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商品十七:古琴之二 风凋似乎经常在注视着我。 流波一边擦拭着店里的桌椅,一边在心里暗忖。 风凋的眼神是那种炯亮的,毫不掩饰,可以一两个小时就定定地注视着流波 的身影,目不转睛,也不改变自己的姿势。 可是尽管风凋的凝视经常是这样长久而大胆,但他却并不和流波多说话。有 时候,一天里,他和白月或红云说话的次数甚至要多过和流波交谈的次数。 " ……听我讲个故事可好?" 流波恍然惊觉,想着如果风凋能不再这样紧盯着自己不放,又何妨听他说故 事? 流波点了点头,继续细心擦拭着桌椅,身后风凋缓缓的语气似有起伏。风凋 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但他的声音低沉而淡静,如同他抚琴的技艺一般, 低回而不中辍,轻缓而不凝滞。 听说过卫朝么?卫朝嘉泰帝在位三十年,政治上策略摇摆不定,无甚建树, 而自己膝下也只得一位皇子,顺理成章立为太子。但这位太子颇为短命,还不满 二十岁就 一病归阴。而此时嘉泰帝春秋已高,龙体又不甚健壮,眼看竟是要绝后了。 嘉泰帝耳根子颇软,自己没有什么大的见地,一来二去,当朝宰相尚御就渐 渐培植了一批党羽,壮大势力,把持权柄,独断朝纲,排挤忠良,邪佞误国。 本来如果太子不死,尚御所做一切便都有了价值。他笼络太子不遗余力,太 子也投桃报李,和他合谋除去尚御在朝中的一些政敌。即使嘉泰帝万一有了三长 两短,尚御的大权高位也决不至于有失。但不料太子竟然夭折,尚御慌了手脚, 便勾结了沈皇后的外家,想立一位和自己亲善、便于控制的宗室之子为太子。 奈何嘉泰帝虽然平时耳根子软、又没主见,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大主意拿定 得是极快的。圣旨很快就传至洵王懿的府邸。洵王的长子露晔被立为新太子。 太子露晔搬入东宫,尚御很快前来参见。 尚御来的时候,露晔正爱惜地在亲手擦拭从家乡带来的名琴" 玉壶冰" 。露 晔雅好音律,擅长琴艺。因此他将他的琴保养得很好,这日常清洁维护的工作, 从不假手他人。一道圣旨以后,他忽然要从蜗居一府变为面对天下,何况身旁更 无半个知心人。他能够相信的,唯有他的琴。 尚御谄媚地说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露晔逐渐厌烦起来。露晔早已听说过他 的种种恶行,也不想掩饰自己对这种奸恶之辈的厌恶。 露晔的指腹贴上新调的琴弦。指腹上年深日久磨起的薄茧有些粗糙。他随意 弹了几个音符,然后开始信手弹起一首曲子。 直到尚御脸上露出那种不可解的神秘微笑,仿佛他已寻着了露晔的命门;露 晔方才恍然醒觉,手下不自觉地一紧,铮地一声,弹出一个紧绷欲裂的尖利音符。 " 原来殿下素好抚琴。这首《秋胡行》,端的是好曲子,更难为殿下琴艺已 臻化境--" 露晔忽然一阵恼火。感觉似乎尚未交手,便先已折了一阵;遂愤然起身,冷 冷道:" 这点雕虫小技,倒教宰辅见笑,其实不足为奇!" 尚御斜眼暗觑着露晔,脸上愈发堆起讨好的笑容来。 " 殿下说哪里话来!既然殿下喜欢,臣便立意要为殿下访求名家。如今世上, 旁的人倒也还罢了,只是独有一人,琴艺高妙,首开一派之先--" 露晔脱口道:" 楚望!你……竟然能把他找来?" 尚御笑得诡异,眼中的笑意里又似掩藏着无限心机,口中的语气却是恭谨至 极。 " 臣谨遵殿下懿旨。" 但是尚御送来的,并不是琴师楚望,而是楚望的得意高足,清瑟。 清瑟色艺俱佳,知书达理而慧黠聪敏,时而沉静,时而笑谑,温婉解语。她 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就将她引为知己,言笑晏晏间就解除了防备 之心。 于是太子露晔也不可避免地将全副的信任付与了清瑟。他在她面前抚琴,他 在她面前藉酒鸣才、高谈雄辩,他在她面前畅谈自己的满腔理想与抱负-- 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尚御擅权专断、佞臣误国的憎恶。 他经常会产生一种错觉:清瑟看着他时,眼神里仿佛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又似期待、又似矛盾,但当他想要仔细追究时,那许多情绪却又倏然消失,那双 眼眸一瞬间变得柔和似水,温婉脉脉。 露晔终于决定要去试探清瑟。