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的和听见的 作者:何从 爱的时候,你看见了谁,听见了谁呢? ——题记 死亡的东西总是异常的美丽。 她轻轻地说,比如指甲。死亡的部分在渐渐地变成白色,可惜你看不到。 ——但是我能触摸到,感觉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非常重要,敏锐的感觉,身 体上没有伤痕的人是很难能拥有的。我的伤痕在心灵的窗户上,而你的伤痕在耳朵 深处。 ——现在的城市在流行着所谓的法式指甲,一双手要265 元,真贵。那种死亡 的白。可惜你看不到。 ——但是我能想象。 他的手在她的皮肤上游走。他是少见的那种手特别体贴的男人,夜晚他是一家 盲人按摩院的按摩师,白天是一个钟点打字员,专门给报社做采访录音整理。 她爱上他的时候这样对女友形容他:他的手指碰到我的皮肤的时候,我突然间 会莫名地感动,我知道那绝对不是性,不是男人的,纯粹的抚摩。你知道的,男人 碰触女人的身体,基本都是性,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但是他的手指,却让我感 觉温暖。我知道他在试图通过他的触摸,给予我一些什么。 ——我看不到你的容貌,对颜色形状和距离,我都是通过手指来触摸和感受的, 你的皮肤泄露了你所有的秘密,你的情绪你的感觉你的心事,在你的皮肤上我的触 摸下,显山露水着。你是我触摸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他开始轻轻地啮咬她的耳垂,那里是她最伤痛也最敏感的地方。 ——把那小巧的助听器给拿下来,我不喜欢那冰冷的玩意。虽然你需要依靠它 来聆听我的呼吸。对了,你知道呼吸的声音吗,黛? ——Wing,大多数时候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声音。 呵呵,他笑了,黛你知道你的皮肤也会呼吸吗?我有的时候甚至能听见皮肤呼 吸的声音呢。 ——是丁冬丁冬吗? ——别用文字来描绘,你已经是个习惯在文字里感受声音的女人,现在让我来 告诉你那是什幺样的声音。 然后他的头就俯了下来,她感受到耳边有温暖的风。在她的眼睛里,他一直是 个风一样的男人。Wing. ——你的腮一定是粉红的。我的手指能摸到一切的色彩, 它们是我的一双眼睛。 她开始轻轻地笑了,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边。 ——我在微笑,你一定能摸到微笑的样子。 ——是的,我能触摸到你的一切表情,甚至是你发呆时候的模样。 你知道吗?你口齿不清地在我身边慢慢地读给我听你的文字的时候,是我最快 乐的时候,听见你很努力的发音,我会觉得这世界不再是一片黑暗。你是我眼前在 黑暗里正慢慢开放着的清香的百合花。 她看着他的手灵活地在键盘上敲击着,把心事都显示在屏幕上。 她总是说自己助听器戴久了就耳朵生痛。他便在电脑上和她进行他打字她看, 她说话他听的聊天方式。 她把头俯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指伸入她的耳廓,温柔地为她掏耳。她喜欢这 样的体贴。第一次去他供职的报社送稿子的时候,看见他在那里敲击键盘的模样, 她无动于衷。责任编辑嚷嚷要她重复说话的时候,他悄悄地为她做了翻译。 ——那天我听出你声音里的疲倦。你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对方全然 无知。 ——就好象爱情,你一往情深地付出,可是对方始终感觉不到温暖和安全。 ——那样的爱情是残疾的,没有动人的声音和美妙的风景。已经可以丢弃。 ——Wing…… ——我在。 ——如果有一天来个仙人,让你许个愿望,你会许什幺样的愿望呢? ——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一直到死…… ——不想看看这个世界吗?wing,而我,是如此渴望着去听见这一切的声音, 特别是,是你在我耳边的私语。那是与我们的爱情同样重要的东西。因为都直达灵 魂。 ——你已经听见我的心事,黛,我已经满足得到的一起,我在触摸着你,你的 美丽,在我手指下,你的妖艳和激情水一样地流动着,开放如花。我只记得我最后 一次看见的东西,那是妈妈的脸,她是个同样美丽的女人。 快近中午的时候黛才起来,wing已经去了报社,他的睡眠总是不足。