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田 作者:邓华 她从胸襟里抽出手来,挺着胸站在她爹面前。她爹一言不发,憎恨地望着她 搭袋一样装得满满的胸脯,忍不住骂道:“臭婊子!”眨眨眼,又说:“好啊, 懂得用这一套对付爹了!” 银手镯卡在乳房中间,让她很不舒服,尤其是那冰凉令她透不过气来。 王田义说:“好啊,懂得用臭婊子这一套来对付爹了。”他停了一会儿,又 说了一句:“好啊!” 为了让人看出他左边耳朵上上那个狼咬的缺口他剃着光头――王全凤将银手 镯塞在胸房中间,就一直瞟着她爹左耳朵上的缺口。从那缺口,她看到了她爹的 全部可恨之处。她看见耳朵从缺口处涨红发亮起来,接着她听见爹说:“我只是 需要一根新钢钎,你也犯不着这样对爹啊!” 王全凤说:“阿妈留给我作嫁妆的。” “哼!”她爹恼羞成怒:“难怪不得象个臭婊子!原来整天想嫁人!” 他烦躁地抽动他说了不止一万次是一只颈带红鬃直起身不止一人高的狼王咬 坏的耳朵,象驴一样地抽动。“难怪不得!难怪不得!”他喃喃地说。他的耳朵 象驴一样抽动,而原本是红得发亮的颜色灰暗下来。“老子辛辛苦苦养大的,没 那么便宜就嫁人!”他说。“拿来!”他对她伸出手。 王全凤说:“阿妈留给我作嫁妆的。” “我咋不知道?你妈的事我哪有不知道的?要是真的个手镯子给你作嫁妆我 咋不知道?莫不是――?”他又瞟了瞟她的胸脯。 “阿妈临死前给我的。这是外婆给阿妈的嫁妆。” “那就对了。你阿妈的嫁妆就是我的东西。快点拿来!” “不。”王全凤说:“你根本不知道它,阿妈藏起来就是给我的。” “我最恨女人攒私房!”他说。边说边抬起头并转动,左边耳朵往侧移开好 让他看着那上面的天空。六月的云很重。他看着云说:“我最恨女人攒私房。王 家的祖宗都恨的。”接着,他转头望着女儿说:“指着王家的祖宗发誓,你今非 把镯子交给老子不可。因为老子最恨女人攒私房。” 王全凤没说话。银手镯被体温弄暖和了,好象消失了一般,后来她发现它还 在,在两个乳房间卡着。 “都是些臭婊子!没一个好东西。”他恨恨地说。彷佛终于拿定了主意一般, 伸手抓住女儿的肩膀。 王全凤伸手打他,被他用力一推,推倒在地。接着他跳过去,骑在她髋上, 又伸出手将她按住。 “你要不自已拿出来我就自已动手,藏在裤裆里也不行!你要拿出婊子的一 套来对付你爹,那可怨不得谁!” 六月的云很重,可有一天你会看出它越来越重,重得你心口堵得慌,象一只 给人带来恶梦的熊瞎子专找你的胸膛坐。于是你想快些下雨吧。明知道一下雨更 大的麻烦事跟着就来了可你还是想快些下雨吧!王全贵对王全富说:“要下雨了。 咱们快跑吧!” 王全富看了看天色,四周的阴影象监狱一样垂落下来,他摇了摇头。 王全贵说:“你不走我可要走。我可不想让雨淋成傻子,更不想让水冲走。” 王全富摇摇头说:“我不是傻子。” “对对。你没少淋雨。”王全贵说,说过了发现对方听不懂自已话里的音儿, 叹了口气。 “爹说要下雨了,要多捞些石头。” “爹当然这样说。爹还能怎样说?”王全贵说:“不过,今天说了也白说。 他过河到九场街去了可是咱们俩亲眼看见的。” “他去买新钢钎。”王全富说。说完就蹲下去,“嘿”地一声。王全贵连忙 蹲下,情急间没来得及把铁链往王全富那边移一移。他恨透了和傻子一起做事, 他会让你随时随地都处在危险之中。刚才就差点把你的腰折断。而他还蛮有理的: 爹说做事要专心。傻子总是有不聪明的理由。这会儿他“哎哟哎哟”地唱起来, 拿舌头尖走路一般地掂悠着。而你明知他是个傻子还得一门心思与他的哎哟声保 持一持。王全富恨透了自已和一个傻子绑成兄弟的命运,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非得等到将石头抬上河坎,放在田埂上才能开口。 