这是个太过大胆的决定,冥冥中几乎要押上他 的一生做赌注--只可惜露晔当时,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身上的哪一点已经在暗中说服了他。也许是初见时的惊艳,当他 初次看到她袅袅婷婷向他走过来的样子,脑海里像是忽然间崩断了一根弦," 铮 " 的一声,声如裂帛。他忽然变得六神无主。 也许是她身为当朝第一琴师的高足,而他酷爱她的琴艺与她的蕙质兰心。又 或许,是因为当日尚御向露晔介绍着她,讨好般地要她向露晔行礼时,她眉间一 闪即逝的、对于尚御的忍耐与薄怒。 露晔斜倚着琴案,看似漫不经心地以指尖蘸茶,在琴案上写字。 清瑟果然走近露晔身侧,半俯下身来凝神端详那转瞬即逝的字迹。 " 尚……御?殿下,你写的……可是宰相名讳?" 露晔从容微笑," 孤写的,乃是当朝第一奸臣贼子的大名。" 清瑟的脸色有点发白。露晔不动声色地继续注视着她。谁知她纵然吃惊,态 度倒是控制得非常恰如其分,一瞬的惊异之后,她已经怡然一笑,轻描淡写。 " 原来是奴婢看花了眼。好在奴婢所擅乃是琴艺,实在也不需要眼睛看得多 清楚。" 滴水不漏的回答。这还不是露晔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继续试探着她。但任何事情只要做多了,总会成为一种习惯,当露晔 恍然惊觉的时候,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在清瑟面前表露过太多自己的真实情绪, 自己关于尚御专横擅权、颐指气使的种种不满。 他想要收敛,想要改变。然而对一个人的习惯性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开, 即使他已经知道了清瑟并没有她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慧黠而无辜;关于他的一举一 动,太多消息都已经由清瑟传递到了尚御那里。 露晔起初暴怒,继而迷茫,最终变得冷然。他毕竟还太年轻,除了愤懑与恼 恨之外,他也并没有其它手段来反制尚御。他在朝中毫无根基,所以他梦想着凭 借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有朝一日能够君临天下,那时就可以将尚御一举成擒。 尚御愈来愈惊慌了。每当他进宫与皇上当面奏对时,太子露晔往往就立于御 座之傍,清朗俊美的面孔半隐在纱幕锦帘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一双直 视着尚御的眸子却清亮得惊人。尚御愈来愈不敢当面直视太子露晔,因为露晔眼 中那抹光芒仿佛隐含着一丝少年的锐气和旁观者清的寒意,似要刺透尚御恭谨的 伪装,将他整个人,连同内里已腐败不堪的心思,一道抖散扬起,摊开在阳光下, 使他无所遁形。 终于,尚御找到了一名宗室之子,名叫舒光,家道早几代便已中落,父亲不 过是小城的一名保长。但尚御很看中舒光的谦恭谨慎、淡泊无为的性格,更何况 舒光的面相,在当地也甚是出名,传为大贵之相。于是尚御派人把舒光接到京城, 伺机而动。 露晔的地位危如累卵,朝堂之上早已是山雨欲来,暗潮汹涌。但这一切,露 晔并不知晓。 这日露晔又命清瑟抚琴。清瑟遵命,弹《秋胡行》一曲,委婉唱道:" 泛泛 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 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 识曲,善为乐方--" 露晔半倚桌旁,手中握着半满的酒杯,闭目吟赏。一曲既终,他才睁眼望着 清瑟,不太正经地笑谑道:" 孤总觉此曲端的是在写你,'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 清瑟笑嗔:" 殿下当真醉了,却又拿我取笑!' 知音识曲' 我还勉强算得, 但这' 善为乐方' 就全是殿下一人才学及此,何苦又说了出来,教我嫉羡?" 露晔果真有些醉意,脸色微微泛红,显见已喝了不少酒。自己尚未入继大统, 朝政仍处于尚御把持之下,虽然在尚御的眼里他已经足够意气风发,但露晔自己 仍觉得压抑而不甘,胸口像有某种纠结不清的东西挣扎着涌动,像要跳脱出他身 体的束缚,在阴霾笼罩的京城上空张扬地奔放。 北方的夷狄进逼已经日趋猛烈,燕云十六州不用说早已沦入敌手,就是江北 的一片大好江山,光复的话已经说了一百多年。几代皇权更替,却都只思偏安江 南!