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人的自语 ——水、沈从文以及我 作者:顾村言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 ——《从文自传》 有时想想,从十多岁的那个夏天开始接触沈从文,到如今,何以还是象当初 那样不变的挚爱着这样一个人呢?包括汪曾祺,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自己对他 们一见倾心呢? 为什么谈起他们,自己莫名地就会那样亲切呢?——仿佛那就是另一个自己, 或者,是自己一个可亲的家人一般。而天知道,到如今,我从没见过他们,甚至 汪老在世时,那样喜爱汪老的自己,竟连给他动笔写一封信的念头都没有过,只 是默默的喜爱着他们,喜爱着他们的文字、书画,默默收集着所有能找来的关于 他们的书,关于他们一切的一切。 甚至喜爱着所有喜爱他们的人。 仅仅想象着他们淡然自适的生活,自己似乎就很满足了——却从来没有过打 扰他们的念头。 一度时期,我觉得自己一直就是孤独的,或者略略的有些寂寞,身边朋友中 真正喜爱沈从文或者汪曾祺的几乎没有,我不知道跟谁去谈沈从文,去谈汪曾祺, 去谈那些感动过自己生命的写作者?但后来自己想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喜 爱一个写作者原本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儿,自己喜爱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跟 人家谈呢?喜爱,那只是因为自己的生命中需要他们,生命中的原初成分仿佛都 是在水中浸润了很久,以至于一见他们,便再也舍弃不开,直至融成了一片水意。 抄一段话: “在我的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对给我的种种印象。檐溜,小小的河 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的脑子去思索 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你还有个你自己。 ’这是一句真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理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中得来的。我的 教育,也是从孤独中来的。然而这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这是沈从文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的开篇之句,很奇怪,初看这 段话,有一种感觉,仿佛这就是自己说的——写上这段话心里似乎有些惶惑,不 知会不会有人指出来:“这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事 实上,我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而且,我莫名地觉得沈从文其实也很平常,包括 汪曾祺,都是平常不过的人,然而,对我个人来说,他们又是极不平常的——在 千百万人中,在千百万写作者中,为什么自己独独就与他们那样契合呢?现代作 家中,读了那么多书,读了那么多作品,为什么给我亲切的还是那么有数的几位 呢?……迷团到最后还是喜爱的汪老头儿解开了,他在一篇随笔里漫不经心地说: “读喜爱的书,实质上是读另外一个自己所写的作品。” “一个作家,读很多的书,但真正影响到他的风格的,往往只有不多的作家, 不多的作品。法郎士说:”为了真诚坦白,批评家应该说:“先生们,关于莎士 比亚,关于拉辛,我所讲的就是我自己。‘” “‘六经注我’,中国的古人早就说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了想,真的是这样,喜爱他们,原来只是因为,他们的文字,使我真正认 识了自己,使我真正认识了自己的生命中某种原初的成分,简单地说,使我认识 了“我”。 我是谁呢?那个原初的我在哪里呢?生命,到底要流向哪里呢? 