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习江龙终于以主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间办公室。原先属于林义深的办公 桌依然放在原处。这张办公桌已经破旧不堪,有一条腿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下面垫 了几块砖头,但它的价值用金钱是无法衡量的。习江龙在林义深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坐下,拉开写字台所有的抽屉。所有的抽屉都空空如也。在接到学校正式文件后不 到一个小时,林义深就把一切清理完毕。习江龙对此十分满意,他那双对眼儿闪闪 发光,不时地东瞅瞅,西望望,仿佛这间房子就是故宫的金銮殿。他把旧挂历纸裁 得大小正合适,然后铺在抽屉里,再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里放。阳光透过玻 璃窗射进屋内,把他的脑门映得油光光的,也映出了空中的一片浮尘。办公室的设 施虽说十分陈旧,却都擦拭得纤尘不染。窗台上摆着一盆令箭荷花,扁平细长的绿 茎成放射状地向四外倾斜弯曲,粉嘟嘟的花儿缀满其间。不久以前,就在这个房间 里,习江龙曾把这张办公桌擂得山响,并大声宣布“罢课”。如今他已经成了这个 房间连同这张办公桌的主人,这种戏剧性的情节即使是在关汉卿、汤显祖的戏剧里 也很难找得到。习江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仔细观察房间里的一切。他对令箭荷 花特别满意。昨天下午他和林义深在这里交接工作时,还没有这盆令箭荷花。这令 箭荷花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坐在习江龙对面的是副系主任、外国文学教研室的副教授李凌峰。他主要研究 欧美文学,他的长相也很像欧美人。鼻子又高又大,鼻端很红,红得几乎要滴下水 来。他是上个学期就任副系主任的,这学期一开学,他便外出到各地视察函授辅导 点,然后又到深圳参加了一个学术研讨会。前两天,他刚从深圳回来。系里的改朝 换代出乎他的意料,更准确地说,让他莫名其妙。如果让他推算中文系所有的老师 担任系主任的概率的话,他肯定把习江龙列在最后。眼下,恰恰就是这个概率列在 最后的习江龙入主系主任办公室,而他又不得不接受这最不可能成为事实的事实。 习江龙收拾办公桌时,他一直坐在那儿,双拳托着下巴,目光不时地窥探习江龙的 神色和举止。 “这盆令箭是你的?”习江龙摘下一朵花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嗯。”李凌峰点点头。 “好,好……”习江龙发出连声的赞叹。 李凌峰感到他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这次下去,收获不少吧?”习江龙问。 “找个时间我汇报一下。”李凌峰说。 “下面有什么要求?” “主要是要求增加面授的次数,特别是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有些地方师资力 量弱,辅导站只能请中学老师辅导,学员反映辅导老师水平低。文学课他们要求开 设一些讲座,请著名的教授讲授。如果不能面授,放录像也行。” 李凌峰说着,便拿出自己的烟,站起来,探出身子,用左手适时地送到习江龙 面前。习江龙拿出一支,叼在嘴上。李凌峰右手的打火机啪地打着了,正好把烟点 着。 习江龙满意地仰起脸,向空中吐出一缕青烟。他快活地笑了。 “老李,对我这个系主任,是不是觉得意外?”他突然问。 李凌峰猝不及防,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 “不……这很正常……”他尴尬地笑了。 “三个系主任,两个党员,我这个正主任反而不是……” 李凌峰很聪明,马上领悟习江龙的意思。 “习先生,我和司徒说一说。”他点点头。 习江龙顿时心花怒放。这不仅因为李凌峰善于心领神会,更重要的是因为李凌 峰称呼他“先生”。在大学里,“先生”的称谓与“老师”不同,它有特殊的含义, 是对造诣很高的教授的敬称。习江龙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而且这个“先生” 出自李凌峰之口,他的感觉特别舒服。从令箭荷花到“先生”,看起来李凌峰这小 子是有备而来。