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烛泪轻垂湿案, 执笔欲说遥念。 谁送九泉书? 伏醉呓吟哀挽。 千遍, 千遍。 晨雾隐湮残卷。 ——《如梦令·又逢腊月初五》拙作一首代题记 一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没有任何预兆,似乎一分钟前还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我和小蝶正在太湖边的一座荒山顶上。说它是荒山,是因为它没有上山的路, 更没有那些小亭子什么的可以歇脚。忘记是怎么爬上去的,依稀记得我们俩爬到那 个山顶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而好不容易到了山顶,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风景,天 却下起暴雨来。 那里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可以躲避暴雨的肆虐。雨点就象一颗颗石子儿,急速地 向肌肤砸来,既冷且疼。无数石子儿般的雨点,密密地织成一张雨幕,笼罩着我们 俩,还有周围的万物。 山顶上的雷很可怕,学过的知识告诉我,那是致命的。闷雷就在我们四周落地, 撕开重重雨幂,亦撕裂你的耳膜,钻入你的身体,剧烈振撼你的心脏。我努力地睁 大眼睛,却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小蝶将她脑瓜紧紧地埋在我的下巴底下。 “我们会被雷打死的”。小蝶很害怕,紧紧抱着我,大声在我耳边喊。 我俯下头,却看不清鼻尖对着鼻尖的那张脸,只能感觉到她在颤抖,是冷的缘 故或者是因为害怕。我紧紧抱着她,不让她说话。因为我知道,我们无法躲避,白 茫茫的雨幕中,有沟坎,也有悬崖。 小蝶提出要骑自行车到太湖边玩,半日前,我们刚从姑苏城南林饭店出发。借 给我们自行车的bell-man,捏着小费,殷勤地一遍遍提醒我前往太湖的路线。最后, 在我耳边悄悄说:“你女朋友好兴致,好几十里的路,搭我们酒店的观光车既便宜 又快。” 我苦笑…… 小蝶在我耳边幽幽地问:“假如我们死了,你会怪我任性偏要来这荒郊野外吗?” 我把小蝶更紧地拥入怀中,吻小蝶的青丝。小蝶微微有些颤抖,我在她耳边低 哑地说:“傻瓜,就算死了,我们亦是在一起,有什么好怕好怪的?” 夏日的雨说走就走,雷神在不远处劈断了一棵小树,突然收起了暴雨,哼哼唧 唧地远去。 天,已是黄昏,浓云尚未散去,视线模模糊糊中,高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到 了山脚的小径,到了湖边。湖边竟然起了雾,在上海,我只知道早上有雾的。我们 再也找不到自行车了,更别说找到公路。而天却暗了下来。 山野的夜很可怕,那种黑是吞噬一切的,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到。 “怎么办?”小蝶的声音依然颤抖,仿佛快要哭了。 我想极了能够突然得到个办法,然而,除了湖水拍岸的声响,告诉我在不远处 便是太湖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无奈地说:“只好等天亮了” 时间过得很慢,天才刚刚黑下来,明天的太阳快快升起是我们俩当时唯一的奢 求。这一晚上怎么办?我没敢去想。 小蝶突然说:“听过‘太湖强盗’的故事吗?” 太湖强盗,是一个传说,传说中的那些强盗们个个杀人不眨眼。 我拍了小蝶一下脑瓜,笑道:“嫌我胆子大呀?”。 模糊中觉得小蝶吐了一下舌头。 远处那座山上,传来一串串低鸣,估计是某种小兽。 小蝶紧紧地拉着我的衣服:“听,那是鬼叫吗?” “不是”我肯定地说“大概是小动物吧。” “老虎?狮子?” 我哈哈大笑:“江南没有老虎狮子。” “听说有狼”小蝶很肯定。 我愕然…… 没有月亮时,野外的夜很可怕,焦墨一般的黑。那种黑象一团铁丝,紧紧缠绕 着人的心脏,用力绞着。而我们似乎只有在极度恐惧中度过一个晚上,别无他法了。 二 突然间,小蝶尖叫起来:“看,快看,有亮光,有亮光!!” 循着小蝶的指点,极艰难地看到一个淡淡的亮点,那么遥远,忽隐忽现。是野 兽的眼睛?还是有人家? 本能的驱使,使我们朝着那个亮点移动,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的有点战战兢 兢,因为在江南的野外,我们不知道前方的黑暗中是否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 或者趴着一头狼之类的或者是什么别的可怕的东西。黑暗中的未知物,什么都可怕。 似乎走了很久,才确定那是一扇窗户,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走到近前,从门 口的鱼网、钓具可以认定,这是一户渔家。 礼貌地叩门,发现门没闩,应声出来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在油灯微弱的光照下, 我看清屋子里的摆设很简陋,一张矮桌、两条长凳,还有一个将要熄灭的灶头。 “阿是迷路咋?”老伯伯用浓重的土话问道。 小蝶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我们的遭遇,从爬山一直说到下雨,然后是天黑迷路。 老两口子好象也没注意在听。 老头拿来两件式样很土的衣服叫我们到里屋去换了。