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装 作者:文深特 一 我无法在议事厅里呆下去。托孤大臣们坚持说“皇帝还未到参政的年龄,过 早地被国政琐事困扰,只会是国家人民的大不幸”,尽管我已经三十岁,而且在 位已近十五年了。 我盯着大臣们恭谦地弯下的,等待着我的离去再伸展开来的身体,无意间瞥 到他们微秃的头顶。我适时的离开无非是一种本份,是我的职责之一,由此可使 我的国家的发展在这些人精的策划下不致有悖祖制。 参议员和他的秘书们全神贯注地等待我的第N 个对这些为国家社稷呕心沥血 的人们的祝福我每一次的每一个字都将被用金泥写进国典,永远地密封在国家图 书馆“御”字号库房中(祖规中明确地写着:“皇帝的和非皇帝的是不能同置的 皇帝不是一般人,简单地说,不是人。”) 酒瓶和杯盏在侍应生们手中的托盘里叮当互撞。即使我五百多度的近视眼, 都清晰地看到老部长的胡子尖在乐队的试音声中一跳一跳,跃跃欲试。议事厅的 侧门虽然关着,却因外面什么人的挤撞而忽闪着。透过时隐时现的门缝,可以见 到五颜六色的什么掠过,一些夜莺般美丽的笑声不断传进来但那颜色再靓,怎么 比得上我的皇后的红唇,明眸;那声音再美,怎么比得上她说爱我时的温存? 一切将在我转身步出大厅,在我的影子完全移出大厅的当儿,在正门悄无声 息地掩闭的瞬间,彻底改变。 总是如此。他(她)们就不烦吗? 二 我羡慕我的小随从。他是一个后天的聋哑人。他可以不必听到身后那骤然想 起音乐,也不必为此而心悸。然而他依旧感得到音波的震荡,这从他那扶着我的 手上觉察得出来。 我更多的是倾慕他的勇敢。自从那次未果的偷听,他失去听觉和语言的那天, 他竟然还能重新回到这里,这随时可以嗅到他迸溅鲜血的地方。 当时他可以早些离开的。但他没有,只为了让我知道更多的大厅里的事。想 到这里,我感激地望望他,正好碰上他询问的眼神。“是的。”我无声地说,边 登上我的马车。他懂得我的唇语,这也是我最终可以说服他们,将他留在皇宫的 唯一的理由。 马车辚辚地行着。街道还是灰蒙蒙的,谁能指望它们一夜之间缤纷起来呢? 当我的座车驶过之时,臣民们一定会惯例地行礼,凝望着、猜测着他们的皇帝如 约般去会他的爱人。 三 秋风终究是有异于春风的。而它们的差异在我看来是多么地明显啊:前者是 后者散播下的生命的掘墓者。肃杀的气氛中,我的国家显得更加灰暗了。 我依旧为她带来了我亲手设计的最新的时装。闪亮的幅面,映衬着斜阳的余 辉,叫人看去不禁生起遐想;这让我有凝望她的感觉沉醉,静谧。柔软的质地, 丝般的触感,在瑟瑟秋风中依旧是暖的,正是抚着她的长发时的感觉。自然的色 泽,没有丝毫人工的渲染,好像她天籁般的声音,清扬飘远,勾起听者的遐思。 她绽放笑容的时候,又一次为我的执著而轻声叹气她说我的作法过于孩子气。 “这个游戏你早晚会厌倦的。”她明澈的眼告诉我。 我不禁也叹着气。将绘好的设计图轻轻用丝线扎起,和玫瑰花瓣一起埋在她 的墓前。五年了,我厌倦这个已经固化唯一种习惯的游戏了吗? 执著吗?这又怎能与她支持我将民主进行到底,令我的国家多彩的决心相比 呢?很可惜,直到她走向永久的安息的时候,也未能看到她亲爱的丈夫真正地执 掌王位,未能看到他的国家和人民真正地缤纷起来。 “但是,不久我们或许会成功,否则我的灵魂将与你常伴。”我对我永远的 王后说。 秋风卷起一阵落叶。 四 那两个可怜的裁缝,终于因为“妖言惑众,欺世盗名”被驱逐出境。我早已 料到了。虽然他们将不能在我的国家营业,但我相信凭着那些金线和名贵的布料, 这对矜持的裁缝可以在以后的日子过得不错终究他们是少数几个会做除灰兰的衣 服之外中的佼佼者。 开始,他们一再地揣测我的命令虽然在百姓心目中,皇帝还是权力的象征。 “织布时不加线?!难道那不是空织?”他们曾经诚惶诚恐地质疑。我最终还是 违心地利用了我在百姓潜意识里的威严,迫使他们相信这是一种于皇帝健康有利 的巫术。可以确信他们是被我皇帝的话震慑住了,因为即使是被大臣门赶走的瞬 间,他们俩望向我的眼神里除了愧疚,别无他物。可怜的人,他们还在为没能完 成那假想的礼服而遗憾呢。其实纺织机那空转的声音我还没有听够,毕竟藉此也 满足了我的嗜好但,来不及了。 我想那些满腹经纶的大臣们一度被搞糊涂了。