想起来,这却又是一个让人惆怅的话题——正如知堂老人在年轻时的诗中所 说: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哪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然而那些走过去了的并没有真的消失,至少,他还留存在你的记忆里,留存 在脑海的最隐秘处,不经意间,因为那些留着相似生命印记的“美的形式”的触 动,比如沈从文关于湘西的那些文字,比如汪曾祺关于高邮旧城的那些往事,以 及《呼兰河传》、《菱荡》、《竹林的故事》等等……于是,所有关于那个过去 的我又复活了,我发现了我: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能理解‘人’。“ 我是不会艰深的考虑关于“我”这个哲学话题的,如沈从文所说:“我就是 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倾心的人。”那么,说说水,说说童年的水所给我 的一切,说说那些水边的印象,那个所谓的“我”原本就是在水边形成的——自 己的生命一直就是由各种各样的水浸润而成。 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水边的人。 似乎从记事的时候起,我问爸爸妈妈,我从哪儿来的呀?父母或者看看自己 笑笑,或者几乎未加思索便这样告诉自己:“是从渔船上拾来的。”——渔船就 在家门口,家门口是一条不算太宽的河,一座很有些年代的砖拱桥,那上面时常 晒着些渔网,去河边时经常可以看到渔民在河里打鱼,放银白的或者透明的网, 船桨划起来,水一波波地成弧度向河边扩散着,那些渔民不知道是快乐还是忧郁, 然而父母说自己是渔船上拾来的,自己很懂得这言语之外的意思是父母并不承认 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于是莫名的就很惶恐,闹着要他们重说,然而父母却还是说 是渔船上拾来的,这样几个回合,记得有一次,自己终于伤心地大哭一通,一肚 子委屈,不知道是怕父母骗自己,还是深怪那个所谓的渔民父母生下了自己居然 就丢了不管? 长大了,母亲有一次说起这事,自己只有不好意思地笑笑,借故走开了。 故乡是个真正的水乡,江苏兴化,过去一直属于扬州,别称即含着一个“水” 字——楚水,据说过去是楚将昭阳的食邑之地,说起那小小的地方,多多少少还 是有些自豪的:那地方出过写《水浒传》的施耐庵,写《艺概》的刘熙载,还有 扬州八怪的郑板桥、李复堂,明代“后七子”的宗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 的性格似乎一直就在那地方人生命的深处——这是我后来想想那地方得出的结论, 无论是小说《水浒传》,还是文艺理论性的作品《艺概》,或者是郑板桥、李复 堂的书画、文字,似乎都可以感受到流动着的水意,那地方人在有着或多或少游 侠成分的同时,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清新淡朴的一路似乎一直有着天然的感应与联 系。 我所在的地方是楚水东部一个古老的水边堡子,靠近唐代的西溪塔,那地方 水河交错,整个堡子被几条大河隔成了几块或长或窄的地方,很多的地方就叫 “垛子”——也就是一片水中的小小岛屿,因此桥特别多。人家皆聚族而居,几 乎家家临河,户户靠水,每家都有一条船,作为出行和忙活的工具,外婆所在的 北戚以及附近的村镇,莫不如此。外婆家门前的河尤其宽大,河边码头上,经常 有女人漂洗各类衣裳,用一根捶衣棒将衣裳打得“通通”作响。 那河里,长年行着各式各样的船,对岸有鸭舍,不远处有鱼簖,有罾舍,经 常可以看见一个大网在河面起起落落,那是扳罾——是一种利用辘轳将大网从整 个河面升降捕鱼的古老方法,船从河面过时,为防止船桨或长篙将罾网戳破,船 老大照例老远就要用高叫一声:“收——网——噢——”声音高亮而悠长。 罾舍里的辘轳吱吱呀呀开始转动。 罾网逐渐移出水面——每一个网眼都朝外滴着水,阳光下闪着亮亮的光,网 抬高后如一座横跨水面的大桥,极有气势,船这时已从网下轻滑过去了。 这时再看那罾网,底部跳动着一片银白——那全是鱼,大大小小的鱼被一个 长篙网捞上来,分门别类丢进另一些浮在水中的小网箱内,等待人家上门买去。 河对面,是个小小的半岛状的河岸,长满了各类杂树。