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扳船汉 作者:王延锐 九九年三月的一天,我和内蒙古电视台《走进生活》栏目的同行们乘兴前往黄 河边上,去寻访游离于黄河北岸大套子村的黄河扳船汉们,这是内蒙古黄河水道上 所剩无几的扳船艄公了。 大套子村由南、中、北三个套子组成。四百户人家,三千口人。细窥其详,这 北岸不过是个要领上的俗词,其实应该是西岸,它座落于黄河进入内蒙古后,由南 向北再向东的转弯处,正如在“几”字型的弯头上。两岸为河套平原的巴彦淖尔盟 杭锦后旗和临河市,东岸的鄂尔多斯高地的伊克昭盟杭锦旗。三十年来,黄河水不 断冲淘坐湾,使这个鄂尔多斯“部落”的子民由河对岸淘到了此地。如果想考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古谚语,我建议你来看看这里。 黄河一如肆无忌惮的莽汉,在鄂尔多斯高地坚硬的岩石阻挡下将河套平原松软 的黄土恣意揉搓、左冲右突、任尔西东,神仙般的居游留前。于是,半个世纪前的 河东红柳场演变成了河西的大套子。 几十年来,西岸的大套子人所种田地十分分散,年年无定数,脚下有地,河中 有地(夹心地),对岸还有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经常是划着小船、乘着大船, 到对岸、到河里去干活。再者,两边人们姻亲相连,原本一乡,少不了你来我往, 交流贸易。于是,就少不了以扳船为生的人们,所谓“靠水吃水”罢。 贾扳仓、刘铁子就是这扳船汉中有名的船老大。 53岁的贾板仓豹眼熊腰,面色黧黑,满脸煞折象数不清的河汊。老家陕西神木, 当年他爹挑着担子携家口逃荒到了黄河岸边的伊盟巴拉亥,驻足河岸种地为生。到 了儿子贾板仓这一辈儿,一不小心又被淘到了河的另一边。 贾板仓过河晚也就没分上好地,无以为生,才选择了人们看不上眼的扳船活儿, 木船、木槁、两条纤绳。终日浪迹河上与黄河对话,日渐变得沉默寡语,只是熏烟、 喝烧洒。年轻时生活贫困没有心思唱曲儿,待老了,生活好了,又没学会多少,在 大套子村,像他这样不会唱曲儿的伊盟人是不多见的。 说起唱曲儿,算得上是大套子一绝。方圆百里尽人皆知,妇孺老幼都有两下子。 酸的荤的苦的乐的,不用搜肠刮肚想词儿,随手拈来。 刘铁子长老贾5 岁,精瘦干净,人较为随缘。尤其唱得一手好山曲儿,随想随 唱,韵律天成,任你点播。稍有闲空儿或咂上两口烧酒,若喊声“老铁子吼两声儿!” 允诺便歌。双句一节,先起兴后抒情,喜乐悲苦,随心而唱。直唱得木石动情、河 水呜咽,歌者惬然,听者欣然。 老贾、老刘哥俩儿从大集体时候就合伙扳船,配合默契、经验丰富,凡险滩难 渡、风浪阻船则非二人难以胜任。七年来,二人合股买了一艘五吨柴油机驳船,此 船庞大、轰鸣震天,能载人承车,终年航行在巴盟、伊盟黄河两岸之间。无论风霜 雪雨、秋日苍黄,亦无论头痛脑热、身体不适,都阻挡不住一日两次的航班。 正值三月春日冰消冻解之时,我们一行从西岸上船。三月消河,漫滩是水,村 里的土房凡靠近河边的都被浸洇坍塌了,踩着软软的河泥,蹒跚登上驳船,随着轮 机突突轰响,我们进入河汊当中,开始了黄河之行。 面对黄河,大家都十分静穆,一如无言的河水。船上总共二十多位乘客,多半 是串亲戚和做生意的。一个穿着皮袄的老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怀抱一个宝贝似的 提包不松手,待坐定后,才小心翼翼将提包拉开一个小口,蓦地从那里钻出一颗圆 圆的小猪仔的脑壳来,是亲戚送她的礼物吧。奇怪的是它竟不叫唤,懂人事似的。 