如今他以宗室子弟的身份得以入主东宫,这是上天的意旨,是他再如何疯狂 也想像不到的机缘,他不能再这样苟且偷安下去,他立意要为了国家有所作为。 而首要的一件事呵,就是铲除尚御,彻底摆脱他的控制与阴魂不散,革除他当政 时的种种弊端,做出一番新气像来! 思想及此,他脑中热血上涌,蓦然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禹贡九州及今州图 》之前,指着最南端山长水远、其地险恶偏远、多瘴毒热症的琼州,一回身直视 着清瑟的双眼,像要望进她心底最深处,一字一句说道:" 若孤有朝一日得志, 当流放尚御九千里至此!" 清瑟看起来是那么狠狠地吃了一惊,她一时间就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眼光 落在地图最下边那穷山恶水的琼州上。 然后她调开了视线,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道:" 哦?那 就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 她看见露晔在笑,那是一种歪着唇的不怎么正经的笑意,但那笑意远没有达 到他的眼底,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某种缓慢的探究。 最后他说:" 原来你也知道。" 清瑟怵然而惊,露晔语气中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心。 他的面容那样的意气风发,豪情里还隐藏着一丝丝谨慎而稍微清晰了一些的试探 和观察。清瑟的震惊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于是,清瑟决定兵行险招。 " 殿下果然好魄力。但仅有勇气,是不足以将宰相大人发配琼崖的。奴婢但 愿殿下胸中自有丘壑,也能拥有配得起如此勇气的胆识。" 露晔闻言很意外," 你……可是在规劝于我?" 清瑟额角悄然滑下一颗汗珠,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孤注一掷已获得了相应的 回报。但清瑟仍不肯就此罢手。 " 奴婢但愿殿下心怀鸿鹄之志,有朝一日得以大展宏图。" 露晔不再怀疑清瑟。但从那以后,露晔和尚御之间的不和就已浮上了台面。 嘉泰帝的健康一日坏似一日,露晔与尚御之间的暗中较劲也愈演愈烈。 宰相尚御胆敢公然和未来的天子露晔争执,也是因为早已备下一着暗棋。 这着暗棋,就是舒光。 尚御平日笼络皇后外家甚为得力,便越发起了大逆不道之心。尚御并不怕冒 险,也不怕采取其它激烈的手段时要有所顾忌。在尚御心里,既然是无毒不丈夫, 又是太子露晔的势不两立将他逼到了痛下杀手的地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 又何须心慈手软? 尚御开始考虑改易太子的可能。但在谋废太子的事情还没有发展出什么头绪 的时候,嘉泰帝竟遽而崩逝! 事情已刻不容缓。尚御开始一边极力说服舒光去和太子露晔争夺皇位,一边 以高官厚禄拉拢了皇后兄长及其两子,要他们去说服皇后加入这个疯狂而大胆的 计划。尚御吩咐得力心腹速去迎接舒光入宫,一面刻意封锁嘉泰帝崩逝的消息, 拖延太子露晔的反应时机。 最后当嘉泰帝驾崩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出禁宫后,露晔一听到消息,便再也等 不得皇后下旨宣召,火速赶往宫中。 在宫门口,他与一乘车骑遇了个正着。宫使簇拥下策马而入的那少年,眉间 冷然,面无表情。 露晔疑心大起,待要命那少年回返问话,那少年早已去得远了。何况天色已 瞑,不辨何人,而且嘉泰帝崩逝,宫中形式混沌不明,他不得不暂且撇开心中疑 惑,疾速前往正殿。 露晔一脚跨进正殿,却见殿上龙座前影影绰绰,仿佛有人。他不由愕然,正 待上前看个究竟,耳边就听得尚御志得意满地笑道:" 殿下姗姗来迟,还不快快 过来参见初登大宝的新皇上?" 露晔大为惊骇,厉声道:" 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孤才是先帝圣旨亲立的东 宫太子,理应继位为帝,这龙座上之人,却又是谁从哪里弄出来的冒牌货?先帝 尸骨未寒,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公然谋反么?!" 露晔话音刚落,尚御就仰天长笑,笑声里显得极为快活。 