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偶像 作者:一苇居士 (上) 一 野狗癞子在楼下的草坪上徘徊了很久,还是不见芭芭拉出来。它低头看了看, 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得贴在地上。 以往这时候,芭芭拉都会出来的。经验告诉癞子。 芭芭拉是一条良种的小母狗,据说它有欧洲宫廷的高贵血统,当然这只是据 说而已,谁也懒得去考证它的真伪。不过芭芭拉的女主人是花了很多钱才将它带 进家门的,而且在专门管理城市居民家庭宠物的机构挂了“户口”,的确是将它 当作高贵之物来对待的。女主人常常抱着它叫“芭芭拉公主”,并且“芭芭拉公 主”的一日三餐决不少腥荤,早已超过“小康”。 癞子可不一样。它以前是在乡下替人看门的,总是被一根绳子拴着,活动的 范围前后左右超不过那根绳子的长度,后来癞子实在不耐烦那种单调乏味又没有 远大前程的生活,就勇敢地咬断了绳索,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儿。 其实刚开始逃亡的时候,癞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当初是怎么混进 这座城市的,癞子对此已经记忆模糊了,那可能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癞子的身材高大匀称,有些偏瘦,因为生活的漂泊不定和食物的时好时坏, 甚至时有时无,使得它棕色的皮毛犹如秋后的枯草,显得凌乱干燥而没有光泽, 嘴巴和支棱的俩耳朵,干瘪无肉,棱角分明,给人一种锋利的感觉,仿佛是什么 锐器削刮出来似的。 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情人”芭芭拉的时刻,癞子仔细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段 离开乡下,寄居在城市里的生活,吃得是比乡下的顿顿麦糠麸皮好多了,但总是 得自己到处寻找,找不到就只好饿着。灯红酒绿的见多了,可惜没有自己的份儿, 不过虽说没有自己的份儿,但总算是饱了眼福,长了见识。扯平拉倒。 “操!这样也挺好的。”癞子心里想着芭芭拉,嘴里嘟囔了这么一句。 三个月前,一路寻食的癞子游荡到文华小区的时候碰到了好运气。那天它在 这儿饱餐了一顿没有骨头的午餐肉和一块不太干而且也没有发霉的面包,正准备 打道回府——顺着这条路一直向西,有一个大工厂,工厂对面有一块废弃的工地, 癞子的“家”就在那儿。说是“家”,实际上就是癞子常睡在那儿,没有人赶走 而已。 可是那天,没有了饥饿感的癞子真是好运连连,它在那儿碰上了被女主人带 出来放风的芭芭拉! 芭芭拉五短身材,体胖脚矮,洁白的毛甚至擦到了地面,这使得芭芭拉老远 看上去就象是一团绒线在滚动。芭芭拉的皮毛洁亮如锦,极有光泽,显示出主人 的宠爱和生活的优越,可惜脖子上厚厚的皮毛里嵌着一圈皮带,这立刻勾起了癞 子对从前被绳锁的日子的不快记忆。芭芭拉的头上有一撮长毛被梳成了辫子,极 俊俏地树立在它的脑门上,不过这俊俏并不能完全掩盖芭芭拉缺少活动的慵懒。 不管怎么说,芭芭拉身上特有的母狗气息吸引了癞子。芭芭拉也因发现了同 类而眼睛一亮,慵懒之气立刻褪去。 “汪!汪汪!……”它们立刻热烈地交谈起来。 “你叫什么?”芭芭拉全无贵族公主的傲气,反而因为同类癞子的出现而欣 喜异常。 “癞子。你呢?”癞子因为吃过东西的缘故,心情也不错。 “芭芭拉!” …… “哎呀!芭芭拉!我的公主,我的宝贝,你怎么能同这野狗一起玩呢?”女 主人惊叫道,声音仿佛是哪儿失了大火一样,急促而尖锐,卷卷的一头烫发也仿 佛要冲冠而起,她立刻过去抱起芭芭拉,就地开始转圈子,大概是想找根棍子之 类的东西赶走癞子,然而终于没有找到,就狠狠地白了癞子一眼,冲它跺了几脚, 喊了声:“滚!”抱了芭芭拉径直上楼去了。 癞子冲那个头发象乡下的麦草堆的女主人的背影悻悻地大声“汪汪”也没有 用。实际上,等到女主人发现芭芭拉和癞子热烈交谈时,它们已经交换过许多信 息了,比如癞子告诉芭芭拉,自己穿过铁路走过田野,逛过集市进过工厂,想到 哪儿溜达就到哪儿溜达……芭芭拉都听傻了,觉得癞子真是好福气。 后来癞子几乎每天都要到文华小区,几乎每次都能够找到机会和芭芭拉交谈 上一阵子,芭芭拉对癞子的博闻广见佩服得五体投地。象中世纪的骑士小说里的 故事一样,癞子充满了骑士精神,而芭芭拉就是它朝思暮想的贵妇人。它们的感 情急剧上升…… 等了许久的癞子终于没有等到情人芭芭拉,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见到她了, 一种失落感伴随着饥饿感强烈地笼罩了癞子,它只好垂头丧气地去别处胡乱觅食。 癞子要走回自己往常住的一根空心的水泥管道,这需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东边有个天桥,天桥的台阶上,癞子老远看见老玉米还坐在那儿,反 正没事,癞子就蹲在不远处,看着老玉米。 老玉米是个年迈的乞丐,谁也说不上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五六十,六七十, 都象。虽是初夏了,身上依然穿的是终年不变的分不清是黑是灰的老棉袄,头发 灰白而凌乱,面色黝黑而肮脏,竟使人觉得他虽然满脸皱纹但实在不容易找得到 清晰的纹路,最明显的特征是手和头都不停地打颤。来来回回癞子能够看见他每 天都坐在那儿,而且总有来来往往的人仍给他几毛钱,两个包子或是几个皱果子 什么的。