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一回到家里,安楠就被辛辣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她推开儿子的房门,看见刘 乙和冯晨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虽然窗户洞开,烟雾依然弥漫在空间。 “谁的烟?”安楠板起了面孔。 “我的。”冯晨说。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往常那种欢天喜地的劲头一点儿也看 不到了。 “你爸爸妈妈不让你抽烟,你就躲在这儿抽?” 冯晨瞅了刘乙一眼,低头不语。 “他只是消愁解闷。”刘乙说。 “你呢?”安楠问。 “我是舍命陪君子。” “你……”安楠抬手就是一掌。 刘乙闪头一躲,巴掌落在冯晨的脸上。 冯晨坐在那里,却一动也不动。 安楠几步上去,伸手拧住刘乙的耳朵。 “哟……”刘乙尖声地叫了起来。 冯晨突然站起来,向门外跑去。 安楠惊奇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妈……”刘乙挣脱安楠的手,揉着耳朵埋怨起来。“你真不给面子,冯晨家 出事了!” “什么事?”安楠问。 “冯哥让人杀了!” “怎么让人杀了?” “他去东北要钱。” “他是不是犯法了?” “叫人杀是犯法?杀人倒成了合法。” “你那个冯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比习江龙呢?” 安楠一下子被儿子问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因为在她的心目中, 这不是两个等量,不可能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在同一个思维的板块上。现在儿子用这 个问题向她挑战,她不由得困惑起来。 “和习江龙比,冯哥就是圣人。”刘乙说。 “圣人能叫人杀了?”安楠说。 “就是圣人!” 安楠对儿子的激烈抗争颇为惊讶。她心里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儿 子成熟了,还是她幼稚了,也不知道是儿子清楚了,还是她糊涂了,总之,她居然 在儿子面前有一种理亏心虚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只是一种蒙眬的心理过程,却搅 得她心神不宁。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性格坚强的女人,没有想到性格坚强也会陷入内 外交困的境地,而且处在这种境地中,她的表现竟又如此笨拙幼稚。事实上,她感 到一筹莫展。好像绿茵场上的守门员,她只能被动地接球,根本不可能主动地出击。 对手可以使出浑身的解数来破门,她的全身解数只是用来推挡。她闭上眼睛,轻轻 摇摇头,终于从刘乙身边走开。虽然她一言未发,在她的内心,她第一次向儿子承 认失败。 晚饭后,刘宏基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和安楠一起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安楠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憔悴,神情有些恍惚。她的目光虽然盯着屏幕,眼前闪 动的却是冯克非的那张笑脸。那笑似乎绵里藏针,使人感到那是一种不祥之兆。安 楠觉得冯克非这个人很难解读。当她决定向领导反映习江龙的问题时,她不打算找 章汝霖。因为她看得很清楚,章汝霖在习江龙身上倾注的希望完全是一己的私利, 指望章汝霖在习江龙的问题上说句公道话,那是痴心妄想。冯克非则不然,他和习 江龙并没有利害关系,难道他仅仅是为了维护同僚的利益?这简直太可怕了。如果 每一个人考虑问题都只围绕自己身边的几个人,那么我们这个社会还能称其为文明 社会吗?从冯克非、章汝霖到习江龙,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有目前这样一种选 择吗?安楠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希望茶碱的力量可以帮助她镇定情绪。 “刘乙!刘乙……” 突然,楼下有个女人扯着嗓门尖声叫喊。 刘乙连忙跑到阳台往下看。 “谁?”安楠问。 “柳青芝,就是冯嫂。”刘乙说。 “她找你干吗?” “不知道。” “小乙,请她上来再说。”刘宏基说。 刘乙连忙下楼把柳青芝领上来。 “这是我爸和我妈。”刘乙把安楠和刘宏基介绍给柳青芝。 安楠把电视关上。