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刘乙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火腿肠,边走边吃。虽说已经到了深秋季节,天 气不像先前那样热,但中午的太阳还是要抖一抖威风的。日光在空中明晃晃地照耀 着,使人感到有几分燥热,又有几分慵倦。七零八落的云朵在蔚蓝色的天空飘浮着, 仿佛一群昏昏欲眠的天鹅栖息在那里,即使有人挥鞭驱赶,它们也断然不肯离去的。 路边的树木都往地下投下了浓重阴冷的黑影,一团一团的,形状各异,被风一吹, 便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虽然都在晃动,却又显得那样不情愿,连树木的枝叶发出 的磨擦声也都是有气无力的。刘乙手搭凉棚地向远处望去,恬静的校园使他感到乏 味无聊,甚至使他感到像墓地一般毫无生气。他咬了口馒头,又咬了口火腿肠,嚼 了几下,便使劲地咽下去。别看他从小就厌恶读书,与其它同龄的孩子相比,他显 得挺老到。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容易沦为追星族,他对当红的歌星、影星却毫无兴趣。 他有他自己崇拜的偶像,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百乐餐厅的老板冯涛。刘乙有个同学叫 冯晨,两个人非常要好。冯涛就是冯晨的堂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冯涛曾经在 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干了将近十年。回来后,他被分配到火车站当装卸工人。不久, 他嫌活太苦,钱太少,便自动辞职,闯荡天下,没几年的工夫,居然发了大财。从 学校北门出去是三槐里,出了三槐里就是繁华的安平路。百乐餐厅就在安平路西头 的拐角处。百乐餐厅办得非常火,在省城已经发展了四五家分店。刘乙经常和冯晨 一块儿到百乐餐厅玩,和冯涛混得很熟。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起,刘乙对冯 涛就佩服得不得了,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冯涛有个习惯,没人时,他喜欢叼 上一支香烟,往空中吐烟圈儿。他吐烟圈儿的技巧极高,吐出的烟圈儿由小变大, 缓缓上升,直到消失也不会断裂。刘乙特别羡慕冯涛吐烟圈的本事,闲着无聊他就 偷偷地练。可惜,他到现在也没有吐出一个象样的烟圈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 冯涛的崇拜之情才有增无减。 “嘀嘀……嘀嘀……”一辆达特桑客货车开过来,擦着刘乙的肩膀停下来。 “小乙!”驾驶室里探出一颗葫芦形的脑袋。 “老康!”刘乙高兴极了。 老康是冯涛的铁哥们儿,在百乐餐厅负责采购。他经常开着这辆“达特桑”东 奔西走,是个见识广、心肠热的汉子。 “你拉什么?”刘乙问。 “来这儿能拉什么?”老康说着,拿出一盒“宝光”。“给!” 刘乙连忙接过一支点上火,美美地抽了一口。 “那边怎么啦?”老康摘下墨镜问。 刘乙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一群学生在往烟厂的墙上张贴大标语。 强烈要求严惩打人凶手! 砸烂“工宣队”的最后一个堡垒! 烟厂滚出去! 还我校园! …… “去他娘的!”他说。 “教授的儿子也这么没文化?”老康拍了拍刘乙的脑门。 “‘文化’是什么?是你的卵蛋!” “是你的鸡巴!” “是你的屌毛灰!” 两个人的对骂让刘乙感到十分开心。他从小生活在文质彬彬的环境里,一种逆 反心理使他崇尚粗野,崇尚赤裸裸的、不加任何修饰的谈吐。这大概就是百乐餐厅 能对他产生魅力的原因所在。 “回百乐吗?”刘乙问。 “想去?”老康又戴上了黑镜。“冯哥前几天去老山了。” “干吗?” “慰问呗。” “有钱烧的。” 老康扑哧一声笑了。 “找冯哥什么事儿?”他问。 “想入个伙儿。”刘乙说。 “就你?” “不行吗?” “你小子有种!上车吧!” 刘乙把吃剩的馒头一扔,绕到车头的另一侧,钻进驾驶室里。 “达特桑”开到百乐餐厅门前后,又沿马路向前开出一百米多米。 “你看,冯哥刚开的超市。”老康说。 刘乙大吃一惊。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家百货商店,百货商店门前还有一片空地, 空地上砌了一个简陋的花坛,花坛的中心是一座现代派的雕塑,塑了一个拧了麻花 的椭圆,就像被汽车撞坏了的自行车车圈。如今花坛不见了,百货商店也无影无踪 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装有铝合金卷帘门窗的建筑,建筑的上方竖起四个斗大的红 字:“百乐超市”。超市正在装修,还没有正式开张。 刘乙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推开超市的大门。大厅里没有冯涛 的影子,只见冯涛的妻子柳青芝带着几个人在那儿收拾货架。柳青芝是个胖乎乎的、 白扑扑的女人,长得五官紧凑,憨态可掬,满脸都是粉底霜。她一边嗑着瓜子儿, 一边指手画脚,尖细的嗓音不时地从她那两片涂着口红的嘴唇飞出来。