每年二月,他们一家都在河里捞石头,将被河水冲走的田重新垒好。每年的 六月,他们还得在河里捞石头,因为王田义一到六月就发慌,一发慌就让全家下 河捞石头。王全贵叹了口气,想开口臭骂一顿王全富的心思也没了。 “我说过,我可不想让雨淋成傻子,更不想让河水冲走。” 王全富莫名奇妙地望着他。 “我要回家了。”王全贵说。 王全富摇摇头:“爹说要下雨了,要多捞些石头。” “爹怎么没说下雨了河里的石头会更多,捞也捞不完?” “爹说了下雨前要捞,下雨后还要捞。” 王全贵稀奇地望着他:“倒还得分清前后―――!”他走去穿上自已的鞋。 “总之我要走了。你可以一个人挑,还可以抱,没必要非要拉着我一起抬。” “抬的大。爹说大的冲不走。” 连着劈下来几道闪电,所有的东西都黑了。还应该有几个,最好是闪电伴着 炸雷,王全凤的怒气还没完呢。但雨水哗啦啦地下来了,王全凤想老天爷莫不是 想让她大哭一场老天爷的意思是不是让她痛痛快快地哭过就算了呢? 正想着,王全贵浑身水淋淋地冲进院门来:“二姐,我回来了。” 他抓起衣角拧水,甩头,眼睛看见了王全凤敞开的胸襟以及尚未理好的裹胸。 他瞪圆了眼睛。没等他开口,王全凤就说:“爹打我了,还抢走了手镯子。”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象被两个乳房撑住了一般。后来,他咽了口口水,喃喃 地说:“他打你――那里?” 王全凤将胸襟拉得更开一些,让他看上面的指痕。 “看,这些都是他弄的。他还把我骑在身下。他是只驴!” 王全贵连忙移开眼睛。好不容易移开的眼睛,却没地方放,只好说话遮掩: “我是说他怎么有钱到九场街呢。” “他当然有钱!他抢了阿妈留给我的嫁妆!他安心让我嫁不出去!”她嚎啕 大哭,哭得坐在地上,王全贵忙过去扶她。 她站起来,边哭边说:“我不认这狗杂种爹。” 王全贵说:“他是狗杂种,可还是咱们的爹。” 她哭。 王全贵说:“我早就想说他是个狗杂种。自打他把我从学校喊回来年年在河 里扛石头起,我就想说他是个狗杂种了。又蠢,又倔,又专横的狗杂种。想想他 那块田,想想他对咱们干的那些事。算不算又蠢又倔又专横的狗杂种?”他听王 全凤说了声“算”,接着又说:“河边的田,本来就是河水的。他偏要去抢。累 得我们的一辈子都跟着他干傻事。”他沉吟了一声:“一辈子。”接着坐在凳子 说:“就算不是一辈子,可一辈子里最好的光阴都给他丢在水里了。到头来还不 是跟他一样,剩下的继续丢在水里。” 他说:“想来想去,就因为他是咱们的爹,所以才是个狗杂种。” 他抬起头,看见二姐裸着乳房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而一双手从颈后将他抱 住,将他的脸压在了白而软的朦胧里。 院门门槛上翻过来一只鸡,看起来象被人一脚踢进来的。它打了个滚,呆头 呆脑地站起来,抖了抖。从这个动作看出它是只公鸡,可是它抖不开雨水泻流的 羽毛就不能叫抖擞只能叫颤抖了。它颤抖着,脑袋被雨水打得一磕磕的。后来, 它垂着头,跌跌撞撞地奔过院子,躺倒在屋檐下。 “喂,过来搭把手。”姚玉仙在里屋喊。 河吼得凶,她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把床挪一挪。天知道娘儿们是咋会事。何连 武没理她。 姚玉仙跑出来:“喂。听见没有?” 何连武继继看着那只鸡。鸡卧着不能叫卧着,看起来象死了一般。 姚玉仙说:“你没听见河吼得多凶啊,再不搬就晚了。” “是啊,再不搬就晚了。该把房子挪一挪。光挪床,抵什么用?” 姚玉仙嘿嘿地笑了。 “就算了小黑箐、孟娘坝连塌三四个水库也挨不到咱们墙脚,何家岩可没这 么容易垮的。