出来的时候,老婆婆乘来 了两碗粥,外加一碟黑呼呼菜,据她说,这是叫“腌金花菜”,是一种野菜腌制成 的。我们俩大口地吞着食物,实在是饿坏了。 老婆婆吩咐我们多吃点,然后冲着老头嘀咕了几句,用一个木盆装上我们换下 的衣服出门去了,老头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只灯笼,点上,颤巍巍地跟了出去。 “他们真好”小蝶边划拉着稀粥边说。 我看了看小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笑什么?”小蝶莫名其妙。 我放下筷子,笑得越发厉害了,最后指着她的衣服,仍然笑得前仰后合。 小蝶穿着一件老伯伯的对襟粗布衬衣,长得过了膝盖。颈脖以下一大片还有一 块大补丁。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她白我一眼,然后也笑了个仰面朝天。 啊!真的,我的补丁比她还大,而且是花布的。我觉得很没趣,继续认真地吃 起东西来。 吃完饭,老两口回来了。 老伯伯告诉我们,这里没地方留我们过夜,往东走一里地有个小渔镇,进镇就 能看到唯一的一家茶馆兼客栈。我们只要把老伯伯的灯笼给掌柜的看,掌柜的就会 帮忙。 老婆婆放下棒槌、木盆,从矮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装 好洗干净的我们的衣服。随后又取来一个针线包,交给小蝶,说:“你们城里人的 衣裳不牢,洗掉了一个扣子。等衣裳干了你自己缝一个。”说着话又取出一把扣子 让小蝶挑。小蝶挑了一个橘色布条缠成的扣子,做着怪脸对我说:“不管谁的衣服 扣子掉了,都要用这只扣子。” 我偷偷心疼地说:“那是两件正牌VERSACE,我省吃俭用,花了好几千托人从香 港带的情侣衫!” “那你祈祷掉扣子的那件是我的吧!”小蝶哈哈大笑。 告别了站在门口送客的主人,提着主人给的塑料纸做的灯笼,我们两个穿着宽 宽大大的农家衣服上路了。果然不多久,就看到了那个小渔镇,没费多大力气就找 到了那个茶馆和认得灯笼的掌柜。 三 一夜无话,只记得睡得很塌实。 天未亮我就醒了,身边的小蝶还睡得很甜。 不忍心叫醒她。我独个出了门,步行来到不远处的太湖湖畔。 湖上的雾依旧很浓。一切在雾里显得迷离而茫然,如同一个幻梦的虚空。 我找到了一块被湖风吹得很干净的大石头,躺下。任凭浓雾裹向我。依稀感到 太阳升起来了。因为它的存在,雾渐渐淡了。湖风很柔很轻地抚过我的身体。我尽 量地伸展、放松四肢,享受那种在迷雾中的空灵意境。 湖风送来阵阵洞箫声,那悠悠的美妙的音乐呵,虽然我记不下它的曲调,却已 觉心随之而飞,如同湖上划过的白鹭。薄雾中有一叶小帆,正朝湖的深处飘去,也 许船上就是昨夜的那对渔家老夫妇。洞箫可能就来自那条船上罢? “每年的现在我们都来这里好吗?”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是小蝶的声音。 小蝶用和我同样的姿势,脑袋对着脑袋,乖乖地躺在我后边。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很讶异。 “几乎和你同时,你看,我已经把扣子缝好了。可惜这件是我的。” 她格格地笑,晃悠着手中的衣服。白色的新朝的衣服上,缀着一个农家式样的 用橘色布条缠成的扣子。“我说话算话,这件衣服我以后会穿的。” 我有点幸灾乐祸,把她拢入怀中,拨弄她的长发。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直 到浓雾散尽。太阳仿佛为了驱散晨雾,已经竭尽全力,懒洋洋地斜斜挂在遥远的湖 面,发着通红的光,很柔和。那箫声渐渐远了,似有似无,若游丝般的飘。 小蝶把手中她最爱吃的相思梅一颗颗丢到湖里。 我问:“你干什么?” “我在喂鱼儿。” 我亲了亲她:“小笨蛋,你说鱼会来吃吗?” 她认真地点点头:“会的,当然会的。” 相思梅扔完了,我们依旧静静躺在巨石上。 “别动,就这样,很美!”小蝶软软地偎在我怀里梦呓般地轻语。 我说:“你真的想每年都来吗?” 她闭着眼睛只是笑。 一直到了中午时分,我们才搭着进城的手扶拖拉机,穿着两套宽大的农家粗布 对襟衬衣,回到了下榻的酒店。 四 然而,我们再也没一起去过。 回上海后几个月,小蝶和所在银行的同事到黄山休假。他们单位的大巴被一辆 卡车迎头撞成弯月状,翻在路基沟里。 一车人只幸存七个。 她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七个人中没有小蝶。 五 再去的时候,是五年后,我和现在的女朋友妞妞。 那湖边小屋已经没有了,变成了度假村。小渔镇还在,只是变得热闹了,到处 都是卖胶卷和旅游纪念品的小铺子。原先的那个茶馆已经成为饭店,掌柜的经我提 醒记起了我,他说那对老夫妇两年前被城里的儿女接去生活。也许过不惯都市的生 活,去年先后过去了。 湖边那块大石头还在,我搂着妞妞站在上面。 妞妞穿着小蝶的那件VERSACE,她不知道那颗橘色布条缠成的扣子的来历,只是 觉得很好玩,穿着很有个性。 妞妞也喜欢吃相思梅,手里拿着一包,小鸟依人般的靠在我怀里,自顾自地吃。 我问她要来两颗,扔向湖中。 妞妞不解:“你干什么?” 我说:“我在喂鱼儿。” 妞妞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问:“鱼儿知道你在逗它吗?” 我轻声说:“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那天湖上,没有雾,没有洞箫,也没有一叶小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