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主楼二楼的会议室里又是烟雾腾腾,娄师贤治丧委员会的成员以及各部门的负 责人都集中在这里,研究为娄师贤治丧的有关事宜。治丧委员会主任习江龙坐在主 席的位置上,翻开了自己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是他草拟的计划 和一些设想。他看看该出席会议的人都到了,再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 他便宣布开会。 “今天这个会议开得比较急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说。“娄先生已经 去世,有关他的丧事不用我说,是马虎不得的。娄先生是省政协副主席,我已经和 省政协联系过了,他们要求我们拿出个计划来,然后再和他们一起研究。特别是娄 先生的悼词,那更马虎不得,必须经过省政协批准……” 他按照记事本逐条述说,整个会议室里,除了偶然有人被烟呛得咳嗽几声,显 得非常安静。 习江龙刚刚说完,冯克非也把自己的记事本打开。 “习校长讲得很好,我很赞同。”他说。“娄师贤一方面是著名的学者,另一 方面他也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是我省民主党派的一面旗帜。研究娄师贤的丧事, 绝不能仅仅局限于追悼会,还要考虑的面广一些。比方说,组织娄师贤的学生、亲 友写一批纪念性的文章,有的可以在外面的报刊发表,还有的可以在我们的校报上 发表。我们的校报出一个专刊嘛,是不是?王宪达,你们中文系是主角,你们应该 拿出你们的计划来。” 王宪达长得又黑又胖,讲了一口轻飘飘的山西话。 “我们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习校长也看过我们的计划,化悲痛为力量,我 们的计划主要突出一个‘化’字。”他说。 “这个思路对头!”冯克非说。 “王先生,家属的安抚工作你们也得唱主角。”章汝霖说。“司徒!司徒呢?” “我在这儿!”一直躬着腰在那儿吧嗒烟斗的司徒汉生把头抬了起来。 “司徒,安抚家属你具体负责吧,一定要确保不发生问题。”章汝霖说。 “可以。”司徒汉生点点头。 “我有几句话想说说。”组织部部长刘英突然开口了。“听说这期学报有点东 西引起娄先生的病情恶化。” 她的声音不大,措辞和语气也都很平和,即使如此,习江龙也无法接受,他的 脸色陡然变白,一双对眼儿直冲刘英射过去。 “这纯粹是流言蜚语!而且这些流言蜚语完全是冲着江龙来的。”他马上把话 茬儿接过来,嗓音震得会议室嗡嗡作响。 “这恐怕不是流言蜚语吧,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无法否定的,娄先生是看了这期 学报以后病情恶化而死。”刘英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已被某些人描绘成十恶不赦的魔鬼,现在他们不 过又想利用死人做点文章罢了。”习江龙说。 “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司徒汉生说,他捧着烟斗,显得很平静。“那篇按 语很怪,原稿既不是娄先生的笔迹,也没有娄先生的签名,这是为什么?” 习江龙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司徒汉生果然老谋深算,知道如何抓住问题的要 害向他发动攻势。尽管他早有防范,仍然受了一惊。 “这只是一个疏忽。”他说。“按语的确是娄先生口述,他的儿子娄峻笔录的。 当时是在医院里,没有稿纸,娄峻向护士要了几张病历纸。他笔录完了,还念给娄 先生听,娄先生在上面签了名。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娄峻当时要交给我。我说,就 这样给编辑不大合适,还是再誊一份清楚的给编辑吧。娄峻回家就誊在稿纸上,送 来给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暗箭伤人,否则,他会拿到医院,让娄先生再签 个名。” “那么,原稿呢?”司徒汉生问。 “这的确是娄峻的错误。昨天我向他要原稿,他到处找也没找到。他父亲病在 医院,他忙得焦头烂额,我们有理由责备他吗?”习江龙说。 “既然这样,娄先生看了这东西,为什么病情恶化了呢?”刘英说。 “这是我的过失。”陈建成说。“我到医院探望娄先生,原以为让娄先生看看 姚谦的书信终于面世,他一高兴,病情便会缓解,没想到事与愿违……” “你为什么突然想去看娄先生?”刘英问。 “是我托他去的。”习江龙说。 “学报也是你让他带去的吧?” “我忙着参加民盟省委的会议,根本没看见学报。” “我刚才已经说,是我心血来潮拿去的。”陈建成说。 “听说娄先生气得口吐白沫。”刘英又说。 “老刘,咱们要尊重科学,娄先生的死因还得听医生的,一个学生信口开河说 的话,不足为据。”习江龙说。 “医生的结论没有错。”司徒汉生眯起了眼睛,盯着习江龙。“医生说得清楚, 过度气愤和过度兴奋都可能引起娄先生的病情恶化。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一个 说娄先生非常高兴,一个说娄先生非常气愤,你怎么就能断定陈主任说得对?” “因为娄先生盼着尽快发表姚谦的信,他没有理由气愤。”习江龙说。 “娄先生事先知道姚谦的信要发表,他又何必激动呢?”司徒汉生不慌不忙地 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拿两张学校的公用信笺。