有时候,饿得发慌的癞子真想扑上去夺下那些东西来,可是他忌惮老玉 米身边那根又黑又粗的棍子,落下来怕是自己吃不消。 “汪……汪汪!”过了一会儿,熟悉的饥饿感更加肆虐地侵袭着癞子的胃。 正好,它发现在老玉米的脚边有一个纸包,纸包里露出半块饼子来,凭着敏锐的 直觉癞子断定那一定是块馅儿饼。一股肉香立刻刺激着癞子的嗅觉,癞子不由自 主地向饼子靠近,而且越靠近这种刺激越强烈。强烈的肉香的刺激和巨大的饥饿 感使得癞子产生了一种勇气,它在离老玉米大约十米远处站定,装做无所事事的 样子溜达着,实际上它是用眼角的余光选择角度,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在 老玉米的棍子尚未举起之前叼走饼子! 然而已经晚了,老玉米好象忽然有所觉察,他用积了一层顽垢的乌黑的手象 征性地抹了抹嘴,又象征性地搓了一下,然后拿起纸包,慢慢地吃起了馅饼。 “汪汪汪!”计划未及实施,战果已被敌人吞食,这种不战而败的挫折使得 癞子非常恼火,非常失望,但又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饥饿感更加肆无忌惮地折腾着癞子的胃,赶跑了恼火和失望,并 完全占领了癞子的整个神经知觉系统。癞子一边承受着饥饿,一边看着老玉米慢 吞吞地吃饼子。经常是这样的,癞子盼望着老玉米快点吃完,早点结束这种折磨, 可是老玉米从来没有理解过癞子的想法,总是慢吞吞地一边摇头一边享受着,仿 佛在品尝什么稀世的大餐。因为手颤,总有残渣掉在地上,他也不拣,这就使得 癞子在老玉米离开之后,能够吃到点什么。有好多次,癞子试着在老玉米离开之 后,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并且尽量低声下气地装出一副老实相来,不吭不哈, 可是并没有得到吃的——人们是不会给一条野狗施舍什么的,除了绕道而行或者 呵斥赶跑之外!一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姑娘一看见癞子,不是惊叫就是大喊, “我就那么可怕么?”癞子心里总是愤愤地想。她们身上飘过来的浓浓的脂粉气 味一阵阵地熏得癞子直犯晕,癞子最怕遇见她们。 老玉米终于吃完了饼子,随手仍了包饼子的纸,然后颤巍巍地离开了那块癞 子眼中的风水宝地,走了。 癞子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窜到纸团旁,迅速撕开纸团,除了扑鼻的香味,里 面什么也没有! “汪!……汪汪!”癞子失望极了,一个美好的希望肥皂泡一样就这样迅速 破灭了。 看着老玉米苍老的背影慢慢地走开,由衷的羡慕代替了癞子心里的懊恼。老 玉米差不多每天都是吃饱了离开这里,而癞子,差不多每天都是饿着离开这儿的! 这使得老玉米在癞子的眼里几乎成了最幸福的人。 癞子疲惫又失落地想象着能够得到老玉米手中的食物,更加饥饿。 二 老玉米苍老的背影除了背负苦难不幸的生活,他是感受不到癞子对他的羡慕 的。 这会儿老玉米吃是吃饱了,可他的心里并不象吃过馅饼的胃那么舒坦实在, 而是象小时侯吃了来不及煮熟的老玉米棒子,硌得慌,堵得慌。他习惯地朝着一 个方向走去。 在一个机关大院生活区的门口,刚下班的人群进进出出,老玉米在人流的缝 隙中瞧见了老桑和他的修鞋摊。 “老桑!”老玉米慢吞吞地坐在老桑的旁边,打了个招呼。 老桑其实并不太老,大约四十来岁吧,也并不姓桑,因在家排行老三,小时 侯叫小三儿,三四十岁时都叫他老三,偏偏这地方的方言的影响,老三就叫成了 “老桑”。老桑的打扮和我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修鞋师傅一样,一件不干净的脏褂 子,很少分季节地穿着,腿上铺一块脏兮兮的布,手永远象是根雕作品。 “哎!”老桑抬头看了看老玉米那神情委顿的样子,他本想问什么,但是怎 么个问法呢?问“回来啦?”,可这儿分明不是他的家呀,况且他又不是出去干 什么体面的事儿,不合适。问“来啦?”,他又不是顾客,这样问也欠妥。于是 干脆不问,只“哎”一声,算是打招呼。 “烟锅子在那儿,你自个儿抽吧。”老桑对老玉米说,一边不抬头地拾掇着 手里的一双皮鞋,钉掌。 老玉米和老桑认识好久了,至于怎么搭上话的,都记不起来了。后来老玉米 就经常到老桑的鞋摊前唠唠嗑,抽一袋老桑的旱烟。 老桑这会儿是最忙的时刻。自打老桑在这儿摆了修鞋摊,人们大多都是上班 出来时顺便将鞋捎给老桑,指明哪个地方需要修补,然后留下,下班回来一般老 桑就会拾掇好的,再让人家顺便拿回去。 老桑忙着递鞋,收钱,找钱。老玉米疙蹴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烟,看着老桑。 大约过了有半个小时,老桑最忙活的时候过去了,跟前的一堆鞋取得所剩无 几,老玉米看着老桑手里捏了一叠块角的零票,大约有十几二十块左右。 “唉!”老桑忽然听得老玉米沉重地叹了口气。 “咋啦?娃们还是没有闹顺?”老桑问。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老桑最清楚老 玉米何以会成为乞丐的。 “唉!这两个没有良心的狼崽子,狗东西,早早分净了我的财产,剩下我这 把老骨头,没人管了!墙头记了!……硬说我分家不公道,两个都说自己少分了, 不该管我。你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少分得了谁呢?……”老玉米的辛酸涌了上 来,要不是人多,他又会老泪纵横的。