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不容违反 作者:黑可可 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我们无法知道 (一) 千里,在这城的东边,这东边刚刚被划为CBD ,中央商业区。 她住在这里,这不代表她的家在这里。她是一条从南方逆流而上的鱼,游到 了这块地方,就潜在了这下面,生活,学习,她的一举一动,没人注意,甚至她 自己。日常生活成了定规和模式,活着活着,就成了机械运动,没有激情,没有 痛疼,也很好。 她在一家英国公司工作,这不代表她会一直在外企。现在谁有牢靠的米袋? 全是动荡的颠簸。这一点她也很清楚。不断的学习成为生活的重头戏,千里总在 上各种各样的课,比如MBA ,比如信息管理,比如戏剧,甚至还有八杆子打不着 的西班牙语。 她穿着一条仔裤,上面是T 恤,或是一条仔裤,上面是齐腰的皮茄克。这是 她经年的打扮,前者是夏天,后者是冬天。我们知道,北京只有这两个季节。她 曾经取笑着对我说,这是一付“在路上”或是“生活在别处”的行头,它们是短 打扮。“在路上”或“生活在别处”是六十年代人的精神空气,生于七十年代的 千里取笑着说出这些话时,笑容不为人知地落寞。 尽管落寞,千里还是会上网。上网不是新潮的事,这或早或晚,都会是网络 的天下,擅于学习的千里早早明白了这一点,但从刚开始将网络当工具到后来的 享受网络却是千里没有预料到的。 我们的故事,也正由此开始。 (二) 那是一个BBS ,是学戏剧的朋友给她介绍的。那是象一个私人俱乐部样子的 BBS.上面出没的了了不超过十人。这个BBS 很干净,白底黑字,没有多少功能。 但是每个ID都幽默快乐。贴子们有时候深不见底,有时很浅,都可以看见对方笑 容的灿烂单纯。 他们很熟,却谁也不知道谁。 他们刻意地将这种交往网络化:规定谁也不许相互见面,谁也不许。他们也 许在进行一埸试验。 这埸试验从未发生过。 人们刚刚接触网络,对它小心翼翼,对它的可能性进行种种设想与猜测,我 是说,这个BBS 上的人们。他们比任何BBS 上的人们的平均年龄都要大,都要沉 着,都要有耐心,都要将好戏演到底。 比如,有一个叫天时地利的家伙曾仔细地研究过OICQ,他分析了许多数据, 比如什么时候人最多,ID性别的比例,年龄比例,地区分布,什么样的年龄段用 什么样的方式说话,什么样的受教育水平的交谈方式,网络语言的种种表现形态 及可能性等等等等。 在此后,那个BBS 的人,个个用上了OICQ. 有时候,千里觉得他们很老朽, 研究那些干什么,但是,每每她用OICQ的时候,总留心去与天时地利的调查报告 相对照,发现果不其然,那报告简直千真万确。 不断地还有人在天时地利的贴子后跟贴,以补充其研究成果的不足。千里在 后面跟了一个贴子说:我看你把这个报告卖给腾讯公司吧,肯定赚钱。千里还将 腾讯公司的资料给贴在了后面,包括CEO 的个人资料,凡是这个公司的边边角角 全贴了上去,她的一个朋友是那个公司的CFO ,只差没贴他们的财务分析了。 加了了千里的这个跟贴的《OICQ的研究报告》成了一个完美的贴子。 这个完美的贴子在那个BBS 上成为一件完整的美谈。 (三) 天时地利要求被加入千里OICQ名单的请求是在一个午夜时分到的。 他说:“真完美。卖钱了吗?” 千里说:“卖了钱就不完美了。” 他嘿嘿地笑说:“商业社会有钱赚才完美。” 商业社会有钱赚才完美。 千里突然想起一句歌词:“爱要有你才完美。”不禁微笑起来,突然间就死 机了。等再联上线,天时地利已经下线了,他留下了一句话是“爱要有你才完美。” 如果我们已经不相信机缘巧合了,更不要奢望不断学习勤奋工作务实生活的 千里会有浪漫的心情了罢。 千里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二半点了,歇息吧,明天还要奋斗呢,关了机, 千里就睡了。 第二天,千里突然接到了总部的命令,她不得不在当天飞英国,去参加当地 的一个博览会,由于在那里表现出色,接着她被留在总部接受培训,一晃过了半 年。 半年来,学习紧张,公司的机器不可能有中文系统,那个私人的BBS 速度奇 慢。 聊天根本就成了奢侈的事,千里就这样远离了组织。 网络时代,不就是这样子吗? 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 水速太快,什么纸船都长久不了。 (四) 回来后,千里重新上OICQ,好象隔了一个世纪。OICQ上仅有的几个人,一个 都不在线。 她又登陆了那个私人BBS ,上面还是热闹非常,多了些新的脸,老的面孔也 都存在。他们谈的话题还是那些范畴:文学,哲学,政治,经济等等。 他们不贴心情文字,一直以来。 要么就是纯粹的打岔,孩子样干净纯洁的幽默。 