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新生儿,总以嚎啕大哭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生命的诞生和自我意识的形成,我的 儿子,却是以片刻的沉默来揭开自己人生序幕的。后来, 经过医生两个巴掌的提醒, 他才慢慢吞吞地哭了,尚属那种小心翼翼的哭。 哭如其人。凭着哭声,医生作出判断,他继承了父亲的风格,将来一定也是个 像我一样的斯文人。乍听,医生说的是番好话,但我不爱听。有一种流行说法,说 是"当今世道,斯文人必吃大亏。"这似乎成了不容置疑的硬道理。故而,稍有理智 的人,再也不会冒险加入斯文人行列,他们深知斯文带来的种种不利。观"斯文"一 词,虽然野性褪尽,于当今文明的世界,却倍受冷落。 我不希望将来的儿子斯文,斯文意味着循规蹈矩,意味着保守老实。未来的社 会是个充满竞争的社会,我希望儿子泼辣一些,外向一些, 挤身汹涌的时代大潮, 做个弄潮儿,挺身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在这方面我对他寄予厚望,正因这辈子我自 己平庸无奇,无所建树,只做了些人人都会做而且敢做的事,从未越雷池一步。 甚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儿子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一周后,他的啼哭积极表现 出弄潮儿的倾向。某一条经络被突然打通了,他的啼哭日渐高亢嘹亮,不断升级, 终于压倒了同病房的别的婴儿。我很欣慰,心想我的后代总算冒出了一点离经叛道 的苗头。不料这丝欣慰来得为时过早,经过两周的不眠之夜,我痛心地领悟到,这 决非是一件好事,孩子要做弄潮儿,其父母是要付出代价的。到目前止,我们已经 付出了十几个不眠之夜的沉重代价,其负面影响甚至还波及了我的父母亲。白天, 他们围着孙子团团转,到了晚上,还得围着孙子团团转,一天到晚神经绷得很紧。 至此,我得出结论,婴儿是个哭的尤物,扣除吃喝拉撒睡,哭,是他打发时光 的主要手段。哭的内涵非常广泛,一声哭几乎囊括了一切感知和感受,包括视觉, 听觉,触觉,味觉等,它表达一切情绪,包括喜怒哀乐,因此,它是世界上最简单 却又是最复杂的语言,其翻译工作颇费人心机,翻译难度大大超出德语,法语,世 界语以及其他任何语种。 实践出真知,我终于摸清了新生儿的一点脾性,发现新生儿的哭大抵缘于三个 方面原因,第一是肚子饿,第二是身子冷,第三是尿布湿了,我的破译工作历来就 是从这三方面入手顺藤摸瓜,先用奶瓶喂,再用被子裹,再不行就换上干净的尿布。 顺着这根藤,就能摸到瓜,一轮下来,基本能止住儿子的哭。 几天后,不知何故,这种"顺藤摸瓜"法一下子失去了灵验,几经周折,才又解 开了玄机。除了物欲,孩子有了精神需要,他需要大人们经常地抱抱了,这是近期 由父母亲和小叔小舅轮番溺爱造成的结果,于是被列入第四类哭的原因,哭的内涵 进一步扩大。 好比卡特听出了铁轨声中隐藏的危机,我倒是听出了婴儿啼哭中美妙绝伦的音 乐。细细听来,婴儿的哭大致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里,孩子显得焦躁不安,呼吸 急促,涨红小脸,伸胳膊蹬腿,皱紧眉头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声音粗犷豪 放,带着沙哑,具有现代摇滚意味,属通俗唱法。孔子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 其器。"这一阶段亦可称之为清嗓子阶段,清淤化痰,为后两个阶段作必要的准备。 第二阶段突然音量提升,稳定在某个高度,嗓音清亮圆润,纯朴自然,即属民族唱 法;第三阶段,音腔打开,底气充沛,音量继续升高。由于缺乏后天训练,音色有 些浑浊,出现高难度的颤音和花腔,此乃荡气回肠之美声唱法也。 移步换景,从另外的角度看,这三个阶段还可以理解为一首乐曲中的三个独立 乐章。第一乐章为序曲,第二乐章为过渡和发展,第三乐章为高潮兼结尾。有时, 我几欲怀疑西方交响乐的产生,其灵感就来自于婴儿的啼哭。这种哭迥异于成年人 的哭,这种哭百感交集,意韵复杂,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原始野性,它体现了 一种涉世之初的追求,以及对人生社会的最朴素的看法。这种看法可归纳为一句话, 那就是"我要吃,我要睡,我要温暖,我要光明,我要爱,我要向世界索取。" 印证 了某个哲人的话,"无论什么音乐,除了作曲家的思想,还有演奏家的灵魂。"上帝 是作曲家,他创作了这首哭的乐曲,而包含在乐曲中的朴素的看法,或者便可称之 为"演奏家的灵魂"了。 婴儿是最有理由向这个世界索取的人,它的索取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的。据 我个人的理解,他向世界索取温饱的同时,也索取光明。这种索取过多地出现在夜 间,我儿子便是如此。白天,或许是光明过剩的缘故,他便不去珍惜,只顾埋头酣 睡,雷打不动。到了夜里,他便慧眼大睁,顾盼着从黑暗中寻求光明。求之不得, 就哭,犹如警车拉响了警笛, 光哭无泪,悲痛欲绝,哭声凄凄惨惨戚戚,直把家人 们通通从睡梦中吵醒,他的快感于是就款款而至。只要还有一个人睡着不醒,他就 继续号哭,大型交响乐一刻不停。等到所有人都在他身边围齐,直像百官朝圣,又 像是走马灯一样效忠左右时,他才缓缓地收声敛气,目光扫过一圈,脸一沉,眼珠 乌溜溜地转,表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此外,他还要得寸进尺,朝天放空枪,哭一 两声,示意人们抱他,等家人把他抱进怀里,这才切实感到了自身的伟大,安然闭 上眼睛,片刻之间就又睡着了。 此时,还不能就此放下,你得小心他只是闭目养神,或者仅是即兴玩的插曲。 你一放下他,他立刻就哭,或者说,他立刻就唱,不慌不忙从通俗到美声唱个尽兴。 到底,像我这样富有音乐细胞和音乐素养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即所谓的"俗 人",还是要把婴儿的啼哭当成是原原本本的哭而不是什么乐曲。既然是哭,当然就 意味着悲哀与不幸,一个不足满月的婴儿遭此悲哀与不幸,谁又能忍心不发一点慈 悲呢?如此这般,儿子凭着他的哭泣有效地牵制住了慈悲为怀的一大帮子人,其凝 聚力几乎不亚于领袖的号召,情人的勾引。 巴尔扎克在《钢巴拉》中说过,"胜利和眼泪!这就是人生!"儿子顺利来到人 间,这算他的第一个胜利。之后他学会了哭,哭得多了,眼泪间或挤出一滴两滴。 于是,胜利有了,眼泪也有了,儿子的人生也便从此开场了。 半个多月过去,儿子的折腾仍在继续。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儿子刚刚哭 醒,正躺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开始了基本的谋生。他一边吮奶一边拿眼睛悄悄往侧 面斜睨。他看着我。 他看见我了吗? 难道,他学会警惕地关注世态了?他的眼睛到底要说些什么? 正想着,瞌睡虫上来,便慵懒地倒在床上,一个转身,昏昏然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