但他们在开始一定相信我放弃 了从政,放弃了对固有秩序的更新。他们相信自己不会失去王公贵族的特有的生 活,以及只有王公贵族才有的灰兰之外的服饰颜色。 “为了维持祖制,同时保存现有的皇室,我们总要做出些让步。” “是啊,几件衣服奈何不了什么的。” 据我勇敢的小随从的话,他们曾在议事厅里如上议论道。 从露胳膊,露大腿,到露后背,露肚脐,直至这次的天体营大展,我设计的 时装源源不断地问世。今次展演,则是以“纪念皇帝投身服装业暨王后辞世五周 年”为主题的。大臣们发觉时装的弊端已经太晚了。大众的需求已经不允许例行 的展演停止。 我无力改变迂腐的政治,但我可以改变时尚,藉此改变百姓的思维方式。 五 “我国的科技工作者研制出新面料,只有真正的聪敏、忠诚的人才能见到它” 报纸头版这样写道。他们一惯有效的伎俩。曾经参观过我邀请的那两个裁缝工作 的参议员作为“特约评论员”写了评论员文章。他对这种“看似极透明,轻薄如 蝉翼”的面料大加赞赏,说这是“伟大陛下领导下的纺织业的一大进步”云云。 我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为什么还不公布我即将退位的消息呢?他终究是 发现了我的用意:真理都是赤裸裸的。只有完全的裸体表演才能表达我打破旧体 系的决心。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同时也为我的退位埋下伏 笔:皇帝疯狂地追逐另类思维,天地难容。 以他为首的托孤大臣们觉察到时装在改变观众理念上的不可抗拒性。可惜自 古我的国家就没有弹劾皇帝的法案。大臣们中已经一人相互埋怨当初为什么不同 意我设立《弹劾法》的建议“如果皇帝竟然可以被弹劾,那臣等岂不更朝不保夕 了?”此后,我的实际参政权渐渐地丧失了只有我的“祝福权”空前强大。 我曾经倡导过的民主宛如传说中的魔鬼,谁也没有见过,却先被吓个半死。 而我也宛如传染病源,被隔离在议事厅之外。我向往的却是我达不到的。斗争啊 斗争,不在斗争中胜利,就在斗争中灭亡。十五年的努力宛如噩梦初醒,残余的 仅只是回忆。 终于,他们勒令我退位,否则将爆发大规模的清洗运动。我在民间的致力于 改革的同志们将被彻底扫除。可惜我徒有抱负,缺少手腕。想要成就大事的人倘 没有足够的技俩来算计,宛如缺墨水的钢笔,写呀写呀,怎么写都是空划。 今次的展演将是我在位时的最后一次。我决定不论怎样,最后一搏。 六 音乐回响在国家大剧院。模特们回旋在舞台上。 观众们是各地选派来的根红苗正的人。“他们是不会受到腐朽表演毒害的。” 参议员阴险的笑容浮现在我的眼前。 到“最新面料”的展演阶段了。我裹着斗蓬出现在观众面前。解说员在念参 议员写的解说词:“观众们,我们伟大的陛下亲自为大家展示这种面料!它是多 么地轻巧,透明,只有真正聪慧、懂得美的人才能见到它……” 过度的激动令我微微颤抖,或许是秋天的气温真的有些低了。我默念着我亲 爱的王后的名字,踱到几个光柱的交接处,猛地抛开最后的束缚。 台下那些被洗过脑的人们也不禁发出惊叹。 “乖乖,皇上的新衣服真是漂亮!” “太合身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布料!” 这样普遍的赞扬声令我泪如雨下。泪珠在灯光的照射下缓缓划过皇帝的裸体, 晶莹剔透。“这种新面料的质地是多么的精致啊……”解说还在继续着。 “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一个小孩子最后叫出声来。 “噢,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爸爸说。于是大家把着孩子讲的话悄悄传播 开来。 “他没有穿什么衣服!”又一个小孩子说。“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呀!” “他实在没有穿什么衣服呀!”最后所有的老百姓都说。 舞台上的我听到了。 大臣们开始骚动。 微笑开始挂在我的嘴角。我的身体依旧有点儿发抖。 “真理总是赤裸裸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