她坐在电 脑面前,把昨天的稿子给结束了,发到几个bbs 上,断线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自动的 广告小窗。上面有个电话号码。 那个夜晚他们第一次吵架。激烈地吵。 ——黛,我不是没见过那些医生护士大夫的,我已经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记 忆里只记得自己总是在妈妈的怀里颠簸,不停地颠簸,好象没有安静的时候。我看 不见妈妈的表情,但是她的眼泪象针一样地刺到我的手背上,却告诉我她是多么的 为我骄傲并且快乐着。黛,那些医生已经耗尽了我们的全部时间,那些对于孩子来 说是多么宝贵的时间,我跨在木马上摇啊摇,妈妈过来跟我说,乖,来吃药,现在 是注射的时间了。然后就是来自皮肤的疼痛。别的孩子都在院子里拍着小皮球的时 候,我却听见各种管子在我身边摇晃,各种各样的液体流入我的身体,他们都是如 此的冰冷。我想你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我不觉得我们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在黑暗 里,我觉得我也能快乐。 ——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真正地去看见,去see.Wing,求你。 因为我爱你。我想,我也会听见的,有一天,我也会听见,I can hear. 他终 于垂下双手,红黑相间的盲棍响亮地掉落在地板上。她的戴着助听器的右耳传来噪 音,然后她辨别出了他的声音,空洞的。 ——你已经得到了全部的我,你还想改变什么呢?为什么人们在得到一样东西 的时候,还想去改变它呢? 手术结束后当天,他醒了过来,她的手一直握着他的。 ——黛。 ——什么?疼了? ——不是。 ——那么……? ——我爱你…… 视力调整期是个非常艰苦的时期,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他必须明白颜色的 概念,距离的概念,形状的概念。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无知和愚蠢。 ——Wing,现在你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了,别这么说。 ——但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卑。光明世界里的人们滑 稽地关注着我, 我是个第一次来到他们世界的人物, 手术解决了我的see 问题, see 是看和明白的双重意思,我想我能看了,但是我始终处于无知的状态。要明白 他们的世界,我需要学习很多东西,那需要耗费我更多的时间。而我,已经离黑暗 越来越远,但同时,我恐惧着,是不是有一天我又会再次回到黑暗里去。 他的脾气变得暴躁,他拒绝去看,当别人问他面前是什么的时候,他还是习惯 地去触摸后才得出答案。 ——我已经依赖了我的手指,好象只有触觉才能给我安全感。 ——Wing,看我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别去摸它。 ——……气球?是红色的? ——很好,对。那么看这个。 她打开一张报纸,上面也有一枚气球。 ——也是气球? ——不对,那是报纸。你来摸摸,光滑的,报纸。 ——…… ——没关系,wing,你在进步中。 ——黛,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吗?为什么我看见了,却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吗? 他突然间情绪有些失控,她抓着他,渐渐地感到无力。他闭上眼睛,手掌用力 地压在她的脸上,手指从她的眼睛到鼻子到嘴唇。 ——黛,你的脸上有一些褐色的小点,一点都不美丽,但是我闭上眼,就看不 见它们了。我感觉到你的美丽,你始终是我的黛,但是,我的眼睛里,你是如此的 陌生。 ——wing…… ——我曾经触摸到你的灵魂,但是,现在我看不见它们。黛,告诉我,如何看 见真实的灵魂…… wing恢复得很快,但是从他的瞳人里看过去,没有一点目光。 ——今天我一个人上了街,我看到了很多没有想象过的情景,我看见乞丐,看 见寂寞的人,可是没有人把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很多人在匆匆地走路,他们的目 光始终停留在空气中的某一点,呆滞是这个城市的流行吗?