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有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你。”齐凯说。 最终我还是选择来见曹诺莎了,说我心里对她没有一点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可 是我却没有办法拒绝见一个垂死的人。 人都要走了,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就连手都是抖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齐凯说她最近有些歇斯底里…… 我强笑着冲着齐凯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曹诺莎正闭着眼小寐,她整个人枯瘦得不成样子,听齐凯说,她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进食了。 窗帘是拉开的,外面阳光很好,一片温黄里曹诺莎干瘪的样子倒也不显得可怖, 只是,我想象不到曾经那样一个美丽出众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记忆里的曹诺莎一直是美丽又高贵的,说话时总是带着礼貌有度的微笑,虽然 我一直小心眼地讨厌她,但是依旧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吸引人的女人。 可是现在的她两颊凹陷,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黄,一点光泽都没有,整个个人 仿佛是陷进了岁月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的旁边。 曹诺莎的呼吸很均匀,应该是熟睡了,我记得阎大彪要走的时候也总是在睡, 不是睡就是疼,疼得睡过去,然后又在睡梦中被疼醒,她应该也是这样吧? 我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她,这种心疼无关于同情,也不是生活的胜利者的一种高 姿态的怜悯,只是同为女人的一种心有戚戚然。 有时候,真的是要看到这样的残酷,你才会倍加觉得生活对自己的厚爱,伤心 总比伤身好,伤了身你连伤心的力气都没有。 至少我还能大哭大笑,黯然神伤,至少我的皮肤还有弹性,脸上还有光泽,对 男人还有欲/ 望,至少我还有力气去蹉跎。 只要还活着,生命就有无数种可能,若是死去了,便只有一种必然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拿起桌边的水杯想给自己倒杯水。 “我的整个子宫都切了。” 曹诺莎忽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不大,可是在这安静的病房里却如炸响一般, 吓得我差点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放好水杯,尴尬地看着曹诺莎笑了笑道:“我吵到 你了?抱歉啊。” 可是她压根就不看我,而是缓缓睁开眼,木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她说:“你说我现在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连子宫都没有了。” 我想不出任何的话去安慰她,我知道什么安慰的话在这个时候都显得做作和刻 意。 不待我说完曹诺莎自己便先笑了。 “切了也好,终于干净了。” 终于干净了…… 曹诺莎的话砸在我心里,仿佛开了一个巨大的洞,那些凉凉的悲情就往里面灌。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只是下意识地去握她的手。 没想到我的手一碰到曹诺莎她便大哭起来,可她就像是沙漠里的人,就连滴落 的眼泪都让人觉得荒凉。 我没有见过她这样哭,第一次见到她去就是在这样凄凉的光景里,我即便不是 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也不禁觉得有些伤感起来。 我不知从何安慰她,只能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哭了,可是 又开始看着天花板发呆,我不敢打扰她,默默地收回了手坐在一边。 良久,曹诺莎才开口对我说道:“可以扶我坐起来吗?” 我连忙上前扶她坐起来,这时她好像也已经调整好状态了,她轻轻擦干了眼角 的泪,微笑着对我点点头道:“刚才很抱歉,吓到你了吧。”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有个朋友跟我说哭泣是很健康的事情,没什 么的。” 可是话一说完我就想打自己的嘴巴了,这个时候提什么劳什子的健康啊,我这 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不过曹诺莎好像也不十分介意,她还是浅浅的微笑着,这个样子的她看起来也 倒是让人觉得很和煦,我忽然没有之前那种压抑的感觉了。 “谢谢你肯来看我。” “不用谢不用谢。”我慌乱地摆着手。 曹诺莎靠在床上,柔和地笑着,她好像看着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总之目光茫 茫的看得我发慌。 “其实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见我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对敌人总是心慈手软。” 她的话音一落我真的是起鸡皮疙瘩了,什么叫做对敌人心慈手软? 敌人?我们的关系怎么升华得这么快! 而且这气氛也斗转直下得真快…… 我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要是曹诺莎是想跟我吵架的话,我 随时都能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还真没这感受,别说虚不虚伪了,就连好人坏人我都不大 认得出来,用阎大彪的话来说,我看谁都觉得面善,要不当初也不会爱上沈桑眠那 白眼狼啊…… “可我总是这么觉得……”曹诺莎的笑容渐渐淡去,脸上只剩下一种病态的疲 乏,她说:“我希望成为一个如自己认知里那样高贵无私的人,最后却发现我成为 了一个总是在自欺的虚伪的人。” 她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讨论她是不是虚伪吧? 我瞟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来,尽量耐心地听她讲。 “你讨厌我吗?”曹诺莎问。 我怎么觉得她几乎每次见我都要问这个问题。 我摇摇头道:“不讨厌。” “可是我讨厌你。” 这么直接…… 我瘪瘪嘴不说话,但是心里有些苦闷,我这是为什么要来忍受这种心理的折磨 …… “但是我不希望桑眠讨厌我,不希望齐凯讨厌我,不希望所有的人讨厌我。甚 至包括你,阎青,我甚至害怕你会讨厌我。” 我其实还是没有抓到曹诺莎说话的重点,只能干笑两声道:“我不讨厌你啊, 沈桑眠和齐凯也不讨厌你啊,而且不希望被人讨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根本就不明白。”曹诺莎的声音越来越冷,让我都想直接落跑了,她举起 手来,仔细打量着,我也看着她的手,一双枯瘦的,犹如猴爪一般的手。 “我是说,我明明很憎恨这个世界,却又希望得到这个时间的眷恋。我活得真 累,不过,好在我也活够了,呵……” 曹诺莎忽然笑起来,我心里又是一凉,想起齐凯的那句歇斯底里来,只想拔腿 就跑。 但是转念一想,她现在也就是个病人,估计也不能把我怎么着吧,便又坐稳了, 扯着个笑脸干笑了两声算是回答。 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 曹诺莎轻叹一口气,然后放下了手,又闭上了眼。 她这是要睡觉了吗?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我起身想告别,可是这个时候曹诺莎又开口了。 “阎青,你知道桑眠曾经向我求婚过吗?” 我“啪”的一下子又坐了回去,看着靠在床边闭目养神的曹诺莎有点想暴走的 冲动。 “不知道。” 老娘才不想知道呢! “不过,我没有答应他。” 我非常小人地瞪了一眼闭着眼的曹诺莎,真不明白她告诉我这个是要说明什么? 说明沈桑眠是在她不愿意嫁给他的情况下才愿意娶我的? 她觉得这样我会失落吗? 哼…… 我还真的失落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答应他吗?” 老娘哪里知道!爱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所以我不要嫁给他,若是我嫁给他,他便觉得是 偿还了我,他用一生的幸福偿还了我,他就可以不欠我了。” “可是,在我们要朝夕相对,他一看到我他便会想起往事,便会有罪恶感,这 罪恶感刚开始是内疚,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这内疚会被生活的琐碎磨不见,会在 惯常的岁月中消失,内疚会变成厌烦,接着变成厌恶,最后变成憎恨。” “我怎么能让他恨我呢?所以我一定不要嫁给他,我要让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补 偿我,要他永远都欠我的,这样,他就永远都对我歉疚,一辈子记得我,这样不是 更好吗?你说是不是,青青?” 我听得脊背发凉,从脖子到后腰那一条都觉得一阵阴森森的,她的想法怎么这 么极端……这不是不放过桑眠也不放过自己吗? 不过要是当初她真的嫁给了沈桑眠,也就没我那么多事情了吧…… 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恨她不放过沈桑眠,还是应该感谢她曾经成全了我。 不过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想到这里心情有些黯 淡,低笑一声道:“你不是做到了吗?他永远都欠着你,他一辈子都记得你。” “谁说我做到了?”曹诺莎的语气变得凌厉起来,她瞪着我道:“我对他说, 他要是想补偿我,就不要去爱别人!就算他不爱我也不要爱别人!他那个时候说好, 可是你看,他骗了我。” 说着,曹诺莎的语气变得悲切起来,她苦笑一声道:“他把我期冀好久的柔情 都给了你,你说,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明明就是我付出的比较多。” “我知道桑眠结婚,可是他结婚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十四岁父亲死后,就是 我一直在负责他的生活起居,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桑眠不会爱上什么 人,看到他父母的下场他怎么会还去爱人呢?何况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巨大的阴影呢, 又怎么敢给别的女人承诺?” “所以那天在超市里遇到你们我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你笑,笑得那么温柔, 他怎么可以对另一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呢?他没有那样子看过任何人……阎青,你 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害怕吗?” “我对自己说,桑眠幸福不好吗?可是我又怕,我怕生命中会有别的感情能抵 抗愧疚,能覆盖阴影,我怕他会走。阎青,我竟然发现,我怕桑眠会幸福,我怕只 剩我一个人不幸了……我怎么能够这么想呢?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有时 候觉得我心里有两个完全对立的自己,一个自私和阴暗,一个又不断地再劝诫我为 善。” “可是我真的止不住怨愤。所以我约桑眠见面,就是你跟着我们的那一次……” 我觉得眼前有些朦胧,吸吸鼻子,笑了笑道:“我记得,回家之后他狠狠地骂 了我,我们还吵架了。” “桑眠跟我说,他只怕不能遵守诺言了。我真生气,我以为他要丢着我一个人 在阴暗的生活里了,这怎么可以呢?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好像无能为力。” 说着曹诺莎又陷入了沉默里,我开口道:“他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阴暗里呢? 他不是一直照顾着你吗?只要你还活着这个世界上,他就会继续照顾你,继续把你 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 “可是有你啊!”曹诺莎忽然提高了音量道:“他从来都有司机,可是见你的 时候他总是自己开车,他推掉应酬只是为了回家陪你吃饭,他甚至会像个正常人一 样因为你生气愤怒。呵呵……阎青,你能控制他的喜怒哀乐,你说我该怎么办?” 曹诺莎的话一句句砸在我心里,我心里闷闷的,堵着难受,可是又觉得有些疑 惑。 “你为什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曹诺莎轻笑一声道:“我一直找人在查你们,桑眠防着所有 人却不会防着我。” 