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停留 还有10秒,他就要走了。 每一次,他都准时地走。 我再次看表,我又浪费了两秒,在想着他要走的时候。 他早已经拾缀好一切,包括表情,随时准备离开。 他的脸色平静淡漠,像街边任何一个陌生男人,根本看不出曾经缠绵的气息。 整整一年时间,他从来不会超过这个时间离开,我本来应该已经习惯于他的恢 复,他的冷漠。 这一刻,我无比沮丧,多么希望他可以留下,填满我这一夜的寂寞,安抚我孤 寂的独自徘徊的灵魂。 我从来不曾要求承诺,甚至从不要求更多,像大地一样默默接受天空的雨水。 他像鸟一样自由地去来。 不止我一个女人希望他在自己的生命中停留,哪怕只是瞬间。 我只剩下两秒了。 每一次我都平静地看着他离开,没有再见,更没有吻别。 分别的那一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陌生人。 我知道又要剩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了。 睁大眼睛盯着黑暗。彻夜彻夜地。 我本应该早已习惯一个人的黑夜。我常常开了电视却不看,只是为了有一些声 音,但更常的是像关闭了听觉一样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在无意识地冥想。 而他总是在他安全温暖的家中,过他的余下的夜。 窗外的灯光透过薄纱窗帘照在他脸上,没有一丝依恋,所有都遁去了。 我走过去趴在他的膝上,在最后一秒。 泪无声地涌了出来,打湿他的裤子,温暖而湿润。 我多么希望今晚可以蜷缩在他怀中,枕着他的臂弯静静地入睡。然后睁开眼睛 已经是天亮,可以在一尺内看到他的脸,有阳光的脸。 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我再陪你……” 我轻轻地笑了,我感觉到那笑声自内心的最深处浮现…… “我只能再停留十分钟,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他低低的声音有无限的抚慰 作用。 我不要他的对不起。也不要他的形式,我只要他的时间。 我霍地站了起来,那笑声夭折在胸中,沉了下去,冷的感觉涌了上来,彻骨的 冷。 窗外的月亮大而圆,冷冷地斜觑着我。 窗前桌子上还有喝剩的半杯酒,闪着琥珀色的细碎的光,这显示着一切未完待 续,是否我们的爱情也是如此? 如果我们之间也算爱情的话。 人们习惯了称呼这为偷情。千百年来。 他站在我后面,温柔地抚摸着我后颈裸露着的那一块肌肤,没有欲望,有无限 温情。 十分钟的温情。 泪滴进了杯中,一滴一滴地,我一口气喝下了那半杯酒,辛辣而苦涩。我不明 白人们何以喜欢这种苦涩的东西,仅仅是因为可以麻醉自己吗? 就像我这段日子,明知道苦涩,却执意地陷进去。我并非身不由己,自杀的人 也不是身不由己。 他没有说话。也就没有了软弱的缺口。 他走向了门口,十分钟已经到了。 我突然恨起他来,恨他可以这样的自控,我用力地把杯子甩到了地上。 碎片散落一地。 他停留了一两秒,并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空寂的楼梯上回响,渐渐远去了,消失了。 我静立在那里,感觉到那心一寸一寸地死去,痛得几乎不可以呼吸。血一点一 点地冷了下来,我抖了起来,像寒风中飘落的黄叶。 泪眼中的月亮更大了,只是有点模糊而变形,就像我的这一段日子,扭曲而模 糊。 我不由地走下楼去。 他的车仍然停在那里,在月色下发着幽蓝的光。 我藏在那棵茂密的榕树的阴影下,看着他。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他没有一点动静。 终于,他的车无声地滑了出去。 继续他原来的方向。 我漫无目的地在昏黄而迷蒙的灯光下游荡,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 刚才那一点酒让我有点眩晕,有点麻木,有点恍惚,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这感 觉真好。可以忘却一些痛,忘却方向感。 路过高大木棉树下的一间酒吧,真好的名字,忘情吧,我喃喃地念了一遍又一 遍,忘情吧。 兜兜转转,不觉又回到了家门口。 我无处可去。 