清晨或是薄暮时分, 时常可以听到那片林子里斑鸠孤独的叫声:“勃咕咕——咕,勃咕咕——咕”, 叫几声,停几声,隔着水面听来,那声音里似乎也有些水气,又有些说不清的忧 伤。 水面早晚都会浮着一群鸭子——那是养鸭人放养的鸭。放鸭是一种表面诗意 实质辛苦的行业,也就是撑一只俗称“鸭撇子”的小木船,点一支篙,篙头必系 一块白布或者别的东西,用以指挥鸭群向远处的水面行进,放鸭要去很远的地方, 这样鸭子才能不断吃到活食,唤鸭子的声音好听极了:“吁——哟,吁——哟。” 这声音一出鸭子便快活起来,因为有这样的声音必有糠面之类的鸭食撒在水面, 鸭子们挨挨挤挤,要么闷头在水里唼喋,要么就将脖子昂起来,一双翅膀欢快地 扑腾着,河面一片嘹亮的“嘎嘎”声,那声音象合唱——我细细地听过几次,感 觉有韵律极了。 河里盛产各种肥鱼,鲫鱼、鳜鱼、青鱼、白鱼、鲢鱼,青鱼大的有二三十斤, 两个大男人捧在手里都要费不少劲儿;码头上,沉入水中的青石板或水泥台阶大 多有些绒绒的深绿色青苔,青苔下面,常常潜伏着虎头鲨,一种圆头圆脑的鱼, 大的也不过两指长,身上紫褐色,布满黑斑,汆汤十分鲜美;还有一种鱼,全身 浅黄色,背上有一根尖锐的刺,捏在手中,一边扭动,一边就发出一种古怪的 “昂刺、昂刺”的声音,于是这鱼便得名昂刺了,昂刺鱼红烧臭大元的味道之美 实在无可名状。 拇指大小的青虾常常在有水草处一跳一跳的,让你心痒难熬。 下河淘米时,时常还可以看见各种小鱼小虾在近处游来游去,水清极了,一 眼即可看见水底的石子瓦砾以及水草螺蛳等,然而一淘米,照例便要起一阵小小 的白雾——这是鱼们所喜欢的,来了不少小参鱼,深青的脊背在水中一上一下的 沉浮,大口大口吞食水中的米雾,这样一种情景让小小的我快乐极了,我盯着那 些鱼看,等到米雾淡了,便悄悄地将淘箩沉入水中,自己拎着一动不动——不多 久,便有小小的参鱼或浑身闪着莹光的旁皮鱼溜进淘箩里,看看差不多了,猛地 一提,总会捉住几条来不及逃跑的小鱼儿——自然,也会跑掉不少眼疾鳍快的小 鱼。 这些儿时关于水的趣事实在太多了,一写起来就无法控制——比如关于在水 中凫水的游戏,一只手拿衣服,一只手划水,侧着身子在河中踩水而过,看谁的 速度快,看谁的衣服不湿。 或者,找一条偏僻些的河,游过去,偷偷地摘人家田里的瓜果,有一种香瓜, 叫作蜜罐儿,那瓜是青绿色的,六道棱儿,用拳头擂开来,肉全是深红色的,瓜 籽也红通通的,只有瓜瓤是橙黄色(瓜瓤比瓜肉还要香甜),那瓜比什么香瓜、 水瓜、西瓜要好吃不知多少倍,然而我们也不敢多摘,三四个人摘一个瓜,分一 下也就罢了——现在想来,其实要的是那种偷吃的情趣以及行动得逞后的快乐。 跳水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儿,我们一个个站成排,依次从砖桥上往水中跳, 头朝底脚朝上直直地跳,跳下去再扎一个猛子,看谁扎得最远,有时不小心是会 呛上一口水的。汪曾祺在《大淖纪事》说大淖地方的孩子们“齐齐地站成一排, 把一泡泡骚尿哗哗地撒到水里,看谁尿得最远。”——这样的事大概我们也是干 过的。 还有打响泥巴巴,和一滩烂泥,有些粘了,起硬了,便将泥巴揉成一个空心 的碗状,拼命朝地面掷去——就听得“砰——叭!”,闷闷的两声响后,身边又 是一片“砰叭”声,那实在是让人快乐极了的事。 也有削水漂,知堂与丰子恺在《儿童杂事诗图笺》里称这种游戏为“抛(土 隋)”,丰子恺画作注云:“又名削水片”,想来与家乡所说的“削水漂”也不 差,即各人找一片薄薄的瓦片(青瓦片最好),对着水面以一种平行的角度从手 中飞抛出去,或者竟是削着水面抛去,瓦片在水面会如青刀一般削着飞进,没有 声音,然而看上去,感觉嗖嗖嗖的,如飞镖一般,又如武功盖世的高手脚尖点水 前行,削水漂好的能让瓦片儿在水面连削七八个圈儿——那些圈儿看去连成了一 条线,直削到对岸,才为河岸阻隔沉下去。 地方水多,船也就特别的多,上县城得坐帮船,开会是一种挂桨船,干部下 来坐的则是小汽艇,平常人家走亲戚坐的要么是油篷船,要么便是一种水泥船。 我喜欢坐在船舷旁听船在水中滑行的声音,我喜欢看水面阳光反射在船篷上的波 纹,那波纹总没个停息,不住地晃动着,看到最后眼睛都花了,感觉就是水游到 了船篷上。 我欢喜极了那些长篙掉落的水滴,那水滴象有什么急事似的,不住地窜来窜 去,有时简直成了篙子突然长出的斜斜白线。 摇橹的也有,虽然没有篙子利落,然而感觉却悠哉游哉,橹头儿在凹处一左 一右地动着,吱扭扭,吱扭扭,那船便慢慢地漾开了。 