刘乙探头探 脑的样子很快就被她发现了。 “哟,小乙呀!又旷课了?”她一笑,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齿。 “我找冯哥!”刘乙说。 “什么事儿,不能和我说吗?” 刘乙一闪身,就从柳青芝的身后钻过去了。他跑到里面的办公室,这才发现冯 涛正和四五个人在里面闲聊。天气还不算凉,冯涛已经穿上了蓝布褂子、蓝布裤子。 不论褂子还是裤子,都已经洗得发了白,起了毛。像以往一样,冯涛身上连件背心 也不衬,敞开的衣襟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他半个屁股搁在写字台上,一只手不断地 扯着鼻毛,另一只手不停地搓着肚皮上的油泥,看上去一副寒酸相,根本不像名震 省城的阔绰的大老板。 “干吗?”冯涛把目光扫向刘乙。 刘乙掏出一包“家家乐”,递给冯涛。 冯涛咧开嘴笑了。 “教授的儿子就抽这个?”他说。 “嘿嘿嘿……”刘乙也笑了。 “找我干吗?”冯涛拿出自己的烟扔给他。 “冯哥,我想入伙。”刘乙说。 “你?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刘乙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听冯涛的口气,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刘乙感到手足 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冯晨说,你缺人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多大?”冯涛问。 “十六……马上就十七了。” “不到十八我不要。” “冯哥……” “你要真想跟我干,就让你爸来跟我说。” 冯涛把门堵得很死,刘乙感到无话可说,心里不免对冯涛产生了几分怨恨。 这时,老康也进来了,还领来一个粗壮的黑胖子。他对冯涛耳语了几句,冯涛 马上走过来,围着黑胖子转了一圈,上下左右地直打量。一会儿他拍拍黑胖子的肩 膀,一会儿又捶捶黑胖子的胸脯。 “叫什么?”他问。 “傅铁。”黑胖子说。 “好名字!” “外号‘铁疙瘩’。”老康在一旁补充道。 “铁疙瘩?”冯涛点点头。“会什么拳?” “通臂。”傅铁说。 “练过气功吗?” “五岁就开始练。” 冯涛从墙旮旯儿拿来一根比大拇指粗的铁棍,扔给傅铁。 傅铁抓着铁棍的两头,一用力,铁棍就变成铁环了。 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冯哥,铁疙瘩还没遇见过对手。他师傅是武警的教练。”老康说,脸上透着 几分得意。 冯涛用手掌在自己的胸脯上搓了几下,搓出几条黑乎乎的油泥来。 “是不含糊。”他看了看老康,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黑瞎子也不是鸡 巴泥儿捏的。他人高马大,也学过三拳两脚。那年修水库,他带着三连的知青偷鸡 吃,连长让他写检查,他就偷出炸药炸连长。连长没炸着,倒炸飞了他自己的一条 胳膊。那年春节,你和他吵了两嘴,就让他胖揍了一顿。” “铁疙瘩是专业水平,黑瞎子充其量是个业余的。”老康说。 “铁疙瘩,怎么样?”冯涛的目光盯着傅铁的眼睛。 “冯哥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傅铁说。 “我只要钱,不要命。” “明白啦。” 刘乙凑到老康跟前,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 “老康,这是干吗?”他问。 “没你的事儿!”老康说。 刘乙伸手挠挠后脑勺,又偷偷地吐出长长的舌头。 从超市出来,刘乙又溜达到百乐餐厅。冯涛刚起家时,只是租了这里的两间房 弄了个面馆。如今小面馆早已不见了踪影,拔地而起的是一座集餐饮、娱乐为一体 的多功能餐厅。餐厅每天早晨五点就开始营业,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关门。这里的 家常菜物美价廉,这里的特色菜闻名遐迩,这里的快餐方便卫生,这里的服务热情 周到,这里的设施先进完备。在整个省城的餐饮娱乐业里,没有几家敢和百乐抗衡。 商人们谈生意要到百乐,朋友们聚餐要到百乐,“到百乐”已经成了人们的口头禅。 刘乙每次来到百乐,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冯涛实在是貌不惊人,初中也仅仅 上了一年,他究竟用什么法术发起来的呢? “小乙!”从收银台后面转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 刘乙抬头一看,是百乐餐厅管财务的姚贵香。姚贵香和冯涛是同学,又和冯涛 一起去过北大荒,百乐餐厅的创建和发展,她可是第一功臣。刘乙突然发现她的胸 卡变了,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经理”两个字。 “姚姐,你升了?”他问。 “咳,冯哥的买卖做大了,让我照看餐厅就是了。”姚贵香说。 刘乙倚在柜台上,点了一支烟。 姚贵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笑出声了。 “看你一脸官司,怎么啦?”她问。 “冯哥不要我。”刘乙的神情有些沮丧。 姚贵香一招手,一个姑娘送来一大杯啤酒。 “喝吧。”姚贵香说。 刘乙接过杯子,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大口。冰凉的啤酒灌进肚子里,他感到痛 快多了。 “姚姐,能不能帮我说几句话?”他问。 “冯哥是对的。”姚贵香说。“你要是我儿子,我就狠狠揍你。想当初,我们 多么想念书,直到现在,看见学生背着书包上学,我还眼红。你倒好,有书不念, 像个二流子。” 刘乙低下头,默默地喝着啤酒,心情变得异常烦躁。 “小乙,我虽然不认识你爸爸妈妈,可我知道他们的心情。谁不望子成龙?冯 哥和我们这些人是没办法,生活逼的。”姚贵香说。 “得!得……”刘乙说。 “你找过冯晨吗?” “冯晨让我自己说。” “你没问问他,他敢吗?” “有什么不敢?” “冯晨考高中以前,也说过要下海,冯哥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俩嘴巴。” “我可不是冯晨。” “就因为你不是冯晨,才少挨了俩嘴巴。” 刘乙尽管心里不服气,但他无法反驳姚贵香。这些下过乡的人真是怪得很,他 们自己侥幸地躲过一劫,为什么要逼着别人下地狱?“想念书”?说得真好听!让 他们在教室里坐上五十分钟,不拉裤子就是奇迹。刘乙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拿起啤 酒就喝。突然,他看见习江龙和一个女人走进来,拣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他顿时 感到怒不可遏。昨天晚上,几个古汉语老师到他们家,和妈妈谈论习江龙。刘乙听 得真真切切,习江龙居然评上教授了。刘乙看出,妈妈虽然一直在安慰别人,其实 妈妈心里很难过。刘乙恨不能把习江龙三下五除二地撕成碎片,为妈妈报仇雪恨。 他躲在柜台旁,偷偷观察起来。那女人比习江龙年轻得多,头发剪得很短,短得露 出了耳朵。这种新潮发型就好像凹面镜的焦点,把她的魅力集中地突现出来。她的 衣着很露,皙白的脖颈和圆滚滚的臂膊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对耸起的乳房顶得衬 衫几乎要开裂。她是谁?为什么要和习江龙凑在一起?和习江龙凑在一起的人肯定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刘乙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向那边移过去。绕到习江龙背 后,他也拣个坐位坐下来,一边小口地抿着啤酒,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喝点什么?”习江龙说。 “可乐吧。”那女人说。 “要冰激凌吗?” “来点吧。” 那女人到底是谁?中文系教古汉语的老师刘乙都见过,那女人眼生得很。 “方菡,黄晓春一回来,你干吗老围着他转?”习江龙问。 “这家伙已经成了新闻人物。”那女人说。 “都说他引起一场地震,我不明白,什么地震?” “这个比喻一点儿也不过分。他在丹东会议上的发言振聋发聩,针针见血。听 说他发言时,会场非常安静,连烟灰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就是把新时期的文学全盘否定吗?” “和你谈文学真是对牛弹琴……” …… 刘乙坐的位置与习江龙相背,却与那女人相对,因此那女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得 非常清楚。那女人的姿态非常优雅,说话的声音也非常好听。真奇怪,她为什么不 是对眼儿?在刘乙的想象中,习江龙是个对眼儿,对眼儿泡的妞儿也一定是个对眼 儿…… “你也挺奇怪的。”那女人用吸管吮了口可乐,然后冲习江龙笑了。 “奇怪什么?”习江龙问。 “奇怪你评上了教授。公平地说,安老师的水平比你高。” “那是出土文物的看法……” 那女人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接着,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看见她的嘴在动, 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刘乙拼命竖起耳朵,还是什么也没听清楚。 “……不瞒你说,我要当系主任了。”习江龙的声音又传来了。 “是吗?”那女人问。 “我可不希望这是终点……” “你想……” 餐厅里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刘乙抬头一看,是刚来的一群客人。好容易声音 平息下去了,习江龙的声音这才传了过来。 “……我能帮你什么?” “不知道……” “给你造造舆论?不过,得有个由头。” “汉语言文字学会……” “好吧……” 那女人的声音又压了下来。刘乙仔细一看,发现习江龙抓着那女人的一只手, 两张面孔几乎贴到一起去了。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孙明凤在这里,那该 多好哇!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