摄像师贺西格图不失时机地抓拍了这一幕。 马达轰鸣,船入主流。扳舵头的老贾指挥船工顺流而下见风使舵,然后,他便 胸有成竹地松手坐下,从怀中掏出纸烟点燃,眼望船尾的浪花出神起来......在岸 上未觉得有风,而在河上冷风则一阵紧似一阵,渐渐的,年轻人有些体力不支,冻 得脸青嘴抖下了船仓,而老贾、老刘还有那三位船工却还微敞着怀挺立在船头。 风声、马达声仍然轰鸣震响着,人们也就不说话,这里的河水并不湍急,也不 怎么宽阔,但涌流不息的黄河所给人以心灵上的震摄。因为它是母亲河,是中华之 河,尽管它游荡无忌给两岸带来那么多的灾害,人们面对着黄河时仍然没有一丝的 怨恨之情,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人们只能喟叹自身的弱小和无能。 “有甚可怨的哩,就这三十年,大套子就给淘走了一万多亩的土地,原先地那 么多,现在人均都不到一亩了,年轻人也呆不住了……”精瘦开朗的老刘面带无奈 的笑容自我宽慰似地跟我们闲扯着。 老刘的老伴两年前去世了,两个儿子都在伊克昭盟的首府东胜市。他的想法是 对现状要想开点,随遇而安吧,生活实在没什么进展的话,一两年后就去东胜儿子 家。 大套子的孩子们知道,黄河从小就跟他们捉迷藏,今天你家的地在河边,说不 定明天就被淘到了河中夹心滩上。今天还丰收在望,说不定明天就叫黄河追着屁股 跑,连青苗都收不迭。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说走就走,多数都离开了大套 子。 机声哒哒轰鸣着,压倒了乘客们的说话声,在这空旷、辽远的黄河上,响声震 天遏云。扳船汉们就爱听这马达声,他们年轻时扳船可没这么轻松,那时没有机船, 抢险滩要捏一把汗,逆流而上要拉纤行船,一辈辈的艄公有几多累倒在这莽野河滩 头上。好容易才盼来了机动船,可现在的年轻人连机动船都瞧不上。老贾并非想把 儿子都困在这河边上扳船,但对儿子们压根看不上扳船,他心里上多少感到有些空 落落的。按说,比起种地来,扳船挣钱更多些呢。可是年轻人有更野的心思。老贾 的大儿子自作主张跑到呼和浩特的绒衫厂上班,学下了专业技术,就连剩下的两个 孩子也想着离开大套子进城去,没一个愿意跟随他扳船。 对老贾来说虽说当年扳船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计,但几十年扳船生涯,也使得 他离不开这船、这河了。听说上游不远处可能还要建一座桥,到时候,谁还会坐驳 船呢?老话曾说,“兵不离营、马不离战,艄公不离黄河畔”。 扳船为生的艄公离开这生计再干什么呢?想到这些,老贾心中也免不了涌出一 丝悲凉,眉心的疙瘩解也解不开…… 老一代人面对时常肆虐的黄河自然有一种依赖和留恋,而下一代说走就走了, 他们还会怀念大套子吗? 船至对岸,渡口上已有一些人在候船了,人群中挤出一个面皮白皙的青年,后 面跟着一个女子,还抱着个穿红色棉猴的孩子,孩子口里嚷嚷着“爷爷,爷爷……”。 原来,这就是老贾在呼市上班的大儿子一家,过河去给老岳父拜年刚回来。孙子的 红棉猴在船上灰色的人群中像是团火。 “噢,嗬嗬……”老贾抱过孙子在那粉嫩嫩的脸上扎了又扎亲了又亲,我们发 现老贾那紧锁的眉头这才展开了一些,虽然脸上仍无太多的笑容。估计这就是老贾 最开心、灿烂的时候罢。 挥手作别,机船又逆流而上了。机器的轰鸣声震彻了漫漫寂静的黄河。 船渐渐地远去了,消失在那水天一线的地方,唯有那团红红的颜色像火苗在烧, 十分耀眼地映在我们心中。 王延锐 99.10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