他以前就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老桑讲过 他那两个忤逆不肖的儿子,自己三十几岁死了老婆,就没有在续弦,为的是不让 两个孩子受后娘的气,现在他们却娶了媳妇忘了爹! “老桑,你说,要不是我这两只手给气成这个样子,我也象你一样,摆个小 摊啥的,也不至于在那儿去……唉!”未泯的自尊使他吞咽了“要饭”两个字。 老玉米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长久地沉默了,象一只 瑟瑟发抖的狗一样,蜷缩在老桑的背后。 老桑无话劝慰悲伤不已的老玉米,就拿起脚边半张旧报纸看了起来。老桑曾 经念过几年书,因为家里生活的艰辛,念书不错的老桑没能将书念下去,想去当 兵也未去成。于是老桑的一切理想全落了空,只好按部就班地娶了老婆,生了孩 子。生了两个姑娘之后,老婆仍不死心,顶着计划生育硬是生了个男孩,结果超 生罚款使得本就贫穷的老桑更加贫无立锥之地,家徒四壁是毫不夸张的。老桑聪 明善良却生性怯懦,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求了一个远房亲戚,在这城市的边缘 租了间房,带了老婆和孩子,补鞋为生。老桑闲来无事,喜欢拣点报纸杂志看。 机关大院里的人柃鞋出来,常用报纸杂志包着,这些就成了老桑的读物。虽说老 桑只有小学水平,却也能断断续续读懂晚报副刊上的短散文,小小说,一句话新 闻什么的。 “唉,我要是能和你一样挣钱,就好咧!”沉默了半会的老玉米又重说心事。 “老哥,啥钱也不好挣……”,老桑本能地谦虚了一句,却不往下说了,因 为他立刻发现没法往下说了,难道他能说:“老哥,啥钱也不好挣,象你这样也 挺好的”吗?显然不行。 “啥钱不好挣,可总比我强啊。”老玉米本想说“总比我要饭强”,可他始 终不能将“要饭”两个字说出口来。“你孬好见天还能挣一点,收摊回去,娃娃 老婆,热饭热汤地,我……唉!”老桑将头低着,几乎要缩成一团。半晌,他对 老桑说了一句:“我真眼热你咧。”还了烟袋,颤巍巍转身走了,枯涩的眼里大 概还有一点泪水滚动。 老桑没有吭声,他知道老玉米可能真的事眼热他,但他却决没有被眼热的感 觉和满足感,相反,倒是心里慢慢地滋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为了赶走这种 难过的情绪,他将口袋里今日所得全部拿了出来,数了数,一共二十二块七毛钱, 还算可以。除了阴天下雨,老桑每个月可以挣四五百到六七百不等,除了缴房租 水电费,老桑的日子过得不算非常拮据却也无甚节余。 老桑心里的难过似乎无关老玉米,也并不在于日子的拮据与否。 这一天老桑一直等到天黑得看不见字了,顾客才取走最后一双鞋,老桑也该 回家了。他很利索地收拾了砧子小斧锥子钉子补鞋机等物什,搭在吱吱呀呀的车 子上,向家骑去。老桑有点饿了,况且今天收入还可以,他要赶快回家。 老桑推着车子进了城市边缘的大杂院。这个大杂院全是租住户,有卖肉的, 有卖老鼠药的,还有刻字的,打小工的,都是流落在城市里讨营生的。 “哎呀老桑,你总算回来了!”老桑的老婆丑妮乱着头发,一脸着急,好象 发生天要塌下来的大事似的。解开着衣襟上的纽扣,将裹了一条小脏褥子的孩子 紧紧按在怀里。 “怎么啦?”老桑问。 “宝娃子病了,后半晌发烧,现在连奶也不吃了!”丑妮还是紧紧地抱着儿 子,仿佛谁要跟她夺似的,表情着火,声带哭腔,见了自己的男人,心里才有了 点踏实。 狭小的屋子里昏黄而凌乱,冰锅冷灶地没有一点生气,两个大一点的女儿不 知所措地坐在占了房子近一半的大床上,见爹回来了,五岁的大女儿呐呐地说: “爹,饿!” 老婆一下午抱着发烧的儿子,没有心思做饭,也找不着医院,只好干等着男 人回来。 老桑很快出去买了几块饼子,塞给两个女儿,接过老婆手里的儿子,说: “赶紧去看病去!” 丑妮紧跟着老桑出了门,问:“你知道医院在哪哒啊?” 老桑也不知道医院在哪儿,到了汽车大路上,他立刻问了一个行人,很快找 到了一家铁路医院。 医院正是交接班的时刻,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风风火火的老桑夫妇抱着孩子 在偌大的医院找来找去,碰上的医生尽是没有好脸色,才知道要先挂号。挂了号, 又急急忙忙到了儿科,儿科的接班医生还没有来,交班的已经脱了白大褂准备下 班。 “医生,你给看看这孩子……”,老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医生。 那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女的,打量打量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老桑夫妇,眼里 就飘出不屑来:“下班了!”语气硬绷绷的,象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医生,是急诊,娃烧得厉害!”老桑哀求道,企图挽留住医生。 “这儿下班了!挂急诊到急诊室去!”那医生坚拒不看,做出要走的样子, 就差没有搡他们出门了。 老桑看看不行,只好又摸索着找到了急诊室。急诊室里一男一女俩大夫正聊 得起劲,见老桑抱了孩子进来说:“医生,看看孩子。”那女的对男的说:“你 看吧。”男的却说:“我要去一趟厕所,你看吧。” 俩人推来推去,最后男的终于没有去成厕所,扒拉着瞧了一眼孩子,简单地 量了一下体温,他大约是很久没有吃饭了,有气无力地问了几句,便画鬼符一样 在纸上开了药方。 丑妮抱着孩子,老桑拿了药方去买药。他小心翼翼地从窄窄的猫洞似的小窗 口将药方递进去,陪着笑脸说:“医生,拿药。”那女人没有吭声,从老桑手里 一把扯了药单子,听得里面噼里啪啦算盘响了一阵子,一个懒洋洋的女人的声音 传了出来:“十五块五!”