先帝临终遗命,太子露晔悖乱无德、沉迷女色、行为乖张,着即废去太子之 位,出为嘉王!另立宗室子舒光为太子,入继大统!" 露晔惊异,无法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一切。他正要据理力争,背后已涌出一队 禁军,将他双臂扭住,不顾他的反抗,一直拖下大殿去了。他狂吼,拼命挣扎, 但背后只有尚御得意地放声大笑,与众臣山呼万岁的声音。 忽然,拖曳他的力量戛然而止。露晔站直,方待整衣,就听阶上尚御的声音 犹带笑意,嘲讽般地说道:" 嘉王殿下,皇上对你优抚有加,特意将琼崖二州, 封作你的领地,你可即日起程!" 露晔气结,热血上涌,回身怒视尚御," 你伪传先帝遗旨,矫诏窃国,该当 何罪?!" 尚御一挑眉,漫不经心似地说:" 尚待嘉王有朝一日得志,可流放臣九千里 至琼崖!" 露晔震惊,继而暴怒。他那样愤懑难当,血冲上了他的头顶。 清瑟!果然是清瑟!他好不容易相信了她,却又被她毫不留情地出卖!嘉王? 他知道他这一生将再无反击的机会,因为尚御不会让他活到获得那个机会的时候! 清瑟不仅仅是出卖了他,她还杀了他!杀了他! …… 风凋的故事戛然而止。 流波愣在那里,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不知过了多久,流波才找到自己 的声音。 " 是……是个曲折的故事。可惜,结尾不太圆满……" 风凋始终低垂的眼帘忽而扬起,眼中寒芒一闪,语气也愈加冷冽。 " 我还没有说完。" 他紧盯着流波,唇角逐渐勾起一丝恶意的微笑。 " 露晔本不叫露晔,清瑟也不叫清瑟。露晔的本名,是风凋;而清瑟的本名 --是流波!" 流波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风凋骤然仰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走到 门边,推开门走了出去。 " 我是说,流波,我就是故事里的太子露晔,我,是被你害死的!" 商品十七:古琴之三 风凋消失了数日。他没有再来店里。 而流波却越来越心神不宁。风凋的故事与他临去前凄厉的笑声,都化作最尖 锐而冷酷的指控,撕扯着流波的神经。 苦恼不已的流波终于忍不住要向白月、红云讨教解决之道。这天古董杂货店 打了烊,流波仍留在店里,和白月、红云讨论此事。 " 你们说,我该怎么办?风凋把一个故事讲得那样绘声绘色,还指控我就是 那个清瑟……他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他的眼神那样仇恨,他的笑声那 样凄厉,决不会因为我一句道歉就了结……" 白月和红云对视一眼,仿佛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白月将话说了出口。 " 流波,风凋不是人,但你却是。" 流波絮絮诉说的声音忽然停顿,她哑然地微张了口,愣愣地看着白月。 白月叹息,详细说明:" 风凋前世被舒光取而代之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 你。不久他就被尚御害死,却执着一直不肯转世,誓要找到你当面对质说个清楚。 可是你已经转世投胎了十几世,如何还能记得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但风凋滞留 人世太久,若不解决他心中千年执念,就无法令他重新回归地府,甘心进入那六 道轮回--" 流波开始头疼了。她无奈地看着白月和红云,低声问:" 难道就没有一个两 全其美的好方法?我连自己上一世是何方人氏、做过何事都不记得,更不要说是 千年以前。可是如果我不给他一个圆满的解释,他就不肯离开?" 红云沉吟不语,许久方点点头道:" 还有一个法子,只是难免玉石俱焚,况 且也不一定能够成功--" 流波求助地看向红云,那双眸子里满是天降横祸、茫然无措的哀恳。红云叹 了口气,终于缓缓道:" 我在' 攻击和解放' 方面还有些薄力,以前我曾在一部 古卷上看过一个强行释放厉鬼心中执念,令其回到地府转世投胎的法子,咒语和 结印手法我都记得,只是需要准备的东西,未必能得来--" 她眼神陡然一冷,盯着流波一字一句道:" 此法需要你的' 一滴血,一缽泪 ' 作引,方能实施!这一滴血却是不难,想你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只是这' 一缽泪' ,非得是你心中对当年之事真正愧疚悔悟,所怜所感,落下的眼泪才合 用!" 