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赵吉勤只喝了两盅酒,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已经决定调到深圳大学工作,安楠 和刘宏基特意为他饯行。安楠了解赵吉勤的心事。娄师贤走得太快了,弥留之际, 虽然对习江龙恨之入骨,却没有表示出对赵吉勤的谅解。一切都是那样匆匆忙忙的, 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也许,娄师贤的生命再延续两天,他会谅解赵吉勤,但这 个可能性永远只能是一种假设。怀揣着这种假设的赵吉勤,看来要悔恨终生。 刘乙兴致最高,他给赵吉勤斟上酒。 “赵伯伯,我敬你一盅。”他说。 “去!你敬什么酒!”刘一打了他一巴掌。 “小一,你别管,我们爷儿俩喝一盅。”赵吉勤说。 “还是赵伯伯理解我。”刘乙说。 “小乙,你在百乐干几年,积累点经验,等年龄大一大,你就去深圳找我。说 不定那时我也是大老板。” “一言为定!” 于是,两个人便干了一盅。 杨晓锋、石磊、周艳红三个人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看上去心情都显得那么 沉重。 “你们都辛苦了。”刘宏基说。“为了照料娄先生,春节也没有回家过。都瘦 了,安楠,你看,是不是?” “是瘦了。连石磊、周艳红也跟着忙活。”安楠点点头。 “郑凯和李常胜怎么还不来?”刘宏基问。 “他们去报社了。”杨晓锋说。 “他们干吗?”安楠大吃一惊。 “找那个方菡。”杨晓锋满脸都是怒气。 “她胡说八道!”石磊拿出一份《水城晚报》,放在桌子上。 报纸的第一版,“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一行大字显得那么醒目。这篇报 道显然大家都看过,因此没有人感到惊讶。 “老赵,你说,曲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刘宏基问。 “我也奇怪,曲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赵吉勤说。 “曲先生是骂人。”安楠说。 “好像是条谜语。”刘宏基说。 “杨晓锋,你是射虎专家,你猜猜。”赵吉勤说。 杨晓锋的确是个猜谜语的能手。在读硕士时,他曾在四川参加过猜谜语大赛, 获得一等奖。他把报纸拿过来,仔细看看那一行大字。 “一般猜谜语,设谜者要告诉范围和谜语的类型,这样猜不好猜。”他想了想, 眉头一展,“好像是条字谜。” “字谜?”赵吉勤把眼睛瞪了起来。“什么字?” “你们看,‘蓝天’可以别解为‘蓝’字的天,就是草字头。‘乘雁去’就应 当别解为‘乘’字的‘雁’离去。‘乘’字的雁行离去就是个‘禾’字。” “等等。‘乘’字里面哪有雁行?”刘宏基问。 “就是那个‘北’字。这是一种象形体,‘北’字在‘乘’字里分居两边,可 以看做是两个变形的‘人’字。用‘人’来比喻雁行是传统字谜常用的方法。比方 传统字谜中有个‘落照雁行斜’,谜底是‘是’字。‘是’字里面包含‘日下’两 个字,‘日下’扣‘落照’。除掉‘日下’,剩下不就是个‘人’字吗?‘人’字 位于‘是’的左下侧,不正,所以说‘雁行斜’。”杨晓锋说。 “有道理!”刘宏基点点头。 “后面‘却又呼君来’的‘君’扣‘乃’字,‘乃’在古汉语中是第二人称代 词。‘却又呼君来’应当别解为再把‘乃’字加上。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字?” “草字头,禾,乃……这不是‘莠’字吗?” “对,就是‘莠’字。” “‘莠’是什么?”刘宏基问。 “《郑志》里说,韦曜问曰:‘甫田维莠,今何草?’答曰:‘今之狗尾也。 ’曲先生骂习江龙是狗尾草。”安楠说。 众人听罢,恍然大悟,顿时捧腹大笑。 “曲先生出手不凡。”赵吉勤叹息一声。“他骂了习江龙,还能让习江龙自己 挂在客厅里,居然还登在晚报头一版。” “曲先生万岁!”刘乙举起了酒杯。“来,为曲先生干杯!” “对,为曲先生干杯!” “为曲先生干杯! “为曲先生干杯……” …… “来,再为狗尾草干杯!”赵吉勤说着,又把酒盅举了起来。 “为狗尾草干杯!” “为狗尾草干杯!” “为狗尾草干杯……” …… “安楠,我不太明白,司徒怎么从娄先生手中弄到遗嘱的?”刘宏基问。 “娄先生这个人,组织观念特强。”安楠说。“司徒是总支书记,在娄先生眼 里,他就是组织,他就是党。司徒不论和他说什么,都行。换了别人,娄先生理也 不理。司徒去之前,和我说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司徒,让他劝娄先生给儿女也立个遗嘱?” “我说了,司徒说,家务事他不过问。” 众人听了,叹息不已。 突然,有人揿响了门铃。 刘宏基把门拉开,来人是谭秀芳,酒宴顿时冷了场。谭秀芳有些尴尬,倒是安 楠给了她面子。 “小谭,你也喝点儿吧。”她一边说,一边拿起酒盅斟酒。 刘宏基把刘乙拖了起来。 “来,来,坐这儿……”他说。 “安老师,不用,我只是有点儿事,挺急……”谭秀芳一开口,脸就红了。 “咱们系的论文集马上要发排,李老师让我通知你,把论文压缩一下。” “压到多少字?” “一千……” 众人都大惊失色。 “习江龙的臭文章三万多字,压了没有?”杨晓锋问。 “没……没有……” “为什么要压安老师的文章?” “我并不同意……可我没办法……” “杨晓锋!