“我手头有 娄先生亲笔写的东西。” 于是,与会者纷纷传阅。 习江龙也看了,他认得出,那的确是娄师贤的笔迹。两张信笺第一张这样写的 : 安楠是我最信赖的学生。她完全具备培养博士生的资格。如果我死了,请领导 安排由安楠接我的博士点,并由安楠具体负责杨、郑、李三人的论文答辩等事宜。 娄师贤 1987年元旦 第二张这样写的: 安楠毕业后,一直在我身边工作,我在学术方面的所有工作都是和安楠合作完 成的。今后我的遗稿以及姚季豫先生的遗稿均由安楠和杨晓锋负责整理并出版。 娄师贤 1987年元旦 “习校长,对这两份东西的真伪有疑问吗?”司徒汉生问。 “没有,这是真的。这个意思娄先生也和我说过,我完全赞同。娄先生还说, 因为我的行政工作太忙,以后就不要管这些具体的事情了。”习江龙说。“不过, 司徒,你私自让娄先生写遗嘱,这可不好。谁都知道,娄先生最怕别人在他面前提 到‘死’字。你这样做,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吗?说不定娄先生病情的恶化和这件事 情有关。” “当时我在场。”刘英说。“还有人事处的小胡、中文系的王春晓都在。这两 份遗嘱是娄先生主动写的。还有一个人也在场,是娄师贤的小女儿娄瑗,她也可以 证明。” “好吧,好吧,算我误会。”习江龙说。 “为什么按语没有找安楠起草?”司徒汉生问。 “这……这我没法回答……”习江龙心里开始发慌了。这几年,娄师贤无论写 什么东西都是让安楠代笔,偶然也让杨晓锋捉刀,这个事实在中文系无人不知。习 江龙当初编造按语时,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而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心里是这 样盘算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仅仅这点疑问也奈何不得他。 “为什么按语没有找安楠起草?”司徒汉生又问。 “这个问题只能问娄先生本人,别人怎么知道?”习江龙说。“再说,遗嘱说 的是身后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 会议就此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这一点完全出乎习江龙的意料。这两份遗嘱的 确是杀手锏,至少给他制造了许多麻烦。他那双对眼儿瞅瞅刘英,又瞅瞅司徒汉生, 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请大家回到正题!”冯克非厌烦地拍了几下桌子。“我们是治丧委员会,是 研究治丧的事情,不是研究娄师贤的死因。我们要尊重科学嘛,医生开出的死亡证 明很清楚嘛,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 “对,对,回到正题!”章汝霖也说。“娄先生的遗体还在医院里,他的在天 之灵要是听见我们这样吵吵闹闹地为他治丧,他是会生气的。 他的一席话起了作用,会议总算进入正轨。 回到家里,习江龙的一肚子怒气还无法平息。他仰在沙发上,一支烟接着一支 烟地抽个没完没了,一双对眼儿死死地盯着靠近窗台的一盆建兰。按理说,他的计 划实施得很顺利,简直达到了心想事成的完美程度,他应该心满面意足才是,没想 到老奸巨猾的司徒汉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从娄师贤手中弄出两份遗嘱。一想 到那两份遗嘱,习江龙就出了一身冷汗。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 这是娄峻伪造的遗嘱,“遗嘱”是这样写的: 章校长、冯书记及诸位领导: 我的身体日渐恶化,万一发生不测,我不得不作出以下交代:一、经过长期考 察,我认为习江龙是真正的姚氏学派的传人,我的博士点必须由习江龙继承;二、 我的遗稿以及姚季豫先生的稿墨全部由习江龙负责整理。 娄师贤 1987年元月五日 如果刘英不发难,或者再晚十分钟发难,习江龙就打算在会上宣读这份“遗嘱”。 难怪习江瑶说人人都是他的天堂。陈建成说过,当初章汝霖要任命他为系主任时, 那个刘英就坚决反对。那女人不知为什么,从来就不认为他是山顶洞人的后裔,对 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在关键时刻,那女人却发挥了天堂的作用。要不是她的 发难,司徒汉生能迫不及待地亮相吗?要是司徒汉生不及早地亮相,事情便有可能 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习江龙突然发了疯似的把“遗嘱”抓过来,三下五除二地 撕碎,然后扔进纸篓里。真是险象环生啊!当他决定私自发表姚谦的十二封信时, 他就意识到,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幸亏娄师贤不堪一击,幸亏一个聪明人搭配了 一群傻瓜,幸亏……这或许就叫做“吉人自有天相”。自从时来运转以后,他一直 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运气使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运气使他所向披靡,所向 无敌。司徒汉生尽管阴险,尽管狠毒,尽管层层设防,尽管步步为营,可惜他还短 练,即使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充其量也不过是吓人一身冷汗而已。