老桑听到报价,心惊肉跳了一下,摸索着递进去钱, 低低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贵?”里面立刻传出一声尖厉的回音:“嫌贵甭 来!又没请你!” 老桑窝了肚子里的火,恨恨地拿了针药,和丑妮抱了孩子去注射室打针。孩 子沉沉地睡在老桑的臂弯里,那护士连看也不看,麻利地敲了玻璃瓶,将药水吸 进注射器,她仿佛是练过射箭的冷面杀手一般,目无表情,站在离老桑起码有两 尺远的地方,朝着孩子的屁股狠狠地戳去,孩子立刻尖声地哭起来,丑妮也立刻 就跟着哭泣了起来。老桑紧紧地抱着孩子,盯着护士手中的注射器。 打完针,孩子大哭得出了一脑门子汗,老桑也觉得脸上汗津津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桑沉重地叹了口气。 三 老桑每日六点半准时醒来,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已经不烧了。昨晚睡得也 还老实。老桑起来热了热昨晚的玉米糊糊和饽饽,吃毕,老婆和孩子依然在沉睡, 他叫醒睡梦中的老婆。 “丑妮,宝娃子不烧了,起来再喂点药,听见了吗?” 丑妮醒转来也摸了摸孩子的头,呢喃着“知道了”,翻了个身又沉沉睡过去 了。 老桑关了门,吱吱呀呀地骑上车子带着家什走了。 到机关大院门口时正是七点四十几分,院门口的早餐点正红火。老桑于大饼 油条豆腐脑的摊点之间在自己每日不变的位置上摆开了东西。他必须在八点钟人 们上班前就位,否则一早上收的活就太少了。 老玉米远远地蹒跚着过来了,腰比昨日更佝偻,手和头也似乎比昨日颤得更 厉害。 老桑的耳根响起了昨儿老玉米的话来,“我真眼热你。”老桑正要因此而在 心里感慨一番:“我有什么好眼热的呢?”就听得跟前有人仍下一双鞋:“喂! 这鞋后跟快掉了,给收拾收拾,弄结实点!” 老桑抬头一看,是大院里出来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瘦瘦高高的,脸挺白, 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戴了副宽边的玳瑁眼镜,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官,每天都是 骑车子上班,老桑常见。 “哎!赵科长,修鞋?”有人朝他打招呼。 “修鞋!上班?”赵科长回头应声。 “上班!”来人脚不停点地跨上车子走了。 果然不是什么大官,科长而已。 赵科长仍下鞋,径直骑车走了。老桑看着远去的赵科长,由见到老玉米而生 发的感慨完全换成了另外一种遐想:“唉,自己当年要是去当了兵,复员转业, 如今不也能够象赵科长一样,每天体体面面地按点骑车上下班?也不指望当什么 大官,坐那屎壳郎小轿车挺着个大肚子,象赵科长这样的也就满足了,总比自己 干这活强。虽说是不愁吃喝了,可终归是受人小看的,你瞧昨晚上那些医生的孬 样子,真真是气煞人! 想起昨儿的事情,老桑打心眼儿里觉得不舒服,非常地不舒服,但又能怎么 样呢?他只有默默地拣了只鞋干起了活。 老桑认为活得不错的赵科长的不舒服不如意就象是反穿的内衣一样,老桑是 看不见的,可是赵科长自己很清楚,自己活得实在是很不怎么样的。 赵科长的不得意是逐渐才发现的。 当初大学毕业,成绩不错的赵明雨留到省城分配到机关工作,是很幸运的, 其他很多同学不都到中学去教书了?赵明雨特得意了一阵子。他们毕业时还不兴 现如今流行的特赤裸裸的留言诸如“将来发了财别忘了哥们儿”,“多多提携” 之类的,但私下里却对他说:“明雨,弟兄们指望你了,将来混上个一官半职的, 咱也好沾沾光。” 赵明雨心里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志,打算从干事做起,凭自己的才华,一步 一个脚印地往上爬,但嘴里却谦虚说:“将来你们桃李满天下,我嘛,捞个小科 长当当就行了。” 不幸的预言一冒出来就会应验,赵明雨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三十五岁了确实 还干着小科长,而且是没有多少实权的科长。初出大学到机关时那种急于展露才 华的作风,终于成了阻碍他扶摇直上的荆棘丛林,而且又没有什么后台靠山来提 拔提拔,栽培栽培,所以老是原地踏步,自己还不会跟别人意思意思,以至于赵 科长私下里常感慨:“人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又何尝不是!多少比自己傻笨 的人都爬上去了,自己却上不去!就说去年那次提升的副处长吧,屁都不懂,常 念错别字,把交通枢纽说成交通‘区’纽,炽热念做‘只’热,看报纸连中东也 弄不清在哪儿,整日就热衷于传播花边新闻桃色事件!除了拍马屁,只怕什么都 不会了,可是偏人家就提升了副处!……人啊,要会这一招也就足够了!” 赵科长提起这事就愤愤不平起来。虽然是机关单位的科长,每月扣除住房费 公积金水电暖,工资条上所剩不超过500 元。且不说飞涨的物价吧,单是孩子的 花费,赵科长就打心眼里觉得难对付。如今的孩子消费高,买钢琴,学书画,请 家教,增营养,哪样少了钱行得通?不让孩子学吧,人家的孩子都学了,将来自 己的孩子素质不如别人,竞争能力差,如何立足社会?不听人家海南人吓唬孩子 说嘛: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到机关工作去,饿死你!赵科长自己身在机关,深受 其制,知道这可不是瞎编的,听了此说,更加想让孩子将来成个什么家什么名人, 让人追着捧着,也不用受提升压制这口腌攒气! (下) 赵科长一边整理办公室,沏了茶准备看报,一边心里嘀咕着这些,一不小心 将刚沏好的茶水打翻了,掉了一大块漆皮的酱红色的办公桌上立刻茶水横流。 “多少年的桌子了,老古董,还用!改革怎么就连这破桌子也改不掉!”赵明雨 见这消磨了自己青春的桌子就无端地来气,仿佛是这带了霉气的酱红色的桌子吞 噬了他的前程。他正慢腾腾地找破抹布擦桌子,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准又是上边 催报表的事儿。喊干事小章,小章不在,赵科长就自己接了电话,却不是什么工 作内容。 “喂?××科吗?”电话那端说话人声音洪亮,显然中气十足。 “是,你找谁?”赵明雨问。 “找赵明雨赵科长。”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赵明雨也不敢过分热情或者冷淡,还是平日 工作的语气温度。 “明雨!你他妈连我也听不出来了,摆什么官谱呀?”对方语气立刻热烈了 起来。 赵明雨也觉得耳熟,但不敢确定,也就不乱猜,多年的机关生活使当年热情 如火的赵明雨谨慎了许多。 “真健忘呀!我是丁长生呀,你小子……” “哎呀!丁子呀!多年没有联系了,真听不出来了。”赵明雨一下子记起了 上大学时丁长生的绰号:“怎么会是你呀?听说你辞职下海了?几年了?发得差 不多了吧?” “马马虎虎吧,都干了五六年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你呢?混得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丁长生显然是志满意得。 电话这端不如意的赵明雨仿佛被人揭了短,立刻脸就红到了耳根,心眼转了 一下,立刻转移了话题:“在海里折腾什么?” “搞点运输,太累,准备去炒股,赚钱来劲!对方显然并不是太关心赵明雨 的情况,只顾兜自己的富。 丁长生念大学时常抄赵明雨的作业,毕业去了一所城郊的中学,后来赵明雨 听说他辞了职,干了个体,赚了有七八十万吧,反正折腾劲挺大。 “喂,明雨,咱们都毕业十多年了,老同学该聚一聚了吧?在这城市里的我 联系了一下,有九个,星期天,怎么样,不会没空吧? “谁组织的?”明雨问。 “就算是我先管一下吧。听说政治系83级的聚过一次,每人出了200 元,在 江城大厦包了一间。咱们就几个人,这经费我一个人出,咱们到华帝饭店,高档 一些,好好聚聚!喂喂喂,还有,最好先不要带那一半,咱们招几个‘花的’, 以有机会到府上再嫂子吧。”丁子口气坏坏的,老同学了,毫不隐晦地坦白。 “他们都通知了?都去?” “都去!暂定星期天中午12点在华帝门口见。” “好吧。” 放下电话,赵明雨一点都不激动,反而有点蔫。当年不如自己的,如今一个 个都混得不错,张利成是百货公司的纪检处长了,李昌华,市重点中学的高级教 师,康承德也是铁一中的副校长了,余仁轩,省外贸厅副处,还去过一趟日本呢 ……赵明余越想越觉得灰心。 下班回家,赵明将这些告诉了爱人李玉仙。李玉仙可是个心眼极精的人, “为什么不去?去吧,和那姓丁的拉好关系,赶明儿咱买这集资房,还怕借不上 个万儿八千的?” 这女人倒是想的非常实际。 赵明雨的耳根子里灌满了老婆的教导,展转了半宿,决定去参加聚会。然后 睡了。迷迷糊糊之中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大学时自己写得颇为得意的那句诗: 我去寻梦想/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忧伤。丁长生看了不懂,说:“忧伤什么呀,上 了大学,吃饱了饭,忧伤什么呀!”赵明雨就笑了,一笑却笑醒了。又是半宿无 眠。 四 现在看来好象丁长生依然是不懂忧伤,因为分好象就从不知道忧伤是什么。 吃饱了饭时不忧伤,现在有了几十万,应该离忧伤更远了。 星期日十二点四十五分时,丁长生坐了个锃光瓦亮的“奥迪”来到华帝饭店。 赵明雨一见之下都认不出来了,以前瘦猴形象的丁子他妈的现在气球一样吹起来 了,瞧那肚子,整个一个啤酒桶。 “来啦这小子!”百货公司的张利成先开口了。张利成西服革履的,头光脸 净,很有处长的派头了。他迎上去拍了拍丁长生,却立刻觉得财大气粗的丁长生 能“榨自己皮袍下的寒酸来”——丁长生全身时髦过硬的披挂,一身皮尔卡丹和 金利来,老人头皮鞋乌黑油亮,左右手上共了大大小小三个指,右手中指上那个 翡翠金戒麻将牌一样大,腰里挂了MOTOROLA名牌呼机,汉显屏幕绿得象蛇眼,有 些怕人。上衣里沉沉的,显是部手机。相比之下,张利成的毛料西装和腰间的呼 机就显得有点象大府里的小丫头了。 “嗬呦,兄弟们都到齐了?”丁子进得门来环视了一下。 就等他了。其他人以前很少有人进来过本这个唯一的五星级酒店,这会正在 那儿忙于浏览四周的装潢呢,很有欧洲风味。丁长生一问,都才回过神来,盯着 他“噢噢”点头。这场景让人怀疑他是故意迟到了一会,以便造成众人候迎他的 局面。 不过老哥儿们没什么说的,他们在大厅里热烈寒暄,互相拍拍打打了一阵子, 在服务员小姐的带领下,鱼贯进入预定的包间。丁长生在大家都进去之后,以主 人的姿态站在门口,朝服务总台领班招了招手,领班过来了,个子挺高,长相没 什么显眼的,脸上涂抹得粉白而没有活人的血色生气,嘴唇倒是象刚吃了没放血 的死猪肉,乌红乌红的。 “张小姐,派几个俊点的来端菜。” “没问题,丁先生老规矩。”领班朝他媚媚地笑了一下,刚好被坐在里间的 赵明看见了,心里恶心了一句“卖骚!” 桌子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摆满了,酒是铁一中副校长康承德带的一 瓶茅台,余仁轩带了瓶杏花村老白汾。