想当年,在工宣队占领学校时,李凌峰曾经是“习江龙项目小组” 的成员。他虽然只是跑跑龙套,却喜欢时不时地吼上两句铜锤花脸。 “习江龙,墙上写的什么?” “竹筒倒豆子,痛快点儿!” “坦白交代,柳暗花明;拒不认罪,死路一条。” “你是腊月的大葱,皮焦根枯心不死。” “你是出水的鱼,没蹦头了。” “你是秋天的蚊子,没几天哼哼了。” …… 李凌峰的语言极其丰富,习江龙跟他学会了不少民间俚语。那时候,李凌峰可 谓得意忘形。在习江龙面前,他总是高视阔步,耀武扬威。现在,还是同一个人, 居然卑躬屈膝地以“先生”相称,多么精彩奥妙的生活!这就叫做天翻地覆,这就 叫做时移俗易。 想到这一切,习江龙那双对眼儿不由得熠熠生辉。中文系有系委会,也有学术 委员会,主要干部其实只有四个人,那就是习江龙、司徒汉生、李凌峰、程帆。程 帆个子不高,瘦骨嶙峋的,似乎见风就倒。他本来就是个好好先生,年近六十,眼 看就要退休了,谁当系主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都会惟命是从。因此,习江龙只 是把他视为土牛木马。在习江龙和司徒汉生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其实只有李凌峰 一人。习江龙一上任,就知道和李凌峰清算旧账已经毫无意义。最让他担心的事情 就是李凌峰和司徒汉生连手对付他,如果那样,他就无法独行其是。没想到双方还 没有交锋,李凌峰就缴械投降。这样一来,司徒汉生在中文系就势单力孤,如果他 要唱对台戏,必定陷入独木难支的困境。想到这里,习江龙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这个人记性并不好,你大胆工作就是了。”他说。 “我会的。”李凌峰说。 习江龙收拾好抽屉,就站起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向窗外眺望。映入他眼帘的 就是学校的主楼。主楼的外观虽然像火柴匣子似的平淡无奇,貌不惊人,但它毕竟 鹤立鸡群,气势非凡。从中文系到主楼的距离大约只有二三百米,假如用百米冲刺 的速度向主楼冲过去,恐怕用不了几分钟。而且时间还可以尽力缩短,这段距离则 绝对不可能再延长。他正想得出了神,系秘书王春晓进来了。 “习老师,烟厂刘厂长来了个电话。”她说。 “小王,今后不能这样没有礼貌。”李凌峰批评道。 “我……”王春晓有些局促不安,她看看李凌峰,又看看习江龙,也不知道自 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习主任是教授,应该称‘习先生’,懂吗?”李凌峰说。 “明白啦。习先生……”王春晓脸红了。 “什么事,小王?”习江龙问,语气非常委婉。 “原先他和林先生约好今天会面,要不要取消?”王春晓说。 “你告诉他,我们研究一下再答复他。” “好。” 王春晓说完就走了。 李凌峰点燃了第二支烟,挤出满脸深思的样子。 “就是那个刘文治!”他说。 “我知道。”习江龙说。 “这家伙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还记得工宣队迎芒果的事吗?” “记得。” “物理系的董若甫老先生是四九年从美国回来的物理学家,他在迎芒果的大会 上聊天说,他吃过芒果,芒果味道酸,他不爱吃。刘文治听说后,就把董若甫打成 反革命。董先生不堪羞辱,上吊自杀了。” “这事我听说过。”习江龙说罢,又问,“司徒和刘文治的关系怎么样?” “过去挺紧张的。”李凌峰说。 “现在呢?” “不知道。司徒这个人比较正统,说得再白一点,思想偏右。” 听着李凌峰对司徒汉生的非议,习江龙心里很高兴。他知道李凌峰是用这种方 式向他表态,但他不想跟着李凌峰的话头走,更不想在李凌峰面前说司徒汉生的坏 话。对司徒汉生,他有他的原则,至少在公开的场合里,他绝不能和司徒汉生闹翻, 因为司徒汉生毕竟是他仍然期待的天堂。 “老李,有个问题……吴彤和刘海林上学期的成绩……”他说。 “我马上查一下。”李凌峰说。 不一会儿,他就把八五级一班的学生成绩登记册拿来。 “吴彤有四门课不及格,刘海林是三门。吴彤的现代汉语补考也不及格。”他 说。 “改一下,要保证他们补考及格的课程不超过四门。” “李慕仁是班主任,这家伙是刺儿头,不太好办。” “那就换人,换谭秀芳。” “吴彤的现代汉语呢?” “你说呢?” “我看就保刘海林一个人,吴彤算了。” 习江龙摇摇头。 “想法弄个补考及格?”李凌峰说。 “不,让谭秀芳出题重考。”习江龙说。 “这可没有先例。” “以后就有了。” “还有个问题,刘海林旷课六十三节……” “改成十六节病假和事假。” “明白啦。” 习江龙对李凌峰的表现十分满意,长期以来潜藏在他心底的怨恨在不知不觉中 全都消融了。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杠杆失去支点就会失去平衡,但只要寻找到新的 支点,杠杆也会很快恢复平衡。 午后,中文系的教职员工集中在一楼的大教室里开会。会议一开始,组织部部 长刘英就代表学校宣布两顶决定: 一、根据林义深同志的要求,决定免去林义深同志中文系系主任的职务; 二、任命习江龙同志为中文系系主任。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众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开学以来,习江龙一直 是中文系的焦点人物。起初,有关他罢课的消息纷纷扬扬。人们虽然见仁见智,莫 衷一是,但有一点看法是共同的,即因为分房达不到目的而罢课,足见此公乃心胸 狭窄的硁硁小人。有人甚至断言,习江龙必将因此受到处分。不久,罢课的风波不 声不响地平息了,习江龙晋升教授的消息又不胫而走。人们无不感到困惑,罢课没 有罢出房子,却罢出个教授来,中文系难道真是用母牛和西红柿培育出的怪胎?紧 接着,习江龙要担任系主任的消息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这个令人咋舌 的消息的传布,各种流言也蜂拥而起。许多人开始翻弄习江龙的家谱,企图从中找 出习江龙能够走红的背景因素。他们失望了,习江龙的家谱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亮点。 他的父亲“习大仙”虽然属于工人阶级,但曾经以占卜算卦为业。他的姐姐虽然是 名动四海的作家,但曾经戴了二十年的右派帽子。习江龙的社会关系也都平平常常, 绝对没有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物。有人甚至认为那些消息是好事者续写的《山海经》。 现在,所有的消息都被证实了,一时间,人们无不瞠目结舌,以至于感到空气都有 些令人窒息。 刘英宣读完文件,议论声顿时四起。她打算再讲几句话,但嘈杂声铺天盖地, 像大潮涌动,使她根本张不开嘴。她看了看司徒汉生,司徒汉生面朝门外地坐在那 儿抽烟,似乎他是一个局外人。刘英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按常规,这种会议章汝霖 应当到场,但来中文系以前,她接到通知,章汝霖因为另外有一个会议,只好缺席。 “刘部长,能否解释一下?”曲武大声问。“为什么突然间走马换将?” 刘英无法回答。本来在任命之前,应当由组织部对习江龙进行考察,但这次任 命事先并没有和组织部打招呼。刘英质问过党委书记冯克非,冯克非含糊地说,习 江龙是非党干部,不必那么复杂。刘英对他的答复感到啼笑皆非。她到中文系也是 带着一肚子气来的。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学校反映。”她说。 “去年招生中文系开了后门,调整班子以前,为什么不先处理?”曲武又问。 “组织部不管招生的事情。”刘英说。 司徒汉生这时候才往鞋底磕磕烟斗,然后慢吞吞地走向讲台。刘英高兴地向他 点点头,慌忙退出会场。 “老程,你负责招生,你给大家解释解释吧。”司徒汉生说。 程帆站了起来,他干咳了几声,伸手扶了扶深度老花镜。 “关于去年招生的情况嘛,党委正在调查,正在调查。现在流言很多,啊,很 多,希望老师们相信组织。有句话叫做‘流言止于智者’,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希望流言在智者那儿打住。”他说。 “我是愚者,不在此列。”曲武说。“五分钟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还要 调查来调查去?让王春晓把吴彤和刘海林的入学档案拿来一看,问题不就一清二楚 了吗?” 程帆被问得目瞪口呆。 会场一片哗然。会议的气氛似乎出现了失控的状态。司徒汉生坐在那儿吧嗒着 烟斗,竟一言不发。 习江龙心里一阵阵发慌。在中文系,曲武不仅德高望重,而且一向以心直口快、 刚正不阿著称,他是在借题发挥,制造事端,司徒汉生有意把他的矛头直接引过来, 显然是别有用心的。程帆善于处理事务性的工作,但随机应变的能力太差。