想想在病房里看 到的那一张张嘴脸,他恨不得马上把地球摔成馅饼……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是李凌峰找他。 “喂,老李,有件事情非你办不可。”他也不等李凌峰说事,就抢先发话。 “什么事,习先生?”李凌峰问。 “杨晓锋他们三个人已经没有导师了,你马上和王宪达商量一下,打个报告, 把他们按硕士生分配。注意,一个也不能留校。” “不行啊,习先生……” “为什么不行?” “研究生院说了,他们的课程已经修满,可以让安老师组织答辩。” “安楠只是副教授,她有什么资格!” “她只是负责组织而已,答辩委员会是娄师贤生前已经定好的,主任是武汉大 学的周大镛。” “为什么没告诉我?” “这是研究生院搞的,系里也是刚知道。” 习江龙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却无法发作。他很清楚,唐志彬的做法无懈可击, 这件事情本来也在唐志彬的职权范围以内。问题是唐志彬的动作为什么那么快呢? 娄师贤的尸骨未寒,他就把后事安排好了,这个工作效率未免快得惊人,毫无疑问, 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事实说明唐志彬和司徒汉生、安楠都已经串通好了,要和 他较量一番。看起来这些家伙也不吃素,他们还真想操练操练。只是他们忘记了 “吉人自有天相”的古训,居然玩起了螳臂当车的游戏。好吧,有种就上吧。老子 驾驶的是重型战车,不管是谁,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只要拦在前面,老子都要把 他碾成齑粉。 “习先生……”话筒里响起李凌峰的声音。 “李凌峰,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一个也不能留下!”习江龙说。 “几条小泥鳅……”李凌峰说。 “小泥鳅也不能放过!” “好吧……” 习江龙气急败坏地放下电话,也没问问李凌峰打电话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 “习先生!”来人轻声叫道。 “谁?为什么不摁门铃?”习江龙责怪道。 “我是谭秀芳!门没关。” 随着话音,谭秀芳来到习江龙面前。 习江龙这才换上一副笑脸。 “习先生,稿子行吗?”她问。 习江龙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份稿子,交给谭秀芳。今年学校要搞大规模的校庆活 动,中文系除了组织学术讨论会、学术讲座以外,还准备出版一本学术论文集。习 江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做秀的机会,他让谭秀芳替他起草一份题为《训诂学的展望 》的论文,打算塞在其中,并列在首位。谭秀芳的原稿写了两万多字,经他修改补 充,篇幅又涨了出来,字数少说也有三万。 谭秀芳翻了翻稿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系里说,古汉语的论文太多……”她说。 “那就往下撤。”习江龙说。 谭秀芳还是眉头不展。娄师贤去世后,为了控制古代汉语教研室,在习江龙的 授意下,王宪达提升赵吉勤为教研室主任,同时让谭秀芳担任副主任。但谭秀芳毕 竟只是讲师,她哪里有资格说三道四?她和赵吉勤商量过,赵吉勤却一退六二五, 把这项工作全部压到她身上。无奈之下,她只好把自己的论文和大多数研究生的论 文撤下,其他人的东西她一字也不敢动。 “撤谁的?”她问。 “你看着撤吧。” “我没这个胆儿,得你拿主意。” “这样吧,研究生的论文全撤下。”习江龙说。 “已经撤了,只剩下一篇。”谭秀芳说。 “谁的?”习江龙问。 “杨晓锋的《〈说文〉‘读若’考》,娄先生看过,上面有娄先生的评语,评 价很高。”谭秀芳有些为难。她对杨晓锋并无恶感,况且娄师贤刚刚去世,尸骨未 寒,就这样对待他的弟子,她觉得于心不忍。其实事情并不难解决,习江龙只要把 论文压缩至一万字,其他人的论文也都适当压缩一些,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但她 只是心里这么想,嘴里根本不敢说出来。 “撤!”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瞪得滚圆。 “他的论文只有八千多字……”谭秀芳说。 “撤!还有安楠,她写的什么?” “《论词义的多重性》。” “多少字?” “刚好一万。” “那就压成四千。” “我怎么能动安老师的稿子……” “为什么不能?” “要不,我和安老师说一说……” “不,你改!我承担责任。” 习江龙心里突然感到十分得意,让谭秀芳压缩安楠的稿子,这个主意妙不可言。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一双对眼儿向窗外看了又看,然后攥紧右手,猛地击打左掌 的掌心。 “不,四千字也多,一千!对,压成一千!放在最后,作为附录。”他说。 “一千?”谭秀芳顿时目瞪口呆。 “对,就是一千!” “习先生……” “你必须给她压缩,听见没有?” “好……好吧……” 谭秀芳哭丧着脸,走了。 习江龙忍不住放声大笑。他马上拿起电话,告诉李凌峰,论文集后面设个附录, 把那些“钉子户”的论文全部压缩成一千字,收进附录里,恶心恶心他们。论文集 出版以后,当安楠看到变成豆腐干的论文时,会怎么样呢?肯定会一个人躲进厕所 里向隅而泣。活该!这就是不合作的下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