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阳,静静地照着空荡荡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 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 倒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 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 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内容,似乎有探究, 似乎有迷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 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 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正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春,窗子大开着。将满的月在她脑后,莹白的 一轮,映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着淡银色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 道。 "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 她微微侧过脸来," 你 想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 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 她的名字叫 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 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 的孩子," 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 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 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 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 城的姿容。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 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 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 不顾了。 " 那怎么呢?" 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 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 月下吟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 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身处, 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 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 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 后来呢?" "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 "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 结果……" 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 你走吧。" 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 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 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 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 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 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有一点暑气,入夜不散,燠热便仿佛一直闷到胸口, 呼吸不畅。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 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几度停下来,她以为他会回头了,忙忙地转开视 线,但他却不曾真的回头来看。 那时却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头,她便在楼上挥一方雪白的丝帕,故意要他看见, 故意要他回头。 那丝帕的角上,绣了一双并蒂莲。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丝帕,像一朵云般,飘落在他脚边。他便 拣起来,仔仔细细地收起,把那一双并蒂莲,收在了怀里。 连理并蒂。 苏星的手在连理壶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壶,本是他亲手递到她手上。 因为她提起曼生壶的别致,他便辗转相托,特为请陈曼生做了这一只。曼生 十八式不载这一只,人世间惟有这寥寥的几个人知道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