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睡美人 作者:凌丁 有一年夏天,我忽然想要出逃。 逃出去并不难,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我很奇怪以前坐在窗边的时候,为什么 不这么想。那时我只想活下去,就这么活下去吧。 但现在我有了这样的念头。天气固然很热,但天气不是出逃的主要理由。我认 为理由并不重要,不管怎么说,我开始认真对待起自己的生活。这种认识让我激动 不已,所以我在一阵凉风中挥汗如雨,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我检视了这些年偷 偷收藏下来的物品,挑了一个表面模糊不清的罗盘,一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一张 不知是什么城市的地图,一根草绳,几枚硬币和一册发黄的手抄本——《木偶匹诺 曹奇遇记》,我用地图把其它东西包起来,又用绳子捆好系在腰带上。这下我已经 装备停当,但我临走的时候,又决定再带上那件打着补丁的布棉袄。我很小心地推 开窗户,确信没有人在监视我。我先把棉袄扔了出去,没有听到狗吠,又等了半分 钟,然后才敏捷地跳了出去……我选择出逃的时间是午后,这是正常人都感到困乏、 注意力最为低下的时候,正常的狗也不例外。整个行动完成得无比出色,除了翻窗 落地时,右脚踏在棉袄上,扭伤了脚趾。但现在我已经站在了公路上,而且,没有 什么人追上来。我把棉袄扔进了路旁的山谷,除了投石问路以外,带上棉袄有助于 表明我一去不返的决绝态度,现在它已经成为废物,毕竟天气太炎热了。 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我坚定地举起双臂,左右摇摆。于是听到了尖利的刹车声 和叽叽呀呀的开门声。 我尽可能显得纯洁无辜,从容自若地拾阶而上。但也太从容了一点,以至于车 门关上的时候,挤破了我右手的拇指。售票员安慰我说,“你不疼吧?你也太慢了, 要知道凡事都有个限度,我们做好事也是这样,要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不太好吧? 你到哪儿?”我认为她说得对,所以没有说什么。但她接着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不会有什么病吧?问你到哪儿呢?”我发现乘客们都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怀 疑我有病倒没什么,最可怕的是他们会发现我是逃出来的,那就完了……所以我大 声说:“到……终点站!”我的声音太大了点,刚好后排有一块车窗玻璃破裂成碎 片,在车厢里四处飞溅。“那不是我干的!真的。是那个……”我急于辩白自己, 并且把路边上一根飞逝而去的树杈指给她看。售票员说:“废话,当然不是你干的, 就算不是你干的,你也不能不买票呀。”现在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笨拙,我 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了,慌张地从腰带上解下绳子,在手中摊开地图,东西七零八落 地掉了一地,我捡起硬币交给她,但还差两分钱,最要命的是,我右手的拇指一直 在滴血,现在又把硬币染成通红。也许正是淋漓的鲜血激发了她的母性,最后她说, “算了,你到后面坐下吧,谁让我们要做好事呢。”我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地板上的 行李,把它们一古脑地塞进裤子口袋,同时暗自担忧,又是刀子,又是血,一切都 明摆着,根本就不该上公共汽车的……所以我走向后排座位的时候已经心灰意冷。 但我用一片地图包扎完手指以后,感觉就好了些。血还在流着,一旦浸透图纸, 我就再撕下一块包上,直到快把地图使完,血止住了,我也开始困乏,毕竟是午后, 而且我也很正常,所以我在后车座上逐渐进入睡眠,梦见有人在追我,但我说什么 也不会再回去了……是售票员把我叫醒的。她对我说,你到了。“终点吗?”车厢 里还坐着十几个人,但没有人搭理我。我向路边看了看,没有发现车牌,“这里不 是终点。”她对于我的不信任明显感到失望,“就算不是吧,但你也不能不下车, 就你那点钱,我已经让你多乘两站路了,你不能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人,是吧?要 知道,做好事也是有限度的……”我认为她说得对,所以下了车。 我很快发现把我抛在这儿倒是一件好事,很难想象在自己都一无所知的地方, 有人能找到我。我拿出罗盘,确定了北方,因为那边会凉快些,然后开步走,当然 还有点一瘸一拐。 