你少说几句!”安楠喝斥道。 “安老师,你看怎么办?”谭秀芳连忙把目光转向安楠,不敢再看杨晓锋一眼。 “你不必为难,把我的文章撤了吧。” “这……这怎么行……” “你告诉李凌峰,我这篇论文《辞书研究》已经采用。” “是吗?这样最好……” 谭秀芳把论文还给安楠,便连忙告辞。 “扫兴!”赵吉勤说。 “老赵,你还没办手续,主任还是你嘛。”刘宏基说。 “让他们折腾去!” 大家坐下刚要继续喝酒,又有一个人推门而入。 赵吉勤一看,是杨晋东,顿时高兴起来。他感到谭秀芳刚才给大家带来了满屋 子的浊气,这酒很难再下咽。杨晋东是安楠带出来的硕士生,也听过他的课,他觉 得杨晋东的到来,仿佛就是专门为了清除浊气似的,。 “小杨,来,喝酒!”他喊道。 “来,喝酒!”刘乙也跟着喊了起来。 “好吧,好吧,只一盅……我今天有事。安老师,你马上把《训诂方法专题研 究》给我,保证半年内就能见书。”他说。 “你等一下。”安楠站起来,拍拍刘宏基的手。“劳驾!在我的桌子上。” 刘宏基转身进去,看见写字台上果然有一个大纸包。他把纸包打开,“训诂方 法专题研究”一行大字立即映入他的眼帘。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娄师贤、安楠著。 他想了想,长叹一声,马上把封面撕掉,又贴上一张空白的稿纸,用毛笔写上书名, 下面再写上“安楠著”几个字。在稿纸的下面,他加上两行注释:“此书在写作过 程中,我的老师娄师贤给了我不少具体的指导,谨致以谢忱。”反复地看了几遍, 他才满意地把书稿重新包好。 “刘宏基!你在干吗?”安楠问。 “好啦!好啦……”刘宏基说。 不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把一个纸包交给杨晋东。 杨晋东把纸包塞进自己的提包,马上告辞。 “小杨,喝了酒再走!”刘宏基喊道。 “以后吧,我还要开会!”杨晋东说着,转身匆匆地走了。 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整座城市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天一亮,车来人往,铺 在道路上的雪很快就被碾实了,踩硬了,蹭滑了。人们不得不把炉灰扬洒在路面上, 防止来来往往的汽车因失去控制而酿成事故。安楠和刘宏基陪着辛德云到老宫山公 墓祭奠娄师贤回来时,雪虽然停了,但雪给人类带来的麻烦却丝毫没有减弱。乘公 共汽车原本只需半个小时,他们居然用了将近两个小时。好容易回到学校,夕阳已 经西去。脚下不时地打滑,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迈动着脚步,生怕一个不留神,就 会摔个屁股蹲儿。校园里一片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暮霭。也许因为雪压 在枝条上的缘故,路边的树木一动也不动,好像站岗的哨兵似的。 辛德云是从武汉匆匆赶来的。寒假期间,他外出讲学,等他收到讣告时,娄师 贤的葬礼早已结束。他痛悔不已。在骨灰堂里,他抱着娄师贤的骨灰盒,居然像孩 子似的号啕大哭,他的心情陷入极度的悲哀。离开公墓后,他一直没有开过口。安 楠和刘宏基一边一个地跟在他身边,好像达成默契似的,也都把嘴闭得紧紧的。 “还记得吗?我们和娄峻、娄琳、娄瑗打雪仗……”安楠首先打破了沉寂。 “记得,娄先生和师母就站在门口,乐得直笑。”辛德云说。 “娄先生说,有一年,他和姚季豫先生一起到北京,也是下大雪,他们在北海 公园里滑雪橇……” “记得,娄先生说,姚先生当时心情极好,因为他看到黄侃的二十八部说,赞 叹不已。他认为黄侃的二十八部比较接近先秦书面语的实际情况……” …… 两个人说来说去,话题始终围绕着他们当年跟随娄先生求学的情景。刘宏基默 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他理解安楠和辛德云的心情,如果世界上真的有 时空隧道,他相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寻找过去那令人神往的生活。 “老刘,我看见报纸说,孙志仁是个骗子,真为你担心哪。”辛德云又转过头 说。 “都是老侯引狼入室。”安楠说。 “不能怪老侯,要是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不把三宝功列为直属功法,老侯也不 会上当。”刘宏基说。 “你们自己不长脑子?”安楠毫不让步。 “得!得!我们罪该万死,你满意了吧?”刘宏基显得很不耐烦。 …… 走到主楼前,刘宏基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看……”他伸手一指。 安楠和辛德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过去。 主楼前有一排阅报栏。阅报栏里,新出刊的学校的报纸非常醒目地装在里面。 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是“我校副校长习江龙教授补选为省政协副主席”。下面的报 道文字虽然不多,却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报道娄师贤的葬礼的文章反而放在次要的 位置上。