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退房,退房! 我气咻咻地敲开房东的门。 房东腆着肉垫垫的大肚子,光着膀子,擂着眼,蹒跚地走出来,直起一垛肉墙 填满了门框。 大清早,鬼叫个球嘛? 继后,居心叵测地笑。这小子真的藏奸,出门在外,不多个心眼,人家把你卖 了,你还得为他数钱。 你搞什么鬼?你开野鸡店,我告你去! 你嚷,嚷,嚷呀! 我直击他的要害,果然,他心虚了,换了嘿嘿脸谱,慈眉善目的。 出租屋全这个样!他们快活,我们做生意,互不相干。你住你的房,他做他的 球,与你何干? 有声音啊! 我话一出口,他哈哈笑得肉乱颤,我以为你想租这个房,一饱眼福,有的人想 租这样的房,还租不了。 好,你试试,你上去住一个晚上! 房东娘从卫生间猫了出来,白背带纱衣兜着两团豆腐脑一般的东西,人一动, 不停地颤。 换吧,给你换房,看你还算一个正经人,换到六楼怎么样? 有人住吗? 有哦。一个男的,单身,不做饭,你可以在里面做饭。白天他出去,一般晚上 才回来。他可讲究了,你做饭,千万不要弄得太脏,搞好卫生就行。 那行。 我终于可以结束恶梦一般的晚上。 他挺讲究的。 老板娘声犹在耳。不知,我这位高邻是怎样一位俊男雅士,凭我的直觉,一定 是位才貌双馨的白领人士,但绝对没有小资人士的阔,租房跟我似的太抠门。我虽 然不阔,手头也不菲,生活暂时还是无虞,只是为明天的“重头再来”忧心忡忡, 也不知挨到什么时候,像我这样不满现状,每家公司基本上做上一两年,不是自己 的业绩不好,被炒;就是公司的效益不好,跳糟了。怪不得有人说:十跳九死。我 不幸被这个黑色预言言中,越跳越不满意。 不知这位仁兄是否有如同我这般的“高不成,低不就”的遭遇。最好是这样, 一根藤上结的两根苦瓜,“猩猩相惜”,相处就容易了。 房东似乎对我熟了,给了我两片钥匙,说601 ,竟然没有初来乍到的殷勤和一 堆堆谄媚的笑送我上楼。房东是够肥的,攀上六楼,确实也够他喘上半天的了;他 一掐出水的老婆委实不愿让她陪我到六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谅解他,宽 容他,独上高楼。 601 ——我对着锁孔,竟然有同性恋者的迫不及待,我声明,我绝对没啥变态 心理。这种迫切,心悸,来源于对另一个谜底的揭开,他独处一室,是特意跑到六 楼享受这份孤独,而我冒然闯进他的领地,他会以怎样一种眼光,一种心态接纳我 呢?好则合,不好则分,凭我这么多年的大公司出,小公司进,与上下左右相识的 人无数,早就有一套固定的为人处世的模式。每次进一家新的公司,也不过是重新 洗牌、摸牌而已。 我敲了门。没人。很重地敲了敲,还是无人应答,应该是外出了。我开了门, 狭窄的过道光溜溜的,泛着陶红的光,他的小门边,竟然不见一双拖鞋。我没急于 开我的小门,而是拧开通往阳台的金属门,阳台、厨房,无不显示墙壁的磁白和地 板的光亮,只是没有奇香异味,唯一能显示有人居住的是阳台上有一个大油漆桶, 装了洁净的水,养了一枝葳蕤的福寿竹,显示了主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是,卫 生间不如人意,磁盆污垢太厚,我冲了几次水,没什么效果,算我的一份义务工吧, 我拿了刷子刷,还真顽固,加了洗衣粉,刷了白净,方才罢手。 一天的拾掇,无话。这晚电视看得腻烦,睡了。直到晨曦爬到我的眼睑上,蒸 发干了我的梦,我才意识到饥肠漉漉,做顿饭吧。咦,这位仁兄昨晚回来过!阳台 铁线上滴答答晾着一套迷彩服。穿迷彩服的,大概是保安吧。我的心理优势有点上 扬了。我还以为,有啥了不起的?竟然要我这个做过主管的“小资”为他刷了一次 卫生间!我不禁哂笑自己,神经太过敏了。换个角度想想也为自己,我不是独占了 厨房,要是卫生间臭哄哄的,怎么做菜?这样想想,其实也是应该的。 这样时光流逝着,我们是参星和商星,难以相会。每天早晨真的见不到他一个 脚印,他洗过衣服之后,用水冲了又冲,只有阳台的湿衣服滴答作响,不见也罢。 生活本来是一台上足马力的机器,昼夜不停地向终点驶去,他有他的齿轮,我有我 的齿轮,两个咬着互不相干的轴心转动,何必啮合在一起。这样反而更好,各得其 所,相安无事。我照常买份报,悠然地吃完早餐,开始一天的采集信息。