我很快就来到一座小镇,而且看到了有意思的事。我看到一只狗骑在另一只狗 背上,伸着舌头,身子不住地抖动。我远远地靠着对面的土墙蹲下来,仔细地端详。 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不耐烦地左顾右盼。我发现还有其他的观众,一 个男的,一个女的,共同打着把阳伞,坐在离我不远处的草地上。 女的说,“你看看人家,狗怎么就不知道热呢?就你嫌热……” 男的说,“不是我不肯,实在是太热了。” 女的忽然拿着伞站起来,走到两只狗身前,弯下腰,用伞为狗遮挡住太阳。我 注意到狗玩得很专心,根本不领情,也不管什么太阳,稍微偏了偏身子,然后继续 玩。男的也忽然走过去说了点什么,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回来,“靠!我做的时候你 给我打伞了吗?我就不热了?靠!你给我打伞了吗?……”女的转过身喊,“跟你 闹着玩呢,就是逗你,其实你肯做我还不肯做呢,这么热的天……”男的走远了, 接着女的也走远了。 我很感谢那个女的,因为她把伞丢在了地上。我兴高采烈地走上前拾起阳伞。 狗还在玩,我对它们这套把戏已经腻烦,老实说,我讨厌这个,于是抬起右腿就是 一脚,妈的,还玩!又是一脚。 我把狗踢走以后,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康复。于是更加志得意满,打着 伞,继续前进,直到我在滚烫的路上发现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那个东西只是象鱼,在地面上一跳一跳,跳进路边的灌木丛里。我追过去找它, 但怎么也找不到,我沿着丛林里的一条小道一路找过去,在拐了个小弯以后,我看 到了整个夏季最让我惊诧的东西:一大块,冰,真的冰。 开始我以为是镜子,但体积不象,它有半个操场那么大,而且触手冰凉。我走 近去,用刀子挖了一小片放在手上,很快就化成了水,我尝了尝,确实是水,而且 非常之凉。我转着圈子仔细观察那冰,很快看到冰层下有数十条鱼,就是我刚才在 路上见到的那种动物,在里面游来游去。而且,我还可以在冰上看到天空的飞鸟和 白云,甚至还有自己。 我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意,现在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汗水,这里坐坐,那里摸 摸,就是不想离开冰。渐渐地,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又是清凉,又是热烈,又是 甜蜜,又是伤感,而且有时会冻得瑟瑟发抖,反正我说不清楚,只能说:如果你在 夏天,碰到一块冰。就是那种感觉。我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想把这个发现告诉人们, 我想让每个人都知道这里有块神奇的冰。于是,我回到那条公路上。 有位老先生佝偻着腰走过来。 “老伯,我告你说,那里有一块冰。” “什么?” “那里有一块冰!”我指指灌木丛。 “噢,很好。” “你跟我过去看看吧!” 他忽然很神秘地把一根骨节突出的手指竖在嘴边,压低声音说,“这个事情可 不能乱讲的,你告诉我不要紧,可不能再告诉别人了呀,这是为你好……记着,不 好乱讲啊,不好乱讲啊……”说着,就摇着头走开了。 我想他一定是耳背,不知听成什么了。但又想自己也太冒失。我凭什么要人相 信,在夏天的灌木丛里有块冰呢?我需要一些证据。 我跑回冰那里,动手挖掘证据。我那么使劲地挖着,弄折了刀片,终于挖了砖 头大一块冰,捧在手上。但天气太热了,我稍一远离那大块冰,手里的冰块就开始 融化,还没有跑出灌木丛,就全部变成了蒸汽,一点也不留下。 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用伞尖在冰上凿了一个洞,把折断的那截刀片弄弯,系在 绳子末端垂下去,塞进洞里,我想也许会钓上一只鱼来。否则,路面上的那只鱼怎 么解释?而且,它们在冰层下呆了那么久,一定很孤独,一定很想上来。但是冰又 太冷了,绳子一垂下去,就被牢牢冻住,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我终于在冰上陷入一种绝望,无法让事实说话了。现在我只能靠自己的真诚说 服人们:这里确实有一块冰。 但是没有人相信我的真诚。一个中年人说,“我小时候就知道那里有冰了,很 稀罕吗?”一个矮个子青年说,“不就是块冰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什么厉害的 没见过,我呸!”