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作者:鬼金 在昏暗的阳光下,我来到亡灵的门口。我的脑袋垂得那么低,几乎要贴在了 那个死者惨白,冰冷的脸上。我在死者的旁边的一把硬木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 上没有什么垫的东西,很硬,可以说,硌屁股。一个狭小的屋子,如今成了一个 人的灵堂。那几扇窗户开着,挤满了不同的面孔,像镶嵌在窗户框里的黑白版画。 他们看见了死者,也看见了坐在死者旁边的我。我是谁?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 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有些茫然的表情,仿佛看见屋子里那些飘动的寂静落下的灰尘,落在了死 者的身上。我这样问着自己:你是一个守灵者吗?还是一个前来祭悼的人?我没 有听见回答的声音。那些细密的灰尘,落着。也许这就是我看见的一切,或者还 有那些镶嵌在窗户框里的那些面孔,至于死者,只是一个寂静的存在。一动不动 地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感觉空气里多少有些沉闷,我听见一个窗外的声 音,是一个观看者放屁的声音,像一幕喜剧结尾的句号。我的屁股在椅子上一动 了一下,我看见死者的母亲在那里号啕大哭。悲伤像倒塌的冰山,在这间狭小的 屋子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没有人在安慰着那位母亲,没有,她看上去是那样 的悲伤,伤心欲绝,那样的孤独。 可以说,屋子里只有三个人。我、死者、和死者的母亲。 我是从那个蹲在破旧箱子上的一台老座钟上感觉到死亡的。指针旋转着,互 相交叠,互相分离,又互相重叠,又重新分开。可是,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感觉不 到了。我知道,他死了,他是以一个死者的身份存在的。我看着死者,感到陌生。 他的面容和双手,纹丝不动,一缕下午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是那样的毫无声 息。我的胸腔里产生一个疑问的声音,你是谁? 我问者死者,没有人回答。指针指向三点钟,两个指针像一个直角。我看了 那些镶嵌在窗户框里的面孔说: “你们进来,给死者敬礼吧!你们看看,他是多么的孤独。” 那些面孔仿佛凝结在了窗户框里,突然爆发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我有些生气,他们的声音叫我感到恶心和毛骨悚然,我说: “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死亡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像一 面转动的镜子,你们可以看见你们将来的死亡。” 我说的激动,手指在发抖。猛地,我的手指触到了死者的手上,一阵阵的冰 凉顺着我的手指,爬满我的全身,像无数的根须进入我的身体。 哄堂大笑声嘎然而止,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座钟机械的滴答声,像水渗透进空气里。那些人开始板着冷漠的面孔,站成 一排,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像木偶似的,从门外面走进来。我没有动地方,坐在 那里,看着他们。我掠了一眼死者的面孔,更加的惨白,像一张盖在上面的白纸。 这个面孔对于我是陌生的,又是熟稔的。恍惚中,我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回答。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我觉得我的做法有些可 笑和滑稽,我和死人说话,简直太荒唐了。他们迈着整齐的步子,左脚,右脚, 左脚,右脚,两只胳膊也是那么有节奏地摆动着,表情木然,一个人的眼睛盯着 前一个人的后脑勺。一、二,一、二……似乎有人在暗地里喊着口号。那些寂静 中的灰尘在他们中间飞舞着,然后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没有理我,没有。他们 也没有给死者敬礼,他们只是围绕着死者转了一圈,顺着门,又走了出去。他们 的面孔又都挤在了那几个窗户框里,爆发出哄堂的大笑。我听着他们的笑声,感 觉整个身体很不舒服,那笑声像一个巨大的帽子扣在我的头顶,像孙悟空的紧箍 咒,我一阵阵的头疼,整个脑袋几乎要爆炸,嗡嗡的声音,在里面盘旋着,像滚 动的仙人球。我真的有些害怕了,我想。我会不会也像死者一样,躺在那里,一 句话都不说。死是一个人的抵达。我有些疲倦,打了一个哈欠,我在想着今天, 我是怎么来到这个死者身边的? 我本来在大街上走着,我一个人有些孤独和绝望。因为我的妻子离我而去了, 她走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无影无踪,像空气里突然蒸 发的水滴。她是跟我的一个朋友走的,她嘲笑我没有能力,没有钱,没有男人的 魅力。