下午通常 是在网吧里度过,饥饿难耐时,方下了线,才觉得眼睛涨得厉害,眼前浮着晦暗晃 荡的街灯,揉揉再揉揉,凉风清扫着孑然的影子。时间快到午夜零点。 超市还没打烊。买了熟食,外加两听易拉罐啤酒。到了出租屋,防盗门唱着空 城计,我并不需要掏钥匙,一踢就开,但我回过身,再一脚,砰地关了,楼道灯吓 得滋滋烧了。没灯你得小心,脚下的果皮、饮料瓶,一脚踩飞,后果不堪设想。有 个老乡就是这样摔个半身不遂,至今不知找谁理赔。房东收了这么高的卫生费,我 出了钱就得扔,所以大家都养成了随手扔的习惯。 我哗啦啦掏出了钥匙,开了门,小客厅灯亮着,我一眼看见阳台上一个彪形大 汉,盘古开天地的姿势站着,大手抓起一团衣服,并不抖散,双手抱球似的,一用 暗劲,水哗哗挤干了,古铜色肌腱子胀鼓鼓的,还有水珠的晶莹亮光。回过来,是 梁山好汉鲁智深那种铜铃眼,阔额头,狮子鼻,炭红色脸,熊背虎腰,胸口杂乱长 满了浓密的汗毛。 啊,啊,嗓子堵了浓痰,大概是许久没说话了,吐了一口,清了嗓门,回来啦! 像是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应该算吧。我们同居陋室,鼾声充耳相闻。他眼光是 随和的,我的笑是有几分谄媚,相形之下,我是文弱的,不堪一击。 嗯。洗衣服啊?这不是废话吗,明摆着的还用说,我赶紧补上一句,老兄,你 贵姓啊?我姓吴,口天吴,吴道临。 我,噢,他浓重的地方口音,浓眉耸了耸,我姓刘,刘邦的刘,刘财,发财的 财。 刘兄。我再一次报以更阳光的笑。我们现在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 那不敢当,虚长你几岁。你是个文化人,我是个粗人,说话做事没你们文化人 有水平。你当我是兄弟,我更当你是兄弟。你敬我一尺,我绝对要敬你一丈。说活 中的豪气,不亚三国关公当年,义薄云天。 那自然。哦,喝酒不?我手里提着两听啤酒。 谢谢,他回过身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说给你一个脸面子了,我不中。天王老子 都不怕,怕酒爷爷! 兄弟,你是河南人吧? 啥?我是河南人?你看我咋像河南人? 我瞎猜的。听你的口音有点像…… 听口音?你听我的口音?! 他翻脸了,脸红脖子粗,指着鼻子,鼓了眼睛,充了血。 我是胡猜的。 你再看看,我是哪里人? 他似乎觉得有点失态,嗓门低了八度。 湖北人。 啥?湖北人。错。 是不像。东北人,也不像,东北人,北方话贼准。山东人。 有点挨边。 辽宁人? 也有点挨边。 哪?刘兄,我还真有点猜不着。 江苏。连云港。知道不? 你是江苏人?我凭什么置疑,他是哪里人与我有何相干?我失口冒出了这一句 却演绎了下面的故事。 要不要看看我的身份证? 他显然被我激怒了,与我牛上了。 不,不,算了,算了。我相信,相信。 我早说相信不就完了,现在说,似乎更难洗清嫌疑。 说我是河南人,又说我是湖北人。我还得让你瞧瞧,我是不是正宗的江苏连云 港人。 他大步跨进房,翻了许久,捏了一张过了塑胶的卡片,挡在我的眼前,明明白 白写着:江苏省连云港市XX镇XX村XX号刘财 要是我此时此刻信服地点头,也许故事没有开头就结束了。凭我多年的经验, 这张身份证值得审查!我接了过来,真金不怕火炼,我虽然没有火眼金睛,尽管也 有激光防伪标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字样,但压膜太差,又有点软,细看头像模 糊,像素不够。 我露出鄙夷不屑的笑,递回给他。他是个聪明人,也看出了端倪。 咋啦? 他掉转过来翻过去,想发现我的发现。 要听真话吗?我真理在握,第一个回合较量,我胜券在握。 说,说,啥问题。 这张身份证很明显是假的。我一字一顿,很有分量,毫无惧色,毫无隐瞒,实 话实说。 嘿,小伙子眼力不错。不错。但我确实是连云港的。我的身份证爬火车的时候, 钱包让人掏了,身份证在里面。我还没有回去办,弄了一张,我看和真的一样。你 咋看出有问题啦? 我笑,他咧开嘴笑。我忽然在笑中置疑出无数可怕的镜头——一个浪迹江湖的 三无人员! 我不寒而栗。我决定上网查一查网络上发布的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