还有一个漂亮姑娘,一听我说完,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警惕 地回头张望,好象怕我会赶上去,发现我没有要追她的意思,就停下来,远远地注 视我。我向她招手并且呼喊:“你过来啊!真的不骗你!”但她还是逃开了,再也 没有回来。这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经过。 傍晚,有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经过,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所以一言不发。 但她自己走过来,而且开口就问:“你是自个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我强忍住没有回答。她接着说,“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看我不理她,又说, “你也没事,要不我们结婚吧。” 我觉得自己又碰到了一块冰。幸亏这块冰很快就融化了。原来她说的结婚,就 是玩一种过家家的小儿游戏。她很认真地从裙子口袋里拿出小碟、小碗、小砂锅。 虽然我觉得告诉她关于冰的事很失身份,但我还是告诉了她。 没想到她那么激动地把小餐具扔了一地,过来拉住我的手,“快,带我去看… …”我又重新兴奋起来,立刻拉她去看。我想那一刻我甚至爱上了她,就算那不是 爱情,但至少我很幸福。 就要手拉着手进入灌木丛的时候,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挡住了我们。 “你要带她去哪儿?” 我很害怕,但我不愿在女孩面前失去勇气。“你谁呀你?” “我是她爸!你小子什么东西?” 女孩挣脱了我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进那个男人的怀抱。 我顿时心虚了起来。“我……,不干嘛,就是……去那边看看。” “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看?” “那边……有块冰。” 大个子没有理我,对女孩说,“你看,这是最常见的手法。现在很多骗子和变 态都这么做……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一定要当心……你说,你是不是变态?啊? 是不是变态?” 后面的话是冲我说的。女孩也不哭了,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也问:“你说,你 是不是变态?老实交代,我爸是警察。” 得了女儿的支持,大个子给我看了警察证,并且说,“你配合一下,现在我要 搜你的身。” 我这时想起自己是出逃的,心里更加紧张,但又想,搜就搜吧,反正也搜不出 什么。 “……你可真够穷的,就这么点儿东西。”警察拿着我的罗盘左看右看,最后 扔在地上,唾了一口,“妈的,连指南针都是破的,你这指的是南吗?是北!瞧你 这指南针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这伞是偷来的吧?” “不是。” “不是?那这书是吧?……我瞅瞅什么书……”他把那本《木偶匹诺曹奇遇记》 翻开,看了几眼。虽然光线已经暗淡下来,但我还是看到他眼中火花迸射般的兴奋。 他把书合上,卷起放进了衬衣里。 “现在,我要教训教训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工人、农民,还有知识分子, 然后又有一群大学生来助兴。警察已经不再教训我,开始了对大众的演说。 “这小子是个小偷!” “我不是。” “不是?那这伞是你的吗?” “不是。” “那你还说自己不是小偷?” 人群里有人向我指指戳戳,天已经黑下来,我看不清是什么人。 警察越来越兴奋:“这小子不光是小偷,还是个变态!” “我不是。” “那你说,你说带我女儿去灌木丛里看什么来着?” “看冰。” “他说他带我去看冰。”女孩也跟着我说。 人群中一片喧哗。“还说自己不是变态?”“真是变态!”“想都不敢想,还 有这样的变态。”“想起来就恶心!”……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大学生从喧哗的人群 中走出,她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仙乐:“我觉得我们应该听听他的解释,他看起来 不象变态,也许是误会呢。”然后面向我,“你别怕,你把情况从头到尾说来听听。” 我觉得她的眸子漆黑闪亮,就象北斗星。 “我从窗户里翻出来以后……” “哇!听听,从窗户里翻出来!”“还翻窗户?”“还说不是小偷!” “那,你就只谈谈灌木丛的情况吧。”女大学生似乎打定主意要拯救我。