所有的老ID都记得她,她的加入也非常自然,好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在贴子堆里翻了翻,在精华区又翻到了那个《OICQ调查报告》,好象旧友 谋面,还未等她感慨万千,OICQ上的小企鹅突然跳动起来。 “老兄,还记得我吧。”在那个圈子里,大家都以“老兄”相互称呼。 “记得,老兄。”千里想,真是巧啊,又是他!天时地利。 “这些日子你上哪了。”他看起来一本正经。 “不在电脑边上。”她所问非所答,按照网络语言的方式。 “看出来了。”他笑了一下:“:)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不是网络一代。” 看样子他真的比较一本正经。 在他的报告上举过几个案例。其中一个是他的亲历:他将近一个月没有上网, 等他再上原来OICQ上的那些ID们,几乎没有记得他的。他陈述道:“这是网络互 大的信息量使大脑皮质层麻木,接受的快,忘记得更快。各种ID和网上交往的大 量涌入后进入沙漏,最后留下的只有土腥气,连沙子的影也不留下。这种现象在 八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人身上常常发生,六十年代的人则稍稍好些,大抵因为他 们比较严肃或怀旧(当然这是胡说)”云云。 他说:“你是六十年代出生的吧。” 她说:“我正在想你的调查报告呢。我不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但我怀旧。” “小丫头片子。”他打了这样一句话。 他违反了规则,在那个BBS 上,性别是被抹杀的。他们只互相称对方老兄, 谁也不允许暴露性别,或是猜测其余ID的性别,否则ID将被注销。 “你犯规了。”千里说。 “累不累啊,你。”他说,然后就下线了。 (五) 他们见面好象是或早或晚的事,在我们的故事里。 果不其然,圣诞节。 千里去西边那所著名的大学上课,那天下课早了。天正飘着大雪,同学拉着 她说去参加一个聚会。 去就去了,事情进行的十分平淡,没想到在聚会就要结束的时候,门铃响了。 音乐声太响,学者们讨论的慷慨激昂谁也不愿离开地毯。千里只好起来去开 门。 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了一个穿着厚重的男人,披着一身的雪花,看上去三十 多岁的。 他说了声谢谢,看着穿着单薄的千里笑了,说:“我们怎么是两个季节啊。” 千里说:“是啊,北京不就两个季节吗!”千里穿着T 恤,室内太热了,她 脱掉了皮茄克和大毛衣。 时间过得很快。转夜天就黑了。有人说要回去,是上网的时候喽。说话的是 个看上去还在上学的学生。 于是有人调侃道:请李天教授谈谈他的研究专著吧《OICQ的调查报告》,人 群中有人轻轻地笑起来。 千里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猜想果真没错,就是那个披着雪花进来的人。 他先是对教授的称谓表示愤慨,但对他的研究报告进行了幽默的破解,胡说八道, 妙语联珠。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后来,他说,在这个研究报告后,有许多补充报 告,其中最出色的是一个网友的对这家公司的全面资料以及数据分析,如果是在 好时期,那准是一份十拿九稳的融资BP. 人们说,那是什么样的报告? 他登陆了那个BBS ,然后指法娴熟地查找千里的名字,很快将千里的那份跟 贴找了出来,说,就是这个。他大声地朗读着,不断地加着标注,满眼温和神色。 千里看着他被人们围着,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读自己的文字。 感觉戏剧得很。 出来的时候,她特意地留在后面走。 她穿上大衣,他也穿上大衣。 她说:“你们见面吗?” 他问:“不,我们那个BBS 的人从来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们的BBS ?”她正待问,他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说:“你说的是这群人吧?不是,也是凑巧了过来。” “不是,我说的是咱们的BBS ”她笑了起来。 “什么?”他推了一下眼镜站下来,打量着她,怔忡片刻,大笑起来指着她 说,“你,千里?!这次是你犯规了!” “你累不累呀。”千里微笑着转过身去,就站在了风雪里。 因了雪,校园里安宁洁静。 没有人。 就象深夜的BBS. (六) 深夜里,他果真在线。那次深夜的在线是一埸决定性战役,终于巩固了他们 的交往。 他是著名大学的教授,算得上是少年得志,却没有得志人群的标志,他依然 清曜瘦削,慷慨激昂。 有些女生给他写信,他全都疾口否认。 他否认社会给他定义的所有的光环。 简直是个愤青。有时候,千里这样取笑他。 他们开始约会。 他们选择约会的方式很奇怪。总是在人群中约会。 