娘儿们就是多事!” “可它吼得多凶啊。我敢说它会让我睡不着觉。” “你睡得着的。因为今天咱家有鸡吃了。”何连武指给她看那只被雨淋傻了 跑到他家来的公鸡。“它不是死了就是傻了,那还有什么说的。” 这时,王田义一脚跨进院门,冲到檐下。何连武连忙喊:“看着点!” 王田义说:“看着呢。”他扛着钢钎、十字稿,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把没打开 的伞,从鸡身上跳过。 鸡没动,何连武放心了,忙喊姚玉仙把鸡拎到厨房去。“雨真够大的。”他 说。心想自己可不是心中有鬼,便说了句废话来塘塞?幸好王田义只顾着将钢钎、 十字镐从肩上取下,靠在墙边。十字稿断了一个尖,倒下了,他连忙把他扶起来。 看来雨伞是借的别人的,借来了又没用处,他觉得吃了亏,所以重重地扔在地上。 “我来修我的家伙!”他说。 “钢钎可以给你砧一砧,十字得换把新的。”何连武接着说:“七块伍角钱。” “贵了。” 何连武没说话,两胳膊抱在胸前,斜着眼目光掠过王田义缺了一半的耳朵将 院墙上的雨看着。 这就是该死的何家人看人的神情,无论是大田的何家还是九场的何家看人都 是盯着别人后脑勺背后某处让人疑神疑鬼这就是该死的何家人看人的神情。王田 义出门遇雨,在何连武的堂弟开的饭馆躲雨被迫买了一顿饭,好不容易借了一把 伞才发现这阵大雨里伞根本打不开。所谓祸不单行,他早就应该想到跟何连武讲 价还价就会遇到何家人祖辈传下来的看人的神情。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十字镐换新的五块钱,这合适。钢钎砧一砧就要两块伍?”他说:“不就 是花点力气?我还要帮你打下手呢,这也不算?” “没这回事!” “钢钎砧一砧就要两块伍?”王田义说。“不就是花点力气?”他晃了晃头, 想把耳朵边上粘着的何连武的目光甩掉。“不就是花点力气?”他喃喃地重复道。 说完了拿眼瞟何连武,见他不动声色,气急败坏地说:“七块伍就匕块伍。旧十 字镐可别想我送你!” 何连武说:“送我我也不感激。先说了,概不赊账。” “啥!?”王田义叫道。 何连武说:“少装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除了何家人概不赊账的。” “你应该信得过我的。我修好了我的家伙就保得住那块田,它能出六百斤谷。 这六百斤谷可不是白赚来的?” “是白赚。可你哪一年保住那块田了?” “今年一定保住。”王田义说。 “听听那河吼的,你该说明年一定保住。” 王田义侧着耳朵听了听那隆隆声,很多年前一支颈带红鬃立起来比人还高的 狼王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以后他就听什么都带隆隆声。他从衣兜里掏出布包,打开, 掂出个银手镯,举给何连武看。 “看看这个,你们何家人可是识宝的。还信不过?” 何连武开始觉得惊呀,细看又觉得好笑,问:“怎么你耳朵上是缺,手镯子 上也是缺?” 王田义说:“你兄弟不肯赊账。”他想了想,走过去拿灶上的钳子来在手镯 上比划一阵,饺下一小段来。他把这一小段手镯递到何连武面前,说:“我给你 资格的银子。一把新十字镐,钢钎砧一砧,再加个锄头。” 都叫他王大憨,都说是他爹让他在河边给雨淋憨的。 他听见上游的隆隆声,撒腿就跑。跑上岸,听见隆隆声追得紧,便继续跑。 等他回头时,看见二月份一家四口辛辛苦苦扛石头垒起来的田坎无声地往河里塌。 再一看,便都是黄色的水,以及水面上奇形怪状的的花纹。半亩水稻没影了。 雨还在下,不过已经不用躲了。就是再大点他也不用躲的。雨变小的原因是 因为河边上的的奇怪花纹需要细看,他这样认为,所以他很认真地看着河面。 我不头晕。