流波大愕,喃喃道:" 这……我不是吝惜眼泪,可是我对那些往事都不复记 忆,怎样又能愧疚悔悟,心有所感?红云姐姐,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白月早返身进入内室,翻箱倒柜终于寻得那部古卷。那部卷轴是以丝绸制成, 但年深日久,丝绸也早已泛黄残破,还长了许多霉斑;上面的墨字也模糊不清。 红云接过来展开,室内烛光忽然一阵忽明忽暗。流波不禁紧张起来。 忽然有人在门外一阵长笑。 " 流波,你想摆脱我?你对我做了无法原谅的事,现在却心虚起来,想要逃 避自己应负的责任?" 屋内三人皆相顾失色。门外那声音分明是风凋的,却又有丝不像;那声音似 笑似哭,低沉压抑,伴随窗外漆黑无光的天色与骤然狂暴的冷风,令人心生惧意。 流波深呼吸,鼓起勇气回答道:" 风凋,我并不想逃避自己该负的责任,我 只是不记得了……所以我也在努力回想,而且我也想要帮助你……" " 不记得了?哈哈,能够遗忘的人,是多么幸福呵。" 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风凋大步而入。大门在他身后合拢,今夜他一直束在 脑后的头发狂野地散开,长发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唇角的笑意嘲讽而冷淡。 流波一时被他的气势吓怔,冷意悄悄攀上了她的脊椎。她强迫自己勇敢直视 着他,说道:" 我很抱歉,我遗忘了那些事。可是请你一定要相信,今时今日的 我,绝没有害你之心,反而是很诚心诚意地想要帮你!你要求我负责任,可是千 年之前的那个人不是我,即使是我的前世,也是另外的一个人了;你如何要我为 别人做过的事情负责?" 风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 哈--果然还是当年的流波呵,永远巧言令色,有无数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你难道没有把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尚御知道么,难道没有将我的信任和我的感情 弃如敝履,难道没有陷我于死地,没有害我于万劫不复么?!" 流波双脚发软,倒退了一步。 面对着这么强大的指控,与这么深重的怨愤,她虽然知道那个做出一切的人, 是" 清瑟" ,而不是今日的流波;但是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指控,无法漠视他历经 千年积累而成的怨气与愤怒。那是太强大的一股力量,甚至可以左右人的心神; 流波想笑,又想哭,然而她纵然鼻尖酸涩,眼中却仍没有泪水。 原来,人真的不能做错一件事。一旦行差踏错了一步,哪怕经历了几生几世、 几千几万年,也不能抹灭自己曾经的罪孽-- 角落的白月忽然冲向柜台之后,那里摆放着名琴" 鸣涧" 。她来不及盘腿坐 正,也来不及从容调音,指尖飞快掠过琴弦,带起一连串熟悉的旋律。 "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 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 流波和风凋都是一凛。流波也因此从方才的一时心神迷惑中挣脱了出来,定 了定神,目光重新清澈分明。 但风凋的眼神却变得有丝迷茫。他愣在那里,仿佛停下了一切思考、一切动 作,他细意聆听着那首他曾无比熟悉的曲调,而白月眼见得手,却并没有停。 "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曲终的那一霎那,红云右手指缝间忽然多了一道闪着寒光的东西。她飞快奔 到流波身旁,未及多言,已抓起流波右臂,在她腕间一划-- 顿时,流波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已溅出了星星点点鲜红的血花! 红云左手俐落地一抖,方才那部古卷就随着她手腕转势打开,流波的鲜血溅 到那部卷轴之上,红得愈发刺眼清晰。 与此同时,几滴流波的血也不可避免地飞溅到了风凋的手臂上。当流波的血 接触到风凋肌肤表面的一瞬间,风凋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而痛苦的呼喊。