曹诺莎的话再一次让我脊背发凉了…… “那天你在我家楼下找桑眠我是知道的。”她说。 就是我父亲死的时候? “所以你是故意晕倒的?”我问。 曹诺莎点点头道:“是啊,我怕他跟你走了。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希望造成你们 的误会,我知道以他的个性,他没有办法跟你走。” 我苦笑了一声,看来我看人真的不怎么准,我压根就没觉得她是故意的。 我问:“那你后来又来找我解释算是怎么回事?” 那个时候她几乎说动我了,我几乎就要原谅沈桑眠了,如果不是有那一场车祸 的话,也许我和他就真的会继续在一起。 既然曹诺莎想要造成我们的误会,为什么又要找我解释呢? “因为我心疼了……桑眠坐在我身边,一副焦虑难安的样子,他眼里都是深深 的心疼和歉疚,不是因为我,但是我还是心疼了。”曹诺莎苦笑道:“听我讲了那 么多,你怕是不相信我还会心疼是不是?” “我信。” 因为我也是女人。 曹诺莎忽然看向我,用一种极其恳切的眼光,她甚至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 “青青,其实每一次我找你,都是真的想要你和桑眠好的,我总是在挣扎,我 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好人,就像我的父母从小教育我的那样,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从小就教我怎样做一个善良宽容和高贵的人。可是我却不知不觉看到了一个阴暗的 自己,我害怕,但是却控制不了。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准备离开了,我不骗你。” 我的手被她抓得有点疼,只能用另一只手轻按住她的手,想要稍微安抚一下她 的情绪。 我也恳切地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说了我信你了吗?我真的信。” 曹诺莎有些哽咽,她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就是这么丑陋的女人,我的内心 我的身体都是这么肮脏。末了,我却只能对自己最嫉恨的人倾诉才能得到救赎。” 说着她又猛地把她的手伸到我面前道:“你看,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抓着曹诺莎的手,猛摇着 头道:“你别这样想,你没有犯错。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你那么好的教养,我做 了坏事,有什么阴暗的想法,也一般不会自责什么的,我觉得这就是人之常情啊。 谁的内心都会有阴暗自私的想法,这是人的本性,不是你的错。” 见曹诺莎情绪有些稳定了,我又继续说道:“我看事情简单的多,我觉得,人 可爱的地方就在这里,就在这些挣扎里。” “明明知道本性里有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好,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改变,这些挣扎 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你只是人而已。你很好,不要再说自己脏了,你一点都不 脏。” 曹诺莎松开我的手,苦笑了一声之后又颓然地靠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 我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天找我来,就是想向我解释原来的事情 吗?” 曹诺莎不说话,我的内心就更加忐忑了。 “其实,你不需要在我这里找什么救赎,在我看来,你并没有直接做什么伤害 我的事情,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永远和第三个人无 关。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直以来,你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而已。” “不愿意放过自己……”曹诺莎轻声重复着,说着她又睁开了眼,木然地看着 前方道:“最近我一直在读佛经,有句话,我从前不明白,现在有些明白了。” “什么话?”我问。 曹诺莎苍凉的声音响起,她说:“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她微微睁着眼看着前方,轻声叹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慈悲之花,哪有什么 众生度尽的菩提。孤独就是孤独,悲苦就是悲苦,只有你一人能承受,佛早就死了。” 曹诺莎的语气悲切又苍凉,听得我心里难受,就像是吹起了呜咽又嚎啕的大风 一般。 我握住曹诺莎的手道:“我不信佛,不懂佛经,也没有悟性。我只是觉得,苦 乐自当没有什么不好的,苦或者乐都由自己决定,没有佛,自己度自己就好了。” 曹诺莎看着我,忽然笑了,她收回自己的手要躺回被子里,我急忙上去招呼她 躺好,替她把被子盖好。 “阎青,帮我给沈桑眠带个话好吗?” 我愣住,问道:“你不见他吗?” “不见,到死都不要再见了。” 曹诺莎这话说得决绝,我点点头道:“你要我替你带什么话?” “帮我告诉他,他不欠我的了,他其实一直都不欠我。” 说完她便闭上眼不再说话了,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呆呆地站在她的床边,良久 才迈开步子离去。 离开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佛说的那句话: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 来,苦乐自当,无有待者。 出门的时候齐凯等得已经有些焦急了,一见到我出来他便立马站了起来。 “嫂子,你没事吧?看起来怎么像是打了仗一样。” 我摇摇头,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心口也重重的。 “诺莎姐没说什么吧?”齐凯小心翼翼地问道,见我不说话又说:“嫂子你也 别往心里去,人病了的时候难免脾气怪了一点,你千万别多想。”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抬起头冲着齐凯笑了笑道:“我很感谢她。” 这回轮到齐凯愣住了,瞥了我一眼道:“你们不是一向不对盘么?” “没有永恒的敌人!”我拍拍齐凯的肩膀道:“好了,我要去接子流了,先走 了。” “等一下!”齐凯叫住我道:“大哥回来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