这一版刊登了三幅照片,内容分别是省委、省政府的要员和学校领导参加 娄师贤葬礼的活动,习江龙在三幅照片里全都出现。第二版的通栏标题是“沉痛悼 念著名的汉语言文字学家娄师贤教授”,下面刊登了习江龙的长篇文章《送娄守愚 先生》。居然使用了巨幅压题照片,是习江龙和娄师贤在一起的合影。文中还插进 习江龙向娄师贤的遗体告别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整期报纸处处突出习江龙的形 象,是在为习江龙的飞黄腾达摇旗呐喊。 安楠盯着照片里习江龙那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两眼不由得直向外喷射怒火。 “娄先生的在天之灵也许在看报纸。”安楠说。 “他一定感到奇怪,为什么上面没有我们的声音。”辛德云说。 刘宏基向前走了几步,身子撞在一棵松树上。松树枝条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洒 在他们三个人的头上和身上。 “周大镛先生接到讣告后,流着眼泪专门写了一篇悼念文章,讲了许许多多娄 先生在治学方面的事迹。”辛德云又说。 “发在哪儿?”安楠问。 “准备发在《人物》杂志上。” “辛德云,你和周先生商量一下,可以搞一本记念娄先生的集子。把习江龙甩 开,给历史留下一点真实的东西。” “行,我负责这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娄先生在世时,说过要把杨晓锋留下,现在习江龙不让留。” “让杨晓锋去武大。” 安楠这才感到松了一口气。 “我听林义深说,中文系学术委员会讨论了娄先生这个博士点,习江龙已经被 否定。”刘宏基说。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正义的力量还是有表示态度的机会。”辛德云说。 安楠心里感到很奇怪。林义深为什么不为习江龙卖力气了呢?难道他意识到他 打开潘多拉盒子所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中文系的系主任王宪达是个糊涂人,副 主任李凌峰是习江龙的走狗,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否定习江龙,这的确是个好兆 头。可惜这个好兆头来得未免太晚,如果早几月,习江龙能有今天的猖狂吗? 三个人离开了阅报栏,沿着甬路往回走。安楠突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笼 罩着她的心头。自从娄师贤去世后,她就不断地思索,以至于整夜整夜地失眠。她 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究竟在思索些什么。各种思想突兀而来,倏然而去,来无踪, 去无影,好像一团团变幻莫测的阴云,在她的脑海里翻滚。她想努力地理出思绪, 却仿佛面对着一堆没有线头的乱麻…… “多行不义必自毙。”刘宏基说。 “那可不一定。”辛德云说。“在政治舞台上,他永远只是一个陪衬的角色。 这种角色不容易垮台。好比商店的橱窗,一台根本没有画面音响的电视是无人过问 的,因为谁都知道,那玩意儿本来就是摆摆样子。” 三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辛德云突然收住脚步,从提包里翻出一张照片。 “你们看,这是什么?”他说。 刘宏基和安楠凑过来一看,原来是他们毕业时和娄师贤在一起合的影,地点是 在罗锅桥东里娄师贤的旧居的院子里。娄师贤端坐在中央,富富态态,滋滋润润, 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欢乐。 “你们看……” 辛德云把照片翻过去,让刘宏基和安楠看照片的背面。原来背面有娄师贤用小 楷题写的一首小诗: 春满庭芜一点红, 书生三五归西东。 论交金石不为少, 极目江山烟雨中。 安楠默默地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这张照片她也有,只是她不像辛德云那么 精明,居然让娄师贤在上面题诗。 “你不想复印一份?”辛德云问。 “不想。”安楠说。 “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一个月前也许会的。” “你生娄先生的气?” “我只是厌烦。” “厌烦什么?” “你最好不要问。” “还为娄先生和姚先生的遗稿苦恼?” “在这一点上,我感谢习江龙。” “你……”辛德云大吃一惊。 “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可怕的惯性和惰性。”安楠平静地咬了咬下唇。“每一 代人都企图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后人,他们总是不相信后人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刘宏基,我现在就留下遗嘱,我要是死了,首先把那些后人称之为‘遗稿’ 的东西付之一炬。到那时,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