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但是那个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将不会再有朝阳。雨水落在这个破旅店的顶棚 上,在无光的黑夜里,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的床上,孟孟一动不动睡在我的怀 里。我想,等她拍完这部戏,我就可以带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诉她,我曾 经是在这里打弹子,我曾经是在那里穿圣衣,这是 10 号的家,这是临时工哥哥的 家,这是丁丁哥哥的坟墓,这是以前紫龙的家,这是我的小学,这是我爬过的旗杆, 这是我登上过的舞台。我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我其实不是为工作所忙碌, 只是所有儿时的朋友们都离开了故乡,我想,我们这辈子是难以再聚起来了. 为何 我们都要离开故土。但我能感慨什么呢,因为我也离开了。我只回去过一次,陪着 几个老人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但无论如何,我要带着我女朋友去看—看,我的生 命里能讲的故事不多,如果对着场景一一说来,是不是更好听。 我醒来的时候,孟孟已经离开了,我打了她的电话,她说她早就已经拍到第三 场了,看我睡得太死就没叫醒我,让我一会儿去那里随便瞎逛逛,她给我引荐几个 被拖欠工钱最严重的工作人员。我说,好,然后又抱着她睡的枕头睡了过去。雨水 始终没有停过,我都不知道我身在一个什么地方,我也懒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 了,人们埋怨一成不变,但也埋怨居无定所,人们其实都无所谓,只是要给日子找 点岔子而已,似乎只有违背现在的生活,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个婊子、 一个戏子、一个你能想到的—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里面扔吧,你总是对的。因为 生活太强大了,最强者总是懒得跟你反驳,甚至任你修饰,然后悄悄地把锅盖盖住。 现在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中学生们热衷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念孟孟,我想我快藏不住 了,我就是一个玩捉迷藏的时候喜欢躲在床底的那个人,而孟孟其实是一个喜欢把 床底留到最后看的人。 两天以后,我回到了城市里,写下了控诉这个剧组的一篇专题报道,这篇报道 给了我一个版面,主编室甚至还拨出了其他的记者力量帮助我丰富这个专题,主编 说,这个选题很好,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又有关怀,对现在的孩子 又有教育意义。很好。你要跟进这个剧组,看看他们欠的工资到底发了没有,他们 混乱的拍摄状况有没有改善,他们最后片子有没有电视台来买,这两天你就做这个 就行了。 孟孟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真厉害,我们的工资都发了一半了,还有别的记者 来我们这里采访,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个采访。 我说,可是我发的是负面新闻。 孟孟说,就我们这个野鸡剧组,能有负面新闻都已经很不错了。 我说,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说,你等等啊,我去接一个采访。 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本以为他们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并且就地解散, 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有要脸的人才能感受到压力,类似的剧组对这样的新闻没 有任何的压力。我翻看了几张报纸,还有一张报纸采访到了这部片子的投资人,投 资人说,他也正在筹款,自己完全是处于对理想的追求才拍摄这部片子,但是过程 中出了一些问题,纵然这样,整个剧组都没有停工,让他很感动。因为在传媒业见 多了丧事喜办的案例,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大的震动,只是想,说不定这也是一件 好事,只是我以自己的力量帮助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力量仅限于此,她这样的一个 女人,在前行的路上,总是需要不停的搭车,有些车送她去目的地,有些车还绕点 弯路,有些车会出点事故,而我只是那个和她一样在走路的人,我走得还比她慢, 只是她在超越我和我并肩的时候我推了她一把,仅此,这是所有我能做的,而后, 她离开了我的臂长范围,我只能给她喊几句话,再远,她就听不到我说什么了。我 不想走得快一些,因为那是我的节奏,在那个节奏里我已经应接不暇。 孟孟依然热络地和我通着电话,我愿意说得更多一些,我以前听得够多。我也 见过不少的艺人,她们的共通点就是她们的世界里只有她们自己,她们似乎对他人 都不感兴趣,她们时常把自己看得比天重,时常把自己想得比云轻,她们时而自信, 时而自卑,也许是因为她们职业本能告诉她们,纵然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你也要站 在舞台上把自己那出戏演好。孟孟已经很会关心人,她时常问我,饿不饿、热不热、 闷不闷、冷不冷。在我们恋爱的晚期,我开始对她说很多话,并不是情深说话总不 够,并不是我有那么多的倾诉欲望,我只是想把一个尽量完整的自己告诉她。我开 始对她说我的往事,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依然对我说她的琐事,她对这个剧组 的看法,我们就这样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周,有时候我顾不上她说什么,我要把我 自己的话都说完,因为我太敏感了,自从丁丁哥哥离开以后,我对一个人的即将离 开有着强烈的预感,虽然多说话从不能挽留人。 两周以后,在孟孟回来三天前,有一个中年男子找到我,当他见到我的时候, 他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你帮了我们大忙。你指出了我们的错误。 我说,你是哪位。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