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在以后一如从前 作者:专辑 我突然开始想念父亲,在这个并不寒冷的冬天里。我想象他穿着旧的黑呢大 衣,站在风雪中冲我微笑的样子,他呼出的水汽在头顶上蒸腾飞升,一团又一团, 在风中飘散。 每次离家的时候,父亲都在被窝里,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他叫醒母亲,自 己却并不起床,我看着母亲忙碌着为我整理行李,煮面,煮鸡蛋,父亲也一直清 醒地看着这些,他不嘱咐我什么,直至我拎起行李对他说:“爸,我走了。”他 “恩”了一声,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父亲不高兴我往家里打电话,他说那样做是浪费金钱。大一下半学期他给我 写了今生唯一的一封信,在信的开头他叫我“然儿”,他说想家的孩子没有出息, 他希望我专心学习。后来妹妹写信给我,说她看到父亲在写下“然儿”两个字以 后笑了一下,很温柔很欣慰地笑了一下。我捧着那唯一一封代表父爱的信,想起 他的样子,哭了。 我和父亲之间有过两次很正式的谈话,一次是我中考之前,父亲说,如果你 考不上重点高中,我决不会象别人爸爸那样拿自费供你,于是我考上了;还有一 次是在我高考之前,父亲说,如果你考不上本科,专科我是不会让你读的,于是 我考上了本科。记得我收到录取通知书请客的那一天,父亲喝醉了,他反复对席 上的客人说:你说我能不高兴吗?但当时我心中充满了对他醉后失态的厌恶。 父亲贪杯,喝醉了会笑,会发酒疯。在他的历史上因贪杯而误事的记录屡见 不鲜。但在我高中三年的晚自习中,父亲风雨不误地接我。每天晚上他先睡到十 点多钟,然后起床,步行二十多分钟接我回来,再脱了衣服接着睡。我对他这种 做法习以为常,直至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有一天笑说:“终于可以睡个囫 囵觉了。”我心中才骤然充满了又酸又胀的感激。 我从未想过要提笔写父亲,这个应是我最亲近却让我觉得陌生的人。我们在 同一方屋檐下互不相干地生活了20年。我目睹了他的懦弱,他的悲伤,他的伟大 和他的坚强。直至此时,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张白纸上涂抹一些什么。有太 多东西可写的时候,反倒让人无法落笔。 我目睹父亲唯一一次哭泣,是在爷爷去世之前,那时他的病情已经无法隐瞒。 一个很晴朗的白天,我在外面打扫院子,父亲和他最好的朋友在屋里,把爷爷的 病情缓缓地告诉了爷爷。然后我听见门帘响,抬起头,我看到父亲因悲恸而扭曲 变形的脸。我低下头去继续扫地,风沙沙地吹过,那些泪都渗进了土里。 关于我的家庭,这是我最不愿意触碰的一个话题。其中关系的错综复杂混乱 无序可以等同于世界上最难的一道代数题。记忆里有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似火 般燃烧,我和父亲在路上,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对我说:有时候觉得很对不起你和 你妹妹,因为居然把你们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夕阳的光芒照下来,我看到他沧桑 的脸和唇边的一丝嘲笑一丝无奈。这一场景在我脑海中深刻无比又恍若梦境,直 到上个暑假我向父亲求证,他却比我更加茫然,不知道自己有无说过。 唯一的一次我在父母面前流泪,其实是故意哭给他们看。我哭着哀求他们再 容忍奶奶几年,我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奶奶死后我百倍回报你们。我心里明白 奶奶的坏脾气和没有道理,但面对养我长大的恩情,我感到自己只能如此。父亲 什么也没说,定定地看了我三秒,然后喝令我停止哭泣。 直到我离开了家,来到这个我刻意选择的远离家乡千山万水的地方,我开始 过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先是新鲜后是糜烂的生活。我把“家”搁置在记忆里的 角落里,一任它蒙尘生霉。渐渐地我忘记了在那阴暗的老房里我们曾怎样在一起 生活,在压抑中勉强呼吸,在团结中四分五裂,在沉默中小心翼翼。 上个暑假的一天,父亲晚归,我热好菜给他吃,在他斟了一杯白酒以后我象 是开玩笑地要陪他喝酒。父亲看了看我,然后从厨房取出一瓶啤酒,我吓了一跳 又很开心,于是在黄昏幽暗的小方厅里,在又大又圆布满油腻的红木桌子旁,我 陪伴父亲喝完了今生的第一顿酒。 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虽然我已经忘记我们曾说过什么。我感到我从未在父亲 面前如此坦诚和放松过。我对父亲说起从前、现在、开始、结束、中学、大学、 生活、网络、爱情、亲情、未来以及永恒。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清醒,然后我睡了, 醒来的时候,我对着朝阳微笑。 我一直相信,父亲是懂我的人。我感到我们一生都在错过,但是因为血缘我 们又永远不会分开。我知道我的未来,不会在这些看我长大的人们中间度过,我 一直在追求梦里才有的东西,也因此注定了自己的苦痛和无法平静。但是我相信 家是我永恒的温暖永远的港湾,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再度出现在记忆里的老屋外, 带着也许已经开始斑白的鬓发,微笑地注视着父亲的满头苍白,我们之间,是大 段大段可以被遗忘的时间…… 我爱你,在那些风里;我爱你,在以后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