丁长生要了一捆青岛啤酒,说不够再要。 大伙儿先是劝白的,几杯下肚,忆苦思甜,抚今追昔,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大 学时代。说起那场差点造成血战的政治历史两系篮球赛;说起了历史系的“国色 天香”四大才女;说邪了门了,82级历史系女生竟无一个留在本城,说“国色天 香”中的“色”——刘赛丽,听说去了美国。“香”——孙君徽调到了地委妇联, 其余的就不大清楚了……话题杂乱而丰富。 又要了一捆啤酒。 赵明雨看着丁长生对身边布菜的小姐又捏又摸的动作,不觉花心大动,但多 年规蹈矩的机关职员生活,使他仅止于心动,决不敢放肆。 酒至半酣时,有那么一刻,赵明雨产生了辞职下海的想法,而且特别强烈。 他醉眼朦胧地向丁长生讨经:“丁,丁子,咱哥几个就,就你耍大了,能不能, 呃,能不能讲一讲你的发家史,也好让兄弟们学几招,至少也,也开开,开开眼 界吧?” 这一下可算搔着了丁长生的痒处,他一手端酒杯,一手拍着赵明雨的肩: “兄弟,要说下海,苦啊,一言难尽!”一副历尽商海大战,胜者为王败者寇的 模样。 张利成也凑上来做感兴趣的样子:“一言难尽就三五百言的说吧,我们权且 当是听田连元的评书。” 半醉的丁长生果然就摆开了讲评书的架势:“我89年底辞的职,东挪西借了 三四千元,开始是搞服装批发,他妈的跑广东,那苦!就我那时候的瘦,一个人 扛俩大包,挤火车倒汽车,半月一趟,那罪也受大了!……后来有了几万活钱, 开了个小饭店,地盘不错,就看上那块地盘了,公路旁边。为那地盘,真是求爷 爷奶奶,工商,税务,卫生,防疫,安检,执照,大大小小盖了十三个章!腿都 跑细了,总算开了张。还算挣钱,就他妈太熬人!”丁长生点了颗烟,只有赵明 雨非常认真地听,但已掩饰不住微醉的神态,听得丁子停了评书,赵明雨强睁圆 了眼:“说呀,往下说,我听着呢。” “那苦!早上五点就得起来,夜里不到十二点甭想打烊,熬了一年,人打熬 不住了,典给了别人,又和我妻弟合伙搞焦碳,批发联运。他妈的,我现在算是 彻底知道了,现在这世道,只要有权,什么都好办!”丁长生忽然重重地拍了一 下桌子,桌子上立刻汁水横流,布菜小姐忙从丁长生的臂弯里钻出来收拾,大家 都拴了自己的话头,看着丁长生。 “不对吧,丁子,有钱有权,只要有一样就成。”张利成说。 “不一样!有权就比有钱好。有钱的投资再挣钱,苦心巴力的,是养鸡生蛋。 有权的利用手中的权力捞,那才是借鸡生蛋,空手套白狼,无本万利。他妈的, 你甭看我现在有百八十万,那可都是我们东跑西颠劳神费力的血汗钱哪!那苦! 不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能受得了的,那操心!还有,你知道我为跑这路子生意, 上上下下打点花了多少?” “封死十万?”赵明雨大着胆子说。 “十万?再翻一翻!少说也二十万!”丁子伸出俩指头。 “二十万?!”大家都吃惊。 丁子吐了口烟:“那些人,现在胃口大着呢,吃人都不待吐骨头。甭看现在 反腐败,只要查不到他头上,他就照要不误,送三五万,那小意思。现在那当官 的,没我们私下养着,就一月领那几个钱,他能吃香的喝辣的?能买别墅蓄小妾? 做生意给国家纳税多少咱没说的,可白送给这些老乌龟,就心疼!不送?不送你 就别想干!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丁丁点的权力他能卡住你几十万元的生意!” 丁长生着酒劲,越说越气愤,一副苦大深“痛说革命家史”的模样,面红耳 赤,青筋突暴,唾沫横飞,连述带骂,声情并茂,但他终究海量,还没喝到口没 遮拦的地步,因此始终本能地没把他“私下养着”的那些“老乌龟”的尊名说出 来。 五 丁长生“私养”的最大的那位“老乌龟”,也是丁长生花费心思最多的,实 际上叫王海川,六十多岁了吧,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如弥勒佛,虽是官至副厅级, 却是玩权弄术的内行,业务工作的外行,诈见之下,让人们以为牛群的相声名段 子《冒号》其实就是以他为原形的传真复写。 现在是早晨八九点,到街心公园锻炼回来的王海川此刻刚吃过早点,坐在他 家宽大的阳台上消食晒太阳呢。初夏的太阳使街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已觉出了点 燥热,王海川的头上也渗了细密的汗珠子,他觉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躺在安 乐椅上,轻轻地前仰后合着,那双虽白皙但已满老年斑,青筋如蚯蚓爬行的手, 那双玩弄权术抚摸肮脏的手叉在一起,如蟹腿横张。 不知道何时王海川的背后站了个中年人,大约有三四十岁的样子,油头粉面 的,弯下腰低头附在王海川跟前:“王老,您找我?”这是一个在一家三流杂志 社混生活的业余作者,一个上跳下窜,不折不扣的文痞子。 王海川睁开眼回过神,见了中年人,一口咬舌尖的普通话:“哟,小钱哪, 啥时候来的?进进进,进客厅里坐。” 王海川和钱维民一前一后进了客厅。 “小钱哪,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作写出来哟,”小保姆上来沏茶拿烟,王 海川边搔耳痒边问。 “写了点,不多。”中年人毕恭毕敬。 “你的文章很不错嘛!小钱哪,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叫你给我写点文章。” “没问题没问题,哪方面的?”中年人的“叭儿”相立刻来了。 “是这样的,我呢再过几年也就退居二线了,从19岁参军复员到参加工作, 参加工作后搞‘四清’,经历了‘文革’拨乱反正,到现在改革开放,想想也有 几十年了,我呢想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最近省旅游版社要出版一套老领导回忆录, 带有自传性质的,要收我的回忆。我工作太忙,平日又不写,手也有些生了,所 以想请你帮着写写。资料我给你提供,有些细节我还可以抽空给你讲一讲嘛。” 王海川慢条斯理地给钱维民拉着腔。 钱维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又没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爬在高位上尸位 素餐,也没什么政绩,就是没少搞贪污腐败动作,有什么可写的?整个一条人民 财产的蛀虫!不过他根本就不敢说出来,而且困难压根儿也没有说的想法,甚至 也不敢显出任何不从的神色来,只是乱点头,并且一脸谄媚的笑。 “好写不好写?”王海川说完了自己的要旨,关切地问钱维民。其实他关切 的是自己的这个自传能不能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 “有一定的难度。”钱维民做出很重视很凝重的样子,一脸庄重认真:“要 写好,就要多搜集材料,深入挖人物高尚的内心世界,思想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转 变,还有细腻的感情世界。” 钱维民将书本的理论词汇语庄词严地贩给王海川听。 王海川听着这些严肃的自己都听不懂的词汇,仿佛自己不庸俗了,而且本来 就不庸俗,本来就很高尚很细腻很有思想的。 “嗬嗬,小钱哪,写这样的作品关键是要把握准喽,你随时可以来,我可以 给你讲一讲嘛。”王海川笑咪咪的脸上如同板结过又裂开的猪油,肥而腻。至于 他让钱维民把握什么,他也不好说。真要说白了,无非是要让钱维民在文章里将 他的马屁拍得准,稳,狠,而且不露声色,下笔成拍嘛,他相信钱维民有这个本 事。 “小钱哪,好好写,你才四十多一点吧?大前途嘛。你的作品集争取早点出, 就交给旅游版社吧,德让在那儿,有意见也好交流嘛。”王海川的话让钱维民很 高兴,自己的集子终于可以了。其实不过是一些类似于王海川的任务这样的“钦 命文章”。 钱维民领命走了。 “嘿!孙德让,王海川的乘龙快婿哪,还怕关系不硬,书出不来?!”出了 王海川的门,钱维民就将王海川的话搁置到了脑后,反复想起王海川说让女婿给 他出集子的话,心里倒是美滋滋的。 给钱维民布置完任务,王海川独自坐在客厅里听家乡戏,难得有人这会儿不 摁门铃。还没到时间呢,等着吧,晚上九点以后,门铃响得如警电话,急而促, 那都是送礼求情的。老子手中有权,就是大爷,话一出口,落地就能砸个坑! 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的王海川这半个月来心里一直不太舒服,像是有条小虫子 在撩拨着他。这撩拨得他痒痒得欲罢不能的正是他的女婿,省旅游版社刚提拨上 来的社长孙德让。孙德让靠老丈人那只手撑着腰刚刚爬上社长宝座不久,那天到 老丈人府上回谢: “嘿,爸爸,我们社里最近搞了一套选题……”孙德让落坐直奔主题。这让 老丈人很不愉快,他不爱听孙德让在他家里说工作上的事情,烦,不爱听,就对 他说:“你刚上去,注意搞好各方面的关系,站稳脚跟。” “是是是,爸爸,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去做,没有您的扶持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这不刚上去吗?准备搞一套选题,出版一些老革命家老领导的回忆录,您没参 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可您搞过‘四清’,经历过‘文革’,这是很宝贵的经 验哪,给后人教育启发……”孙德让见了老丈人如同见了亲娘舅。不过亲娘舅要 是没权,他也不会如此谦恭毕至的。 王海川没听完就不耐烦了,本来嘛他连讲话稿也起草不了,让他写回忆录, 这不是明摆着要让秃子梳辫子,强他所难出他的丑吗?但他又不便在女婿跟前这 样说,于是改口说道:“省里退下来的老领导很多嘛,我嘛就算了,免得别人说 我走后门搞关系……”他做出高姿态的样子。 “不,爸,您想啊,您现在是副厅级,再过两年就会升厅级,德高望重,可 只有常打交道的人才知道,出去了有几个知道您啊?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您瞧 瞧,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作家诗人有多少哪,就连明末的那些个妓女们,李香君, 柳如是,也都是百代流传,可有谁还知道那时候的丞相州官是谁,干了些什么啊? 您想您现在出本书,将来书版发行了,读者看了您的书,不就知道您啦?您也就 扩大知名度啦哈哈哈” 孙德让展开三寸不烂之舌,不仅说服了老丈人,而且使“雁过留声,人过留 名”的观念深入王海川之心。是啊,自己现在可谓官运亨通,财源茂盛,儿孙满 堂,美中不足的好象就是名声不大,社会影响力不够,将来退了,还有几个能记 得啊!出本书,这样一来,社会社会上的知名度不就高了?……就象那谁,那本 市著名的作家高寒山,每年写几本书,名利双收啊,上电视的频率比我高多了, 最近不正播他写的二十电视连续剧《佳人情深》吗?听说稿费一集就八千,二十 集多少钱哪?全市看过电视的人谁不晓得他。 于是“人过留名”成了王海川的心病,他时常地打电话给钱维民,询问写作 进展情况。 “退下来也有个安慰啊。”他仿佛真的捞着了救命的稻草,常故作潇洒地对 心腹之人这样说。 