落了雨,好几天不能出去,一个人缩在家里的小床,听着外面滴滴搭搭的雨 声,仿佛有一种原初的感应一般,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去想,然而却又寂寞, 又快乐——那种快乐又使我觉得生命实在还是有些愁人的,原因自己无法说出, 但亲近雨与水的感情却是十分清晰的。 知堂在《苦雨》里说起水,有一段话,觉得十分贴切: “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 颇感到亲近。” 自己想,或者那种感觉出自生命的本性也未可知——生命的源初便是在水。 大忙时节到了,父母收工总是很迟,甚至姐姐也去帮忙了,那时我大概还没 有上学,和小伙伴们疯玩了半天,回来,看到门依然锁着,便老老实实地坐在门 槛上等母亲的归来,等待的时间里,一个人便回味着整个一天所玩的各样事儿, 想想笑笑,或者又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懊悔起来,或者因为太累,头一歪,也就在 自家大门口睡着了,而眼睛睁开时,却发现家中业已被昏黄温暖的灯光笼罩,我 最亲爱的父母可不正在身旁,微笑着看我,大大的八仙桌上,热气腾腾,正摆放 着我喜爱吃的粘粘绸绸的米粥、酱油豆,或者苋菜梗、咸菜炒毛豆。 模模糊糊地便放心大吃起来。 那样晕黄油灯下的温馨现在想来宛然还可手触,然而自己离开故乡远行却已 很久了,到如今,一年中与父母在一起最多不过五六天时间——大多的时候只是 打电话报报平安,有时电话都懒得打去,真不知自己一天到晚忙些什么?过去的 那一切尽管清晰,然而还是远去了。时间流去了二十多年,故乡油灯早不用不说, 不知不觉间,父亲头发白的已很多了——瘦瘦的母亲看去也明显老了。 那时,也有这样的情况,坐在门口的我打过盹儿,发现母亲还没回来,便去 不远处的拱桥上,朝远处呆呆地望——水的尽头是天,还有远远的掩在绿树里的 村庄,村庄上面也是天,天的尽头,又是些什么东西呢?一个人倚在拱桥栏杆上, 等上很久,也想了许久,直到西边天上最后一抹红霞隐退了,然而母亲却仍是没 有回来。 于是又回到现实中,开始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着母亲若丢开自己将会 怎么办,这样想来想去,忽然就很害怕,就想哭,然而却又没法哭出来——因为 似乎没有理由,那样一种心境实在是无可名状,第一次接触“怅惘”这个词时, 头脑中想到的就是那样一种心境,然而“怅惘”两个字究竟还不妥贴。 上小学,学校三面环水,更使我在教室之外,成天与水接触。在学校读书并 不算费劲,于是便忙着看各类的小人书、童话,常常是坐在河边树阴下看,书看 多了,就有些不大安分,一个人常常乱想一通,于是似乎就有些不大合群,以至 于一个班主任在操行评语里这样说道:“希望能改掉一些孤僻的性格。”然而我 知道,自己身上的这股孤僻气大概是不容易改掉的——这几乎是天生的,各人的 性格与气质是命定的,到今天,表面上的我或许是热热闹闹的,然而骨子里,我 怎么也去不掉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莫名孤独感。 中学时,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去学校总是从一条运河边走,那河直直的, 很长,河边照例有很多罾网,岸边有各类船厂,敲击时常常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 音,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声音传得很远——我会停在那里看人家怎么造船, 水泥船,木头船以及后来的大铁船,看得多了,如何制造心中大致也就有了些底 细;运河中段有个大码头,那里的河面常年漂着扎成一排排的圆木,全是湿的, 我背着行李以及几本书,包里有母亲揣得满满的各类吃物,看看水,看看河边的 一切人事与风景,看看天上的云,心里快乐得想要飞。从学校回家常常坐一种挂 桨船,那船在水中行进时,一波波的浪打在岸边,只激起不高的浪头,却可以将 一些浮萍、水草推到岸上…… 学校附近有食品站,有粮站,农机站、供销社……每一个单位无一例外都有 一个很大的可以泊船的码头,我们几个处得好的同学没事常常去那些码头去玩, 食品站每天都要收不少肥猪,那些浑身油亮的肥猪坐船从各地送来,被人牵扯着 细小的尾巴拽上岸,愚蠢而无力地“唔唔”大叫不已,那声音现在仿佛还可以听 见……粮站每到夏收秋收分外的忙碌,船七零八落地泊着,我看着那些将稻谷撑 船送来的乡亲,有时笑着,有时有些愁容,大概稻子价格太低了,这让他们有些 不知所措——以地为生的农民生活大多是窘迫和辛苦的。 