整整一年,我总是随时在等待着他,那就是我一年所做的几乎全部的事,除了 工作。 等待中不知不觉就失却了朋友,遗失了过去。 回到家中,我习惯性地踢掉鞋子,却一脚踩在了玻璃碎片上。 我总是忘记不应该忘却的。 痛从脚底直透入心里。真的好痛,尖锐的,无处不在。 我开了一支威士忌,醉了或许就会忘掉一切。 在冷冽的月色下,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这种苦涩的液体,就像喝着千年酿就的泪。 头痛楚地抽痛着,伤口也一下一下地随着心跳而痛着。 我清醒得很,所有都无法忘却。所以会这样的痛。 整整一夜。 终于在曙光来临之际睡去。 那只是别人的曙光,会是我的黑暗的终结吗? 醒来时满室是明晃晃的阳光,白得耀眼。 一地的玻璃碎片折射着阳光,像有无数个小小的太阳。其中有一滩凝结的暗紫 的血。 换过衣裳,走到街上。有多少天没有在太阳底下了?他的太阳下的日子当然不 会属于我,我们只能遁入黑夜,在无数个黑暗中穿行,连我们的爱情也穿着黑色的 外衣,见不到阳光。 伤口仍然疼痛,每走一步都刺痛,但是我要走出去,要走在阳光下。 阳光让我的痛楚无所遁形。 来到一间发屋,坐在镜子前,我看到自己的脸是青瓷的白色。脸更小更尖了。 “把它剪到最短,再染成棕色。”我说。 那一头黑色的长发无声地在剪刀下飘落。没有了生命。 短的碎发,闪着棕红的光泽,我看到像一个不良少年似的我,眼中有了倔强。 走在外面,感觉有了一点轻松。 收拾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回家乡的火车。满车厢都是熟悉的乡音,多么的亲切。 火车一路奔驰,把那城市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切都渐渐远了。 只是伤口仍然隐隐作痛。 父母亲对我的发色并没有询问,或许他们已经看到了无法掩饰的写在我脸上的 无声无息的痛。 乡村的生活简单得很,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清晨都可以听到叽叽 喳喳的麻雀叫,还可以闻到苦楝花开的清香,我在这简单的日子中静静歇息。伤口 渐渐好了。只是那紫红色的伤疤大而触目,是这样的丑陋。 少年时的伙伴也来探望,带着孩子,说着丈夫孩子的琐事,鸡毛蒜皮的事,说 起来也充满幸福。幸福总是简单的。总在阳光下。 我总是穿着球鞋,遮住伤痕。偶尔看到它,知道自己也曾经深爱过,伤痕虽然 丑陋,但爱总是美丽的。 一个月后回去,只觉得天空也空旷起来。 收拾好玻璃碎片,却有擦不干净的斑斑血渍,执拗地在那里。 偶尔触及伤疤,仍然有一点点痛,我却一点也不怜惜自己了。 当晚他就来了,仍然是在黑暗中出现,在我脆弱的黑暗中出现。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知道吗?”他沉沉的嗓音勾起我那细细的心弦。 是的,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的伤口已经痊愈,虽然残留着伤疤。 我在黑暗中沉默着。月亮隐没在云层中。 “我……”他深深地看着我,眼中盛满我熟悉的东西,我总是记起我应该忘却 的一切。 “我不想知道。”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眼神倏地淡了下去。月亮钻出了云层,月色映在他脸上,落寞的神情这样 的让我心痛。 “一切都已经过去?”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点头。 他没有再吭声。静静地揽着我的肩,靠着沙发,看着窗外的月色,好一个清冷 的月夜。 良久,我们都沉默着。 说什么都已经多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凌晨,他轻轻地抱起我,又轻轻地放我在床上,极尽温 柔,像是怕惊醒我,我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从来没有过的最深的夜。心中却是一切 都到了头的伤感。他躺在我旁边,拥我入怀,小心栩栩地用臂弯护着我。这一夜, 我枕着他的臂弯,静静地听了他一夜的呼吸。 东方微微泛白之时,我睁开眼睛,他的脸就在旁边,安宁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