六 不到五十岁就在本城久负盛名的大作家,坐在家里名利双收的高寒山,其实 也不堪负重。尤其是最近,一桩桃色新闻正夹缠得他焦头烂额。一向就心眼不太 大的妻子李秋霞搭在这事上更叫真儿,不依不饶,并做出“痛打落水狗”的样子, 非要他坦白从宽。 这几日一下班回家见高寒山不在家,回来后她上恶语相诘:“又上哪个骚狐 狸精那儿‘体验生活’,寻找感觉去了?” 累兮兮的高寒山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洗脸,头上的头发大把地凋零,每天 都要在脸盆中撇出一大把来。高寒山点支烟坐在沙发上,一脸无奈的苦相:“哎 呀你那,我那不是为了写剧本才去舞厅转转吗?要不剧本写来不贴近生活,不真 实,人家有人要吗?再说,我又没有夜不归宿的记录嘛。” “贴近生活?”正在厨房炒菜的李秋霞一边将锅铲用力击着锅沿,弄出刺耳 的金铁之声,一边愤愤不平:“你还巴不得天天贴近那些骚狸精!老了老了,你 居然干这丢人现眼的事儿,你看街头那些小报上,尽是你的风流韵事!你让我和 儿子怎么见人?你不害臊我们还想清清白白地做人呢!现在怎么见人?” “谁不清白了?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不肯相信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 偏偏相信街头那些小报上的瞎编乱造呢?”坐在沙发上的高寒山一下子就火了, 扔了烟头,“噌”地站了起来。 一年前为写《佳人情深》,高寒山到红都舞厅去体验生活,本来风平浪静的 事儿,不知道怎么搞的,三个月之前忽然小报上冒出来一则有鼻子有眼的故事, 说著名作家高寒山和本城名舞女姜丽珊来往密切。除了时间未写太清楚,地点和 故事情节甚至当时的天情况,人物对话,动作表情,都活灵活现,不由你不信。 于是可怜的高寒山就遭了厄运,在劫难逃地被公众按图索人对号入座了。天知道 那个姜什么是个什么成了精的鬼怪! 高寒山现在是满腹冤情有口难辩。这种花边新闻,你不理它它就会自然烟消 云散,你越争辩它越象是三月里的柳絮,飘得起劲了。 不到周未,在学校寄宿的儿子不回来。李秋霞和高寒山两人闷声闷气地吃了 晚饭,高寒山坐在沙发上等着看新闻联播,李秋霞收拾了饭桌,习惯地到楼下去 拿书信报纸了。 这一下去,拿上来的又是一个导火索。 李秋霞打开信箱,拿出几张报纸和几份杂志,还有三封信。她无意间看到一 封信是高寒山老家寄来的,索性先自拆开了,一看,是高寒山前妻子的儿子写的, 说他要结婚了,要花两万多元,既然爸爸生了他,就该出这钱,至少也要出一万! 上次寄的三千收到了,买了个彩电,还差洗衣机、摩托车、摆酒席的费用等等… … 李秋霞气冲冲上得楼来,将拆开的信揉做一团,砸向沙发上的高寒山:“好 啊,你竟然瞒着我给你老家寄钱!这家你还要不要啦?就这样挤兑我想气死我呀?” 她接着饭前的火气,又哭又闹。 当初高寒山从县文化馆调到省文联,和结发的妻子离了婚,两个孩子全跟了 妈。到城里后,他的作品渐多名声日盛,又娶了一个如花玉的李秋霞,但是他始 终没有忘记老家的妻子和孩子,时不时还私下里给他们寄点钱物,都是瞒着李秋 霞的,让她知道了总免不了一场大闹。 高寒山拾起地上的信看完了,盯了一眼对面沙发上阴着脸唠唠叨叨嘟嘟囔囔 的李秋霞,阴阴地说了句:“是我的儿子我就要管!” 高寒山的脸上是极少有的愤怒和烦躁,仿佛一座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屋 子里沉闷得象暴雨来临之前的天空,李秋霞看看事端不妙,也胆怯了,不敢唠叨 了,只顾低低地抽泣抹眼泪。 躲在屋子里不谙主人心事的小狗芭芭拉溜到了李秋霞的腿边,蹭了蹭,李秋 霞不动,又蹭了蹭,她在提醒主人呢——这会儿是“放风”的时候了,该出去溜 达溜达了。每天这时候,李秋霞都要抱着她的“芭芭拉公主”到楼下的草坪上呆 一会儿,让小狗也散散心,在屋子里关了不利于它的健康呢。 这几日别扭闹大了,秋霞也没心思去溜狗了,芭芭拉都快闷死了,每天都不 忘提醒人。 李秋霞觉得两个人冷战对峙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屋子里静得可怕。她起身拿 了块毛巾擦了擦脸,抱了芭芭拉下了楼。 高寒山也不看新闻了,自己的事还七零八落的呢,关心国家什么大事!他随 手翻开了一张晚报,一篇署名“佚名”的杂文,含沙射影地指责当今作家道德败 坏,沽名钓誉,高寒山觉得如芒在背,仿佛自己真的和那舞女有什么勾搭,做了 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觉得自己要再不站起来就要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牢牢的卡 在那儿永远动不了了,直到窒息而死。高寒山下意识猛地站了起来,清醒了一些。 高寒山站在拉开玻璃的阳台上刚好可以看见楼下夕阳正红,将绿绒绒的草坪 涂成一块金色的毯子,高楼的阴影里,李秋霞正和两个女人在指手划脚地谈论着 什么,,动作中都充满了愤愤,而一只瘦手凌乱的野狗正和他家的芭芭拉欢快地 嬉闹着,争夺着什么东西,无所顾忌地在草坪上打着滚。 于是野狗癞子的形象深深的嵌入了作家高寒山的内心,不久,一部以一条野 狗自述的中篇小说《拥有》为他带来了全国性的荣誉。在省文联举办的研讨会上, 作家高寒山发言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我们有时候还不如一条野狗活得自在。” 与会者一片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