如果真 的把入学档案翻出来,一切都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习江龙心里清楚,必须果断 行事,绝不能让眼前的混乱局面继续下去。想到这里,他的额角出了汗。他点了一 支烟,连续抽了几口,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用他那双对眼儿在教室里扫来扫 去,迅速地瞅了李凌峰一眼。 李凌峰心领神会,马上站了起来。 “老师们安静一下!”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今天是调整领导班子, 其它问题以后再说。下面请系主任习先生讲话,就算是就职演说吧。” 他的话起了作用,所有的目光几乎同时扫向习江龙。当然,那些目光多半不含 信任的成分,有的只是疑虑,讥讽,甚至可能是怨恨。习江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 不停,两只手的手心也紧张得出了汗。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向讲台, 拿出记事本放在讲台桌上,再一页一页地翻开。台下有人鼓掌,稀稀落落的,不知 是表示拥护还是成心恶心他。他根本不在意。 “老师们,党委、组织部的领导前几天找我谈话,要我接任系主任,我很为难。” 习江龙有意把说话的速度放慢,注意声调的抑扬顿挫,力图给人雅人深致的感觉。 “我自知能力薄弱,难负重任,恐怕给系里的工作造成损失……昨天我一夜睡不着, 觉得压力太大,思想斗争非常激烈……” 会场逐渐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习江龙。 习江龙认为自己的开场白已经先声夺人,不由得喜出望外。他的紧张心情也随 之缓解,语言的表达逐渐流畅起来。 “……我只想谈两点,第一点是关于我自己。我这个人水平不高,能力不强, 希望全体老师能够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分甘共苦,兴利除弊,使中文系的工作百 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是江龙的肺腑之言。第二点是关于系里的工作。目前正值多事 之秋,学生思想浮躁,纪律涣散,已经有了出乱子的苗头。在这方面,司徒做了大 量工作,很有成效。希望老师们重视学生的思想工作,协助系里把各种问题消灭在 萌芽状态之中。如果大家同心同德,同心协力,江龙必定从善如流。”说到这里, 习江龙有意地停顿了一下,用他那双对眼儿扫视会场一眼,发现大家听得挺认真, 他感到信心更足了。“这几年,大家苦恼的事情就是阮囊羞涩。我们办函授,办业 大,积蓄了一些钱,为什么不能分给老师们呢?有人担心政策多变,万一这笔钱不 翼而飞,老师们的血汗就化为泡影。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过去系里有顾虑,这 是可以理解的。林先生和我说,中文系在全校虽然算不得富翁,至少可以算个富裕 中农,特别在文科系里,挺引人注目的,钱发得多,会有麻烦的。江龙理解林先生 的苦衷,但江龙不怕,该发的钱一定要发给大家,需要名目就编一个,出了问题江 龙一人承担。总之,让大家的腰包鼓一些是江龙的奋斗目标之一。” 他的话说到这里,预期的效果果然产生了,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曲武 掀起的风波很快就被人们忘却了。这个内容是习江瑶为他设计的。她说,开后门收 学生的事情不可能成为人们的兴趣焦点,群众真正的痒处是在腰包。事实果然如此。 习江龙看了林义深一眼,林义深似乎在睡觉。他又看看司徒汉生,司徒汉生只是吧 嗒着烟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老师们安静一下!”他说。“有两点我强调一下:第一,不搞平均主义,多 劳多得;第二,每课时五块钱是省里的规定,不好改变。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 策,我们可以每十课时按十五课时计算嘛,对不对?”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会场变得异常活跃,“改朝换代”带来的阴影被一扫而 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