她打量着柳青芝,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不光因为柳青芝打扮 得油头粉面,花里胡哨,还因为柳青芝一进门,就带进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呛得她 头晕目眩,心里直想吐。 “你请坐!”刘宏基说。 柳青芝的举止有些拘谨,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滴溜溜的,不时向四 周墙壁扫视。 “小乙,你冯哥……”她一开口,眼角便淌下两行泪水。 “我知道……”刘乙说。 安楠倒了一杯水,递给柳青芝。 “你慢慢说。”她说。 柳青芝双手捧着杯子,好像十分干渴的样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然后用右 手的手背把嘴一抹,又开始流眼泪。 安楠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有话慢慢说,不要着急。”刘宏基说。 “我爱人叫人杀了……”柳青芝说。 “凶手抓到了吗?” “不知道。” 安楠不时地用眼睛瞅瞅柳青芝。她心里很是疑惑,柳青芝为什么突然来找刘乙 呢?刘乙毕竟是个孩子,能帮她什么忙?莫非百乐餐厅又重新开张,因为人手不够, 打算吸纳刘乙?如果那样,她要和刘宏基好好商量商量,这种环境看来不应当让刘 乙再掺和进去。然而,看柳青芝的样子,也不像要找刘乙帮忙。难道是找刘宏基帮 忙?刘宏基是个书呆子,能帮上什么忙呢? “真是祸从天降。”刘宏基说,脸上透出深深的同情怜悯。他大概和安楠一样, 心里不断地猜测柳青芝的来意。只是他不像安楠那样,把心里的疑惑都写在脸上。 他是个很讲要脸面的人,不论客人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的,他都不愿意在礼节上留下 话柄。 “他走了,让我们娘儿俩怎么过呀……”柳青芝说,眼泪随着话音涌出了眼眶。 “小冯多大了?”刘宏基问。 “三十八。” “唉,可惜……太年轻了……” 柳青芝一个劲儿地用手绢擦拭眼睛,擦拭嘴角,擦拭鼻子,还要时不时地发出 几声节奏性很强的抽泣。 “有孩子吗?”刘宏基又问。 “有。”柳青芝说。 “多大了?” “才九岁。” “太小了……为了钱,真是丧心病狂……” 刘宏基在言谈中,无意识地带出个“钱”字,柳青芝的精神马上为之一振,说 话的语调也利落多了。 “可不嘛……人刚死,他们冯家就上门,不依不饶……”她说。 “因为什么?”刘宏基问。 “还不就是钱嘛!好像冯涛这几年挣的钱应当全归他们……” “这不怕,有法律。” “他们也说有法律。” “还有法院嘛。” “我哪儿也不去,让他们抢,抢,人都死了,我还在乎什么!” “大人好说,得为孩子着想。” “其实家里有什么?空空的……今年百乐生意不好,老赔本儿,没挣什么钱。 冯涛耳根儿软,谁都找他,他也不问生旦净丑,都那么大手大脚……谁要他给谁, 把个家给穷了,给枯了,给空了,最后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你们都是知书达礼的 人,你们说,我们娘儿俩怎么办?” 安楠听到这里,已经预感到情况有点不对头。莫非刘乙闯了什么祸?她看了看 刘乙,刘乙挺平静的,没有一点惊惶失措的样子。 “冯嫂,你找我们,到底为了什么?”安楠再也沉不气了,她索性单刀直入地 把问题挑明。 柳青芝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拿起杯子喝水。 “大婶……”她说。 “我叫安楠。”安楠说。 “安老师,刘老师,你们都是教授,大人不见小人过……是这样,小乙呢,借 了我们六百块钱,我现在手头实在紧,就……就……” 安楠大吃一惊。刘乙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六百块钱对一个孩子来说,可不是一 个小数。可刘乙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平时偷偷摸摸抽的还是廉价的“家家 乐”。她盯着柳青芝的面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是说,他借了你的钱?”她问。 “对。”柳青芝点点头。 “借了多少?” “嘿……也不多……” “我没借!她骗人!”刘乙突然嚷了起来。 “小乙,你可真没良心!”柳青芝说。 “你就是骗人!”刘乙说。 “小柳,他借钱干什么?”安楠问。 “他说有急用。”柳青芝说。 “什么急用?” “这得问他。” “你胡说!那钱才二百,都买了蜂王浆了!”刘乙喊道。 “买蜂王浆?”柳青芝装出惊讶的样子来。 “是给你买的!” “你怎么学会撒谎了?” “就是给你买的!” “在哪儿?” “在驴肚子里!” “哟哟哟,教授的儿子这么没教养……” 安楠十分恼怒,伸手打了刘乙一个嘴巴。原先她以为刘乙仅仅是厌学,现在看, 或许有更为严重的问题。她感到很奇怪,刘乙为什么和他哥哥刘一相差得那么远呢? 刘一从小就不用父母操心。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后来又凭着自己的实力 考上了名牌大学。刘乙哪怕能把哥哥的十分之一学到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 境地。 “你到底借没借?”刘宏基问。 “没借就是没借!”刘乙说。 “哟,我原以为教授最讲道理,看来全他妈一个德性!”柳青芝冷冷地笑了。 “口说无凭,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呢?”刘宏基说。 “有借条呀!”柳青芝说着,从口袋里把借条拿了出来,用两只手把借条张开。 安楠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借条上写道: 今借到柳青芝人民币六百元整。 刘乙 借条上的字的的确确是刘乙的笔迹,安楠感到无话可说了。 刘乙也凑了过来。他一看,傻了眼了。当初明明写的是“二百元整”,怎么竟 变成“六百元整”?他再仔细看看,发现自己当初写的“二”是一点一横,柳青芝 又在下面加了两个点。 “你改了!你改了!明明是‘二’,是‘二’……”刘乙嚷了起来。 “小乙,你可太不仗义了!”柳青芝说。 “就是二百我也没借!没借!那钱是给她买蜂王浆的……”刘乙气得攥起了拳 头。 “哟,你撒谎也撒不圆,既是给我买蜂王浆,干吗还写借条?难道这借条是假 的不成?”柳青芝也把嗓门提高了。 安楠仔细看了看借条上的“六”字,下面两点偏下,和整行字不匀称,好像后 来加的。她把刘乙书包里的作业本全拿出来,一本本地翻,想找出一个“六”字来 核对笔迹。无奈刘乙的作业本全是空白,一个字也没写。看来只有把官司打到法院, 对笔迹进行鉴定,才有可能使真相大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看了刘乙一眼。 刘宏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安楠,把钱给她,少啰唆!”他说。 安楠看了刘宏基一眼,知道刘宏基想快刀斩乱麻,尽早摆脱柳青芝的纠缠。她 也赞同刘宏基的想法,人家有白纸黑字的证据,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为了六百块钱 也值得把精力耗在法院上?于是,她默默地拿出六百块钱,交给柳青芝。 柳青芝把借条还给安楠,这才起身告辞。 柳青芝走了以后,安楠把借条往茶几上一放,脸色陡然大变。 “小乙,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她问。 “我真的没借,真的,冯晨可以作证。”刘乙说。 “借条是谁写的?” “我写的。” “没借钱为什么写借条?” 刘乙就把所谓借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安楠听得目瞪口呆。她呆呆地盯着借条,好像一口误吞了一百只苍蝇。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回家商量?”刘宏基狠狠地瞪了刘乙一眼。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刘乙低下了头。 “如果送礼是必要的话,二百块我们还拿得起。” “我要用自己的钱……” “不回家商量就不能随便借钱!” “怎么不能……” “安楠!你干吗还不揍他?” 安楠气得把巴掌举了起来。她的巴掌还没有落下来,就被刘乙伸手抓住。 “受骗就该挨打吗?”刘乙嚷了起来。 “为什么不该打?”刘宏基说。 “你们就没有受骗?你们受骗比我还多,比我还重,你们为什么不挨打?娄师 贤也受骗了,妈妈也受骗了,你们让习江龙骗得摔了多少跟头?为什么不挨打?你 们也该打!你们先挨打……” 安楠默默地盯着儿子的面孔,举到空中的巴掌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 “你又惯他,他已经无法无天了!”刘宏基说。 “你们放心,六百块算我借你们的,我一定还上!”刘乙说。 安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跌倒在地。 “妈……”刘乙连忙扑过来,眼泪不觉潸然而下。 “天道不公,地道不公,人道也不公……”安楠睁开眼睛,感到眼前一片茫然。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