他以另 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溅上流波鲜血的手,他的双手、甚至整个身躯,都颤抖得不成 样子。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住红云手中的古卷,眼神凄厉而绝望。 红云已顾不得那许多,迅速做起手印,口中喃喃念起咒语。白月丢下琴,冲 到流波身边,一边飞快帮她包扎伤口,一边焦虑地催促道:" 哭啊!流波,你的 眼泪!只有你的眼泪,才能救赎风凋!"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流波却只是定定地站着,任红云割破了她的手腕、任 白月替她紧急包扎,对面前的风凋凄厉长啸的惨状也视而不见。她的眼神低垂, 漫无目的地凝聚在某一点;她的神智仿佛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浮游。 白月更为紧张,一边观察着更加狂暴而痛苦的风凋,一边不住地摇晃流波, 叫道:" 流波!你要清醒一点!怎么回事?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流波一震,忽尔回神。她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痛苦挣扎的风凋,声音低得 轻似耳语。 " 我记起来了……" 白月一愣。" 流波,你记得了什么?那就快哭呀!红云那里已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刻不容缓,快呀,流波!" 流波仍恍如未觉般,轻声说道:" 我记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她蓦然 提高了声音,直视着面前的风凋,一字一句道:" 因为,是你生身父亲洵王懿, 害我家破人亡!" 室内诸人皆是一愣,大为震愕。就连仿佛如烈火灼身或如坠冰窖般痛苦难当 的风凋,都咬着牙忍下了一波波或灼热、或酷寒的痛苦,睁大了眼睛,无法置信 地盯着流波。 " 你说什么?我父王……" 流波不理他的疑问,自顾自往下说道:" 我父亲也原为朝中大臣,当年因洵 王有争位夺储之心,而不愿党附于他;因此被洵王挟嫌报复,被诬下狱,惨遭不 测!而我一家四十余人,皆被灭门!我幸而当时随同师傅楚望在外修习琴艺,侥 幸得免;师傅因与舒光之父有故旧之情,遂带我前去投奔,蒙舒光起了恻隐之心, 在他父亲面前为我说情,有他一家收留照料,方得苟活!……" 风凋闻言,如遭电击,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而流波仿佛盲了一般,眼神黯 淡无光,只是径自继续说着:" 所以,虽然我也厌憎尚御,可是这样一个既可以 报复洵王、又可以报答舒光的机会,我是怎样也不能放过的!你待我好,我自然 是感动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你待我再好,我的父亲、我的家人也都再 也回不来了……" 风凋忽然道:"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既然你已入了东宫,覆巢之下,安 有完卵?我一旦事败,你知道的内情已经太多,难道尚御就会放过你?" 流波一震,眼神忽尔起了一点波动。她的眼光缓缓在风凋面容上飘过,带着 一点似真似幻的打量。然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垂下了头。 " 我这条命,已经是当年师傅和舒光给我的。所以我已经多偷得了这么长的 一段时光,够了……" 她静静说着,眼中忽然浮上了一层水雾。 " 我本来想着,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无论你和尚御谁输谁赢,我都可以 终于去和我的家人团聚……可是当你深夜入宫以后,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东宫的 宫人、侍卫都已无影无踪;我情知事情不妙,就在此时,一队剽悍侍卫冲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尚御的心腹之一,宰相府吏重瞳。他冷冷地看着我笑,说:' 流波姑 娘,先皇驾崩、新帝登极,你的责任已了!' ……" 风凋忽然安静下来,凝视着流波眼中盈盈泪光,似有所悟。 " 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我只想问他,新帝究竟是谁?是救我一命的舒光, 还是……那待我以诚、我却背叛了的风凋?我想着倘若是你输了,我会伤心吗, 我会落泪吗?可是我却再没有机会知道,因为我还来不及说话,双臂已被侍卫一 左一右钳制,然后重瞳走了上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流波话音未落,一滴眼泪终于滑出眼眶,坠落于她脚前的尘埃。 风凋身躯剧震,向前迈一大步,就向着流波颈间伸出了双手,面上表情似笑 似哭…… 电光石火间,红云一抖手中长卷,那卷轴飞快斜插入流波与风凋之间,阻住 风凋去势,轻飘飘蒙在流波落泪的容颜上。长卷的丝绸很快被流波的泪水沾湿, 红云念动咒文,手做结印,左手一扬,那卷轴陡然飞起,随红云臂力斜飞向一旁 桌上摆放的" 玉壶冰" 琴,覆盖在琴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风凋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而痛楚的长啸。他的长发张狂地飞 散,他的面容无比痛苦。他的肌肤上逐渐爬满了一丝丝鲜艳的血痕,那血痕逐渐 扩展,似要将他整个身躯割裂! 流波大惊失色,往他面前跨出一步。 " 别过来!" 风凋以手掩面,蓦地爆出一声痛吼。流波吓了一跳,不由站住 了。 " 好个古董杂货店呵……就连店主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如此恶毒入骨的 古老咒文!" 风凋咬牙切齿,他挡在脸前的手臂上,血痕逐渐扩大、爆裂,却没 有一滴鲜血流出! 白月听着他怨毒的声音,忽然柔声说道:" 风凋,难道你不知道,要驱动这 咒文,首要条件便是流波心中,对当年之事真正愧疚悔悟,所怜所感,这样落下 的眼泪?你求了千年,所为的,不就是这个么?一个真相,一点歉疚……甚至在 你失去生命之前,她便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偿还了你!风凋,流波所能给你的,甚 至不能给你的,她都已经给你了呵!" 风凋的挣扎突然停顿,他甚至放下了掩面的手,愣愣地盯着面前泪流满面的 流波。 然后他又望向桌上那被长卷覆盖的名琴," 玉壶冰" 。仿佛在这一瞬,他想 起了很多东西,他的眼神渐渐变得云水般温柔。虽然他的面容已经血痕纵横交错, 变得狰狞,但他注视流波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平和宁静,还有一点点无法掩饰的 情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琴棋诗酒之间,他们曾分享过的温馨。 " 那琴是我劈坏的。当时我气极了,以为你毫无理由就背叛了我全部的信任 ……但是现在,流波,我不恨你了。" 他轻轻说道," 再不恨你。可是,仍会一 直记着你……" 流波动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来。 "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风凋坦然一笑,开始轻 声吟唱着那首《秋胡行》。 流波怔住,随即又仿佛体会到了什么,她敛眉微笑,走到" 鸣涧" 之后,开 始和着风凋歌声而弹奏。 "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在最后一个音符滑出流波指尖之时,风凋朗声长笑-- 身影,随之而逝。 附录: 古琴鉴赏: 鉴别古琴的优劣,主要从选材、工艺和发音等方面进行。 在工艺上,琴面弧度平正、自然适度,不能有凹陷或不平现像。琴身端正, 放于桌上应平稳。各部分加工须精细,胶合处严密牢固无缝隙。琴身油漆色调雅 致,表面平滑光亮。琴弦应丝条均匀、质地光泽,洁白而拉力强。缠弦以紧密、 均匀、明亮、光润为佳。 在发音上,应音响纯净、音量宏大,各弦发音均匀,没有杂音,高音清晰, 共鸣和传远效果好,音色优美、圆润、清脆,既不尖锐,也不钝拙。 古琴上的断纹,是古琴年代久远的标志。这种特有的现像,是由于木质、漆 底和振动性能等的不同,琴漆经过长年的振动而造成的。有断纹的古琴,不但琴 音透澈,而且外表也很美观。北宋以来,琴人对此极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