但供销社门前那帮搬运工却一直很快乐,他们肩头总是打着厚厚的补丁,常 年在水边搬运盐包、化肥、麻绳等等,他们一走上搭在船上的跳板,那窄窄的木 跳板就欢快地跳起来,他们就和着那节奏,一边干活,一边快乐地打起号子: “咳——唷——嗬——” 后面的:“噢——呵” “咳——唷——嗬——” “噢——呵” 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发音词,在他们却是唱出来一般,韵律极尽变化,然而又 高亢、绵长,充满了让人踏实的力感,实在是美妙之极。 也是在中学时,因为要看一片大水——海,曾经跟着我那爱玩的小舅后面, 骑自行车,一起去黄海边的琼港,然后沿海边一路北行,每天骑车一百多里,却 丝毫不以为累。 那也是第一次看见海。 那片黄昏时的海滩,三五搁浅的渔船,以及捕拾蛤蜊归来的渔民,让我感动 了好些日子。 出外求学时却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一个长江之滨的城市,站在新校舍楼顶时常 可以看见那条大江,隐约可见一条条船在江中首尾相连。周末无事,我和几个要 好的同学便去江滨野餐,用石头做成小灶,烤熟山芋,一边呵着吃,一边就看风 吹白的芦苇,看轻盈飞去的江鸥,或者低头找寻芦根下小小的螃蟹,注视面前那 个有着无数回流的黄黄江水,发呆。 不远处有什么人家的羊儿在草丛里露出半个身子,然而柔软的声音却十分清 晰,细细听去,感觉又十分遥远。 也就在那个水边的城市,我平生第一次通过文字认识了一个叫作沈从文的人 ——一个对我的生命有着莫大影响的人。 那些到处找寻沈从文文字的日子,现在想来,象在寻找着生命的水源。 老子《道德经》云“上善若水。”不知道对是不对,然而我知道,水的本质 是流动、柔韧与包容万物的,谦和,低下,却又极具韧性——这韧性用沈从文的 话就是“耐烦”。 他爱说耐烦。 没接触那个人时,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一度就想着热热闹闹做出一番惊天 动地的事儿,意气风发,气壮山河,想过名,想过利,然而认识了那个人,走进 那个人以后,我才觉得一切都不是太重要了,只有生命,只有美,只有能感动我 生命的,才是重要的,人生实在是太短了,为什么不抓住一切机会完满自己生命 呢?为什么要做那么多舍本求末的事儿呢? 为什么要浮躁不安呢? 为什么不多看看水中的一派清波呢? 耳边再次响起那句话:“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 来还有个你自己。” 寂寞的人是充实的——感谢沈从文。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 生活,大部分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也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 索,水对我有着极大的关系。” “从汤汤流水中,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 “我文字中的一点忧郁气氛,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 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是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 了。” ——对于这些简单之极的文字,其实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水对自己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然而过去自己并不自觉,只有认识了沈从文, 才知道,其实喜欢沈从文是势所必然的——只因为,和他一样喜爱着水,喜爱着 那样的一派清波。 如他所说:“喜欢向着人生的远景凝眸。” ——以此小文纪念沈从文先生百年诞辰 200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