地铁里有很多女人的胸 脯和大腿,但是也没有人去看一眼。我看见很美丽的有色彩的雕塑,他们却告诉我 那是要被拆除的违章建筑,上面只是一些顽皮的小孩子涂抹的蜡笔。我还看见一些 女人,她们有色彩斑斓的脸蛋,可是我看不到皮肤。 这个夜里他们在一起做爱。 ——为什么激情的时候你总是闭上眼睛? ——因为我喜欢感觉,用肉体。感觉快乐。 ——快乐是看不见的吗?黛,我感觉到悲哀,为什么,你有那么美丽的眼睛, 却还是需要用肉体去感觉快乐。 他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他没有坚持到最后。她在他的萎靡中开始哭泣。他燃 起一支烟,看着云一样的烟雾在空气里渐渐消散。 ——黛,如果你也能遇见个医生,他能够给你带来声音,你会接受奇迹吗? ——什么是奇迹呢? ——把你的助听器戴上,将放大器开到最大,你是不是会感觉到头痛欲裂? ——我尝试过,确实如此,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安静。 ——就像我已经习惯了黑暗,面对光明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脆弱和迷惘。人们总 是把我们看作异类,鼓励我们向他们靠拢,能够和他们一样感知光明和声音。但他 们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依然是黑暗的,并且充满着令人头痛欲裂的聒噪。但 是对于别人,他们看见我们能够“听”和“看”,觉得那就是奇迹了。 ——Wing…… ——黛,你是什么表情? ——我在微笑。 ——为什么,我看起来你却像在哭呢?我们的眼睛,真的能给我们带来奇迹和 真相吗? ——wing,如果再次选择,你会回到黑暗里吗? ——不知道,我现在只剩下恐惧。 他将头埋入她的怀里,那里是温暖的,然后他像孩子一样渐渐地睡去了。她开 始感染到他的恐惧。闭上眼,黑暗让她感觉无依。 室外雷鸣电闪。强烈的暴力似的声音。 她感觉到躯体的冰凉。 怀里的那个男人,孩子一样的,第一次令她感觉陌生。他的手指,曾经只在她 一个人的脸庞上停留和感知,现在他的目光,能够停留在更多更美丽的女人的肉体 上。 她突然后悔了给他光明。就像她开始害怕聒噪。 他们依旧在爱着的,但是已经不再是第一次爱上的那个人了。他终于答应接受 手术的时候,最后说的那句话,开始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你已经得到了全部的我,你还想改变什么呢?为什么人们在得到一样东西 的时候,还想去改变它呢? 她的泪水滴落下来,一直到他的手背上。 ——你在哭吗? 他在梦乡里嘟哝着。 ——我的器官已经全部接近完美,但是我的思维和想象开始残缺。 曾经在黑暗里我无数次地想象这个世界,但是我看见的是破碎的梦。 曾经我的手指忠实地告诉我感觉,但是我的眼睛却欺骗了我。来自灵魂的真实 触摸,我已经丧失。更可怕的是,我看见了比你更美丽的女子,我能see 了,但是 失去了feeling.Feeling 可以是感觉,也可以是感情。 ——是不是人们能够see 了,就不用再去feeling 了呢? 她开始吻他。泪水在不停地掉。 ——黛,你听见过心跳的声音吗? 她惘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抓过她的手,把它放在心口。 ——现在能听到了吗? 她笑了。 ——是感觉到了吧。那声音,竟然是我的手指传达给我的。 ——是的, 没有了双耳, 你同样可以“听见”。就像我没有眼睛,同样可以 “看见”。 ——wing,天亮了。看见光线和云彩了吗? ——我能去摸摸看吗? 他的风趣惹得她笑了起来,然后他将她揽进怀里。小心地掏出她耳朵里的助听 器。黛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他将嘴唇凑近她的耳边,一股温暖的气息惹得她耳廓痒 痒的。 ——黛…… ——恩…… ——你只要能够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就不再是残缺的女子。 ——我能听见……wing ——不用听很久的,只要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