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我在这条路上走,走到这儿,就是这儿,我看到路 上有一条鱼,跳呀跳的,跳进了灌木丛……” 我的陈述再一次被打断。“鱼呀!”“听听!”“还跳呀跳的。” 警察突然变得十分激动,“还说不是变态?我有证据,证明他是变态。” 说着他从怀里把那本书掏了出来,你们看,这儿有个手抄本,是从他身上搜出 来的,你们来看看,上面说点什么?伪装成儿童文学!……太暗了,谁有火儿?” “我这里有手电筒,我们作教师这一行的,手电筒总会带的,自己都认不清路, 怎么教别人呢?”有个带眼镜的从人群中走出来,接过那本书,用一个微型手电筒 照着看,“……我来给大家念一段啊。” “……仙女让匹诺曹把鼻子凑近自己的下体,然后吩咐他:‘亲爱的,你说句 假话,再说句真话,再说一句假话,真话,假话,假话,假……’” “什么什么?” “太下流了。” “不懂?匹诺曹呀!没听说过?” “也就是进出口贸易了。” “匹诺曹,一说假话,鼻子就会变长,说真话就变短……” “那要一直说假话呢?” “一直变长呗!” “哇塞,帅呆了!” “爸爸爸爸,匹诺曹是什么呀?” “还有这样的姿势!?” “你怎么这么土?还不明白?来来来,我给你画张示意图啊。” “说你没文化吧,你还不服气,要活到老学到老啊!” “挺有意思的,这书,……你看过《 o的故事》吗?听说更厉害。” “爸爸爸爸,匹诺曹是什么呀?”……人群乱成一片。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还 在想着冰。我趁这个时机溜进了灌木丛。我离开时看了女大学生一眼,正看到她谴 责的目光,仿佛在说,“你看这种书,我也帮不了你。”让我很惭愧。 我跑到冰那里,还能听到不远处嘈杂鼎沸的人声,很久很久,才渐渐地散去, 又过了很久很久,才渐渐地沉寂下来。 已经是深夜了,我躺在蓝盈盈的冰面上。离开时没来得及拿罗盘,也没有拿伞,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身下的这块冰,瑰丽,寒冷。我想拥着冰睡过去,那 样我身体的左边会有月亮、游鱼,右边会有飞鸟、星星。最好冰在我入睡以后,全 部融化,那样我就可以沉下去,和鱼儿作伴。天亮以后,我会被封在冰层里,我明 白鱼儿为什么不咬钩了,它们根本就不想上岸来,我在路上见到的那条鱼只是为了 引我到这儿,爱上冰。我想,我在冰层里自由自在,再也不会出逃了。 就这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与刺骨的寒冰相拥而眠,一面感到温馨,一面 瑟瑟发抖。 “你在发抖啊!你在发抖啊!”她喊的声音那么大,让我担心会把邻居惊醒。 “别喊,每次不都这样吗?” “这次可不一样?你抖得比我都厉害。” “那说明我比你更专心地享受高潮。” “但这次不一样,你别骗我,要不开灯看看?” “千万别,我真的很好。……我很想跟你聊天,就现在,开了灯没气氛。” “……那聊什么呢?不会又是我们的初次相逢吧?” 关于我对她的一见钟情,以及发了疯似的迷恋,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谈了。 “我这次跟你聊我最大的秘密。” 她立刻来了精神,已经忘记要开灯了。 “你知道我是怎样长大成人的吗?……那次我一边看《木偶匹诺曹奇遇记》, 一边抚摸自己,很意外的,就成了。当时我面对地上苍白、稀薄的液体,不知所措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逃出去……” “现在……你还想逃吗?” “怎么会呢?既然让我遇上了你。” 她偎依过来,向我表明她的幸福心情。但很快又关心起我:“可你这次真的抖 得很厉害,你该不会是……冷吧?” “是啊,真冷,我的冰美人。”我再次亲吻她。 她从我调侃的语调中获得安慰,热情地回吻我:“我倒觉得你象块木头,燃烧 的木头咧!” 我竭力阻止她开灯,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明白真相。她的感觉是对的,这次的确 与众不同。 我仍然发疯地爱着她。但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血液已经冻结。我勉力支撑着安 慰她入睡,因为我不想让她开灯看到我冻的青紫的嘴唇,结霜的眉毛,以及垂死的 目光。我爱她,为了证明我爱她,我拼命搂紧她的身体,拥抱我的爱情,心甘情愿 地承受,冰的刺骨的严寒。 就这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一面感到温馨,一面瑟瑟发抖,与死亡相拥而 眠。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