身后,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大青倾吐着自己的苦恼,他 是带着幻灭感离开家乡的。他敏感的心不能容忍丑恶的现实。他带着美好的愿望踏 上了新的征途。然而,他至今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他生命的船仍在漂泊。身 为高干子弟,他有幸光顾过御花园,亲眼目睹了现代八旗子弟的丑行,这更加深了 他的危机感。他说,一个人往前走的愈远,他的童年对他来说就变得愈珍贵。他就 是这样重新发现了她的价值的……他打住话头,脉脉含情地望着她。 她提醒他,“我已不是那个纯情的玲玲了。” “苔丝的清白虽然在过去受了玷污,但是象她这样的人,就凭她现在有的这点 东西,也能够胜过别的处女。” 玲玲不禁心酸落泪,安克莱终于回来了,但苔丝也完了。 “玲玲,你不要太消沉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于是,诚如玲玲日记里所记,见面不到一天,他就逼着她重温旧梦,强迫她追 惜永不复返的过去……他们流连于花前月下、山水之间,或泛舟海上、或驱车远足, 在私人放映室里看外版电影,用军械打猎,然后举行野餐,就象他过去谴责的八旗 子弟那样。 她试着爱他,象过去那样依恋他,但她怎么也爱不起来。在他火热的目光面前, 她的心冷如坚冰。她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象说过,最可怕的莫过于没有心,不会 爱,这样一来,就完蛋了。她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我是完了。” 这天,他们很晚才回来。那时月上中天,树林沉浸在如水的月光里,象幽暗不 明的海底世界,迷离,梦幻。大青感谓道,“多好的月光,真美,使人想起莫泊桑 讴歌爱情的名篇,《月光》。”她想起从前,多少个美妙的月夜,她与他手拉手, 淌过小河,走向田野,穿过果园,登上山巅。月夜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懵 懂,就象她的心,有一种甜蜜的东西在萌发、冲动。“唧啾”,一只惊飞的宿鸟, “泼喇”,一尾跳跃的鲤鱼,惊扰了她的好梦,仰将起依偎在他胸前的娇媚的脸, 月光下绽开幸福的微笑,期待着自天而降的甘霖,他的爱,先打上印记,再滋润到 心田……她不由自主一声叹息,“天哪,我们这是对爱情的亵渎。”他扳住她的肩 头,她的美触手可及,她的温馨的气息,令人陶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感谢上 苍,我又可以爱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奉献给她。他向她展开臂膀— —玲玲扑向他的怀抱,但显得造作,不自然,她感受着他的爱抚,努力想扑捉那种 久已忘怀的特殊感受:头微微发晕,心砰砰乱跳,腿瑟瑟而抖,腰象折断了一般, 身子的力量刚够象一棵青藤那样缠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嘴唇柔软无力,眼睛半饧未 张,有一种茫然的神态……唉,那些少女所具有的种种弥足珍贵的灵性,已经荡然 无存了。 他突然扳起她的头,“哎?明明好吗?” 谢天谢地,他终于想起他来了。她告诉他,明明正在为他的崇高使命坐牢呢, 说不定还要掉脑袋。“我正要求首长帮忙呢,你说,首长他肯帮忙吗?” 大青惊讶之余,默默不语。他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也深知父亲的脾气。 “要是他儿子求他呢?” 大青轻轻地摇摇头。 “要是他的儿媳妇求他呢?” …… “要是……”玲玲嘎然而止。月亮钻进云层。一道阴影,落到她迷惘的脸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