我不头晕。他得意地想。老三才头晕,他还要呕吐呢。 后来他看见爹在大块大块旋转移动的河面对岸站着,一只手扶着肩上的钢钎 啊什么的,另一只手只顾对他挥动。 “啥?”他大声问爹。接着他听见轰隆隆。他爹放下肩上的东西,将两只手 撮成筒放在嘴上。 “啥啊?”他高声问。踩到淹着水的田里。 爹把俩手举起到头顶,乱舞了一阵,又停下来,好象在用手指头比划意思。 他想看清爹是伸着三个指头呢还是弯着三个指头,他朝爹走去。到水齐腰深 的时候他发现脚底在滑动,他摔一跤,他没想到人在水里也会摔跌。 他轻飘飘地跌倒在水里,这感觉没让他惊惶,直到有一股劲将他象拧衣服般 地将他绞着往水底拉时他才惊惶起来。他呛了好几口,恐怕一连几天拉的屎都是 泥沙了。不过九河还会不放他出去让他有屎可拉呢,这很难说。接着他害怕起来, 因为他发现九河就是要把他灌满泥沙,好把他沉到河底去。他害怕极了。这时一 根木头重重地撞在他腰上,使他蜷曲在木头上。 木头胡乱地漂了一阵,卡在岸边的石缝里。他蜷曲在木头上,不敢松手。他 发现水对着这边冲,这边就不安全,所以修田、修房子都不应该修这边。因为如 果河水要往这边冲你还是不让道,河水就会认为你不尊重它,故意找它的碴,何 以它就会找机会教训教训你,让你害怕。 “我怕了。而且我都头晕了。”他对满脸奇怪花纹的河水说。 他爹在河对岸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来跑去。 “不。”王全富说。 王田义地吸了一口旱烟,口里里冒着烟雾说:“看来你是想到祠堂跪祖宗了。” 王全富闷闷不乐地走去拣起钢钎、十字镐、抬杠,一般脑地扛在肩上。 “河水早消了,我看了,满河都是大石头。咱们这次用最大的石头砌田坎, 明年那块田就保住了。再说你都睡了一天了,再说我们又有新家伙了。” “你们也一样,惹老子不高兴就拉去跪祖宗。”他望着王全贵王全凤说。那 王全凤满脸不在乎,让他心里忐忑不安。 “到祠堂去才好呢。”王全凤仰着头望着屋顶说。 王全富闷闷不乐地扛着工具站在门口:“走不走。” “你别以为老子拿了老子该拿的东西就惹祖宗不高兴了。老子可是拿来换家 伙的。任何一家的祖宗不会对辛辛苦苦攒家立业的事不高兴吧。”他说完,吼了 一声:“走。” 王全凤低声说:“逮着了也是你王家的事。”王田义装没听见。四人便出门, 沿着田埂往河边走。 “狗杂种。”王全贵低声对他二姐说:“现在咱们还得让着点狗杂种。到时 候跑到城里就好了。” “我反正不认他了。到祠堂去说也无所谓。” “谁还认他啊。我说的是咱们得暂时忍一忍。这几天下雨不是不通车吗。一 通车咱们就不用忍了。” 很大的太阳照耀着一下变宽了一倍的河滩。王全富往河心里看了看,那里还 有个漩涡时隐时现。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王田义看他。 他说:“我还是害怕。” 王田义说:“怕个球!”他脱掉鞋,把旱烟和鞋用一块石头压住,见王全富 没动,吼道:“下河。” 王全富摇摇头,王田义便捡起块石头打他。他跳开了。跳开后却歪着脸象鸟 看人一般地将他脸看着,睑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爹不知道害怕。”他说,边说边走向他爹。他爹往河里退,到河水漫 过裤脚时他站住了。 落在后面的王全凤王全贵走到河边刚好赶上这一幕:王全富抱着他爹,在水 里走来走去追那个漩涡,但是漩涡时隐时现,漂浮不定,王全富便把他爹随便朝 水里一扔,并伸出双手死命将他的头往水里摁。 “淹死他!”王全贵兴奋喊道,跑去帮忙。 20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