他们远远地相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观点不同的时候,谁也不妥 协,面红耳赤,所有人的会以为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有时候,他们相互痛恨。 有时候,他们相互倾慕。 某个手势,某种微笑,只有他们自己感觉亲切。这是一埸不为人知的恋爱, 甚至连恋爱的主角们都没有认清他们是在恋爱。 他们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聚在一起,在人们聚在一起。在人群中传递一个眼神, 或是接一句妙不可言心照不宣的文字游戏。 既使在OICQ上,他们也是这样地聊着天,绕过一个个可以使两情相悦的陷阱。 (七) 而陷阱无处不在,在夏天来的时候,它终于迫不急待地出现了。 那是一个夜里,千里下课回来,在路上就感到隐隐不安,楼道里很暗,电梯 打开的时候,有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突然感觉有什么 不妥的地方,刚刚哎了一声,电梯就拔地而起。 她突然想到是那个男人手里拿的皮包。那个皮包是她的!对,这种款式是她 自已设计裁制的!正惊恐不安着,电梯就到了十六层。她站在黑暗的楼道里,不 知所措。防盗门虚掩着,有被撬的痕迹。她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盗贼。 夜已经盖了下来,楼道里阴阴地凉着。 城市的风带着嘈杂的音乐吹进楼道的窗户。 手机响了。 她下意识地接起来,对方说:“哎,是我。在经过你楼下,跟两个朋友,下 来喝一杯?” 她说:不行。家被盗了。 他说:“别开玩笑了。” 然后她就哭了。 李天从电梯里出来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千里还在楼道里呆呆地站着,额头 上散着一缕流海,干净的仔裤,简单的恤衫,肩上背着装了书的双肩包,散了的 鞋带显出混乱。 李天走到她的面前,蹲身下去,给她系了散了的鞋带,一两滴泪水打在他的 脖子上。 他站起来说:“别哭了,别哭了,人没事就好。” 话一说出来,她的哭声就大了。 李天把她一下子揽在了怀里,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瘦小,难以负重生活。 他叹了气。 黑暗里,两个人拥抱了。 (八) 甜言蜜语。 他们的对话出现了甜言蜜语。 他们开始背着人约会。 放纵的,自私的,汹涌着感情。 她常常去听他讲的课。她总是偷偷进去,坐在最偏的一个角落,坐在人群后 面,看他谈笑风生,他的课干净简洁,他的各种手势,她已经十分熟悉,他的嘴 角常常挂着微笑,在她看起来,是感伤的表示。 他常常横跨半个北京城来看她。只是为了看看。 夏已经盛了。 盛得无遮无掩。 她依然穿着仔裤恤衫。 她从楼上欢天喜地地跑下来,牵一牵他的手。 她乌黑发亮的长发常常辫成麻花辫斜斜地搭在胸前,丰盛又孤单。 (九) 圣诞节很快就要来了。 千里和李天都不是过洋节的人。这一次,他们要过节,因为那是他们相识一 周年的纪念日。千里下了班,开车去他学校。 由于修路,车塞得厉害。 千里在校园外堵住了。 她百无聊赖,突然想给他打个电话。刚拨完号,几乎就在身旁,有手机的振 铃声。她很熟悉,她给他和自己的手机编了同样的曲调。 奇怪的调子。 刚设好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只你这个怪怪的丫头才会谱这样的曲子。 他就在身边。 千里欣喜地回身去找。 他果然在距十米之内的人行道上。 他的怀中抱着象娃娃样精致的小女孩。离他半拳之远,一个清秀安静的女子, 手里拿着圣诞老人玩具,她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跟李天说着话。 大学区的街上走过来走过去些红男绿女,青春着,快乐着,蹦跳着。 李天听电话的手势显得很吃力。怀里的小女孩挣着抢着要抢他的手机,而他 显然已经看清了号码,他努力将手机举得高过头顶,以躲避女儿的袭击,但是次 次都是徒劳。 狼狈不堪。 他的太太把孩子从他的怀里接了过去,示意他接电话。 小孩子又踢又闹,他对着太太做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微笑看起来吃力而伤感。 有一滴眼泪从千里眼里掉了下来,打在她的手上,她挂断了电话。 (十) 她关了手机。 雪又如期而来,在这个夜里。 去年这个时候,她邂逅了一个人。 那个人披着雪花,从网络深处走来。 她拨号上网。 妄图进入那个私人的BBS ,却遭到了拒绝。 对于她的ID,有这样一条信息:你已经违反了社区规则,失去了游戏资格。 她试着用他的ID登陆,也得到了回样的拒绝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