她临走时还嘲笑我,脱得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说:“你过来吧,我最后一 次满足你,我们的婚姻已经完了,我看上了你的朋友。”她淫荡地笑着,看着我。 她一个人呻吟起来,我恶心地看着她,毕竟这么多年了,我眼含着泪,好像整个 房间都坍塌下来,我内心的一切,周围的一切全都无可挽救地倒塌了,崩溃了。 她已经被另一个男人占有或者已经占有了。我有些透不过气来,看着她,血管里 的血仿佛凝固了。 我愤愤地说:“你走吧。” 她看了看我说:“你难道最后一次都不……” 她穿上衣服,她光洁的屁股在穿上的裙子里闪烁着。悲哀在我的心里堆积着, 缓慢地堆成一小座山丘。她开始坐在床上穿她的丝袜,她在她的小腿上撸着质感 的丝袜,一双纤巧的小脚,一刹那间,情欲的嫉妒那么强烈地折磨着我。我惶惶 然地走出我的房间,来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漠然的。 那些楼房像耸立的冰山在我的面前出现,把它的影子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那些汽车像甲虫似的从我的身边经过,发出尖锐的刺耳的声音,闪着恶毒的、黯 淡无神的眼光,我吓了一跳,毛发竖立,它们恶作剧地笑了起来。那些人像上了 发条的机械,在匆忙地走动着,没有表情。 我内心的绝望像一把梯子,我爬上那些冰山似的楼房。在楼顶上,我看见了 一家机关枪,还有一只死鸽子在机关枪的旁边腐烂着,一些蛆虫在它的骨架里蠕 动着,像春天里白色的草芽,充满勃勃生机。那是一架已经生锈了的机关枪,我 爬在它的旁边,勾动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空空的枪膛里,一颗子弹都 没有,但我还是闭上一只眼睛,向楼房下面的马路上的那些机械的人群瞄准,嘴 里发出扫射的声音,那些机械的人群,没有一个人中弹倒地。我幻想着他们,倒 在鲜血的海洋里。我诡亵地笑了笑,笑出声来,吓了我自己一跳。我看了看生锈 的机关枪,站起来,把它用脚踩个细碎,变成一堆废铁。那个枪管我无论如何都 踩不碎,我拿起它,像一个望远镜似的,看着楼房下面的马路和马路对面的一个 绿色的草坪,还有草坪旁边的一个绿色的邮筒。 一个不同于那些机械动作的人,女人,在草坪上蹲下来撒了泡尿,然后提上 裤子,来到那个绿色的邮筒旁边,拼命地用她的屁股撞着那个邮筒,发出咣咣的 响声,震耳欲聋。她撞累了,眯着眼睛,顺着投信口向里面看着,然后坐在了地 上,脱下衣服,露出两个丰满的乳房,在邮筒下面抓着衣服里的虱子。她边抓着 虱子,边看着马路上的那些机械动作的人群,她傻笑着,她抬起头向楼顶看着, 她看见了我,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在枪管里相遇了,她笑了笑说,你干什么?你怎 么爬上去的?我也想上去玩。她笑得有些淫荡。她向枪管里吐了一口唾沫,吐在 了我的脸上,我顺着枪管滑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我看着疯女人,像我的亲人, 扑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四溅。她从眼窝里扣出一只她的眼睛,放在我 的嘴里说,好宝宝,别哭了,吃糖,好吃的杏仁奶糖。我吃了下去,看着疯女人 像我的母亲,我说,我要吃奶。疯女人不理我了,站起来,向那些机械的人群疯 跑过去。 我下意识地喊着:“妈妈,妈妈……” 一个光环在疯女人的头上出现,像《圣经》里的圣母。她不见了,被那些机 械的人群吞吃了,地面闪亮的是他们吐出来的鲜亮的骨头。 我脸上挂着泪珠,满然地看着肠子般铺开的街道,在蠕动着。 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我没有反抗,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我感 到他的手很温暖,这就够了。我跟着他走,来到了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来到了死 者的身边。 那些人挤在窗户框里看着我或者死者。一个孩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这个孩 子是我的儿子。 我想喊:“儿子,你来找你的爹吗?”没等我喊出来,儿子却扑在了那个死 者身上大声地哭着说: “爹,你怎么死了啊?你不能死啊?爹,我妈走了,我跟你过,我将来挣钱 养活你,你不应该死啊?” 我喊着:“儿子,你哭什么?你的爹没有死,没有死。” 儿子没有听见我的喊声,儿子很伤心。我看着儿子伤心的样子,我也哭了。 我好想把他搂在我的怀里,我走过去。儿子在摸着死者好长时间没刮的胡子,我 真的嫉妒了。我大喊着:“儿子,你爹在这里,我没有死。”儿子还是不搭理我。 我看见死者也流出了眼泪。 窗户框里的那些人又哄堂大笑起来。 突然,死者从床上跳了起来,紧紧地抱住我。他说:“你可回来了。” 我看着他,惊异地问:“你是谁?” 儿子也笑了。儿子说:“他就是你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从楼房上跳了下去。 我看着死者,走进了他的身体里,搂着我的儿子走出了那间狭小的屋子。 那些挤在窗户框里的面孔,鼓起雷鸣般的掌声。 2002/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