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废话 四周亮堂堂的,就是闭着眼我也能瞧见一片红彤彤的光。好象还有好几个人围 着我,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可我真是累了,没劲挣扎反抗也懒得去搭理他们。 猛然间,我右脚脖子上一紧,被人一把倒拎起来,接着还在我背上好一阵拍打。我 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灌向脑袋,肚子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东西都往嗓子眼儿冒。 我实在是憋不住,大声地咳呛着,同时洪亮地哭喊起来,不为别的,就觉得特委屈。 “活了,活了!” “哭出声儿就好了。” “我说吧,还是土法儿管用。” ……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再苦再冤也没法再赖着,索性乱摇着胳膊腿儿,扯着嗓门“呜 哇、呜哇”地吼,还从眼皮缝里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瞧着周围那几张欢喜的不行的脸。 落地头一天就不得安生,以后…… 唉,慢慢熬吧。 “起床了!起床了!”破锣般的吼叫声伴着敲破脸盆的噪音越来越近。我睁着眼,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着睡了百把号人的大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哈欠声,穿衣服声, 踢拉着拖鞋走来走去的声音,脸盆、饭盒碰撞的叮里哐啷声。 管宿舍的老头子看着四处乱成一片,满意地背着手闲晃。 听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响成一堆,我倒是觉得挺催眠的,又有点犯困,刚 要缓缓阖上眼帘,就发现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面前,“嘿嘿”地呲牙咧嘴 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的黑黄黑黄的烂牙,一脸的不怀好意。 老家伙拿狡猾的眼光瞟我,“怎么着?不舒服了?”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还没出去的全都停下,屏息凝神地关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老家伙用眼角余光一扫,看有不少人注意他,越发得意了,背着手,挺着肚子,提 高了嗓门,“赖着不动,捂得这么严实,别是尿了吧。啊?”最后那一个“啊”还 故意拖长了声儿向周围挤眉弄眼。 人群哄堂大笑,有几个笑岔了气还捂着肚子边笑边“哎呦”。 老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自己也扯着老鸹嗓子“嘎嘎”个没完。 我唰地浑身冰冷,眼睛冷冷地盯着老东西溃烂流脓的眼角上黄浊的眼屎,慢慢地从 床上坐起来,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儿,“操你妈的!” 老头一楞神,“什么?说什么你?”一脸得意的笑容立刻僵硬,大概他怎么也没想 到,象我这么个十四五的毛孩子,胆敢对他这个宿舍管理人员口出不敬。 老头眨巴眨巴小眼睛,猛不丁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象是个气球一样慢慢 吹了起来,表情变得狰狞无比,象只虎头犬一样缩紧了鼻子,张开嘴,露出獠牙, 口水从嘴角一直淌到下巴上。就听他一声怪叫,“好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看他就象是只真正的纯种虎头犬扑小鸡儿一样四脚腾空地扑了过来,就在他枯瘦如 鸡爪的双手掐住我脖子的瞬间,我真切的感到他那又长又脏的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 我几乎被掐的透不过气来,拼命去拉他的手,满眼只看到他通红通红的双眼和血红 血红的舌头。 我脑门子上的青筋都憋的突突乱跳,眼前直冒金星,情急之下顺手抄起枕边的手电 照着他额头就是一下,打得他立马松了手,捂着额头尖叫。 旁边的人跟看戏似的早看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拉架,看我根本没有乘胜追击的意 思,就去拖着老头。 老头把手一松。“出血了!”几个拖着他的大叫起来。老东西差点没把自己吓昏过 去,赶紧又捂上。 临去医务室还不忘色厉内荏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叫,“行!你小子等着,老子跟你 没完!” “你怎么能这么对王师傅呢?还动手打了他。他岁数也大了,好歹也算个长辈,你 要真把他打出个什么事来,你负的了这责任吗你?”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教导着我。 教导主任姓刘,四十几岁的一胖子,貌似忠良,背地里我们都叫他“刘胖”,也有 叫他“胖刘”的。 “再说了,我们二中也是教育质量数一数二的好学校。你父亲专门把你送到我们这 儿来,当然希望你能有好成绩,做个好学生。你父亲他工作那么忙,还这么为你操 心,他为的什么?还不就是希望你以后能有出息呗。你好好想想,这么胡闹你对的 起你父亲吗?”刘胖继续苦口婆心。 我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刘胖攥着块小手绢去擦脑门子上热出来的汗,又端 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他放下杯子抹了抹下巴,看了我一眼,仿佛觉得话说的还不够打动我。便从他那堆 满了肥肉,几乎分辨不出哪是鼻子哪是眼的圆球脸上挤出一丝亲切的微笑来,声音 越发和蔼。 “当然喽,这件事情王师傅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听好几个同学反映,是他先动手的, 对不对?” 说着他抬头征询地看了我一眼,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得又擦了把汗,自顾自说 下去。 “本来呢,学校考虑要给你个记大过处分,处分要进档案的知道不?但是,我认为 给你记大过处分太严重了点,加上你呢平时表现一向还不错。这个,对待学生嘛, 我的一贯主张就是以批评教育为主,惩罚处理嘛,还是要慎之又慎,到底关系到学 生今后的升学问题的嘛。” 刘胖说了一气大道理,我也没心思听他废话,一听他说“但是”,我就知道一准快 结束了,而且准没事。 “这次嘛,就给你个警告算了。另外,书面检讨呢,还是一定要写的,明天写好了 直接交到我这里来。行了,自个儿回去好好想想到底错在哪儿了,认识一定要深刻, 啊。” “对了,还有个事,我考虑让你就先从大宿舍里搬出来,住到总务处后面的小宿舍 去吧。” 我抑制不住一阵开心,真心诚意地对刘胖说了声,“谢谢刘胖……呃那个刘老师。” “去吧,去吧,别耽误了上课。”刘胖长喘了几口气,似乎颇为欣慰地挥了挥手。 “李军、李兵、卫东!开门啊你们!” 我捧着一大堆蚊帐、脸盆、饭盒、热水瓶,“咚咚”地踢门。 门刷一拉开,好大一股子浓烟一下冒出来,呛的我赶紧退后两步。 “我靠!干嘛哪你们,杀人放火啊!” “快进来,快进来。知道哥们儿你要来,正等着哪。” 我把东西乱七八糟往靠门的空床板上一堆,回头照着开门的小子肩膀上就是一拳, 打的他呲牙咧嘴,“还有烟没有?来一根。” “有,有,来,先抽上,我哥搞酒去了。”李兵连忙递上一根“云烟”,给我点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你们小日子过的可以啊,还有这种战备物资,卫东人呢?” 边说着,我挺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房间里靠墙摆着四张平板床,当中还放着张旧课 桌,角落里杂七杂八的堆着好些烂桌子凳子木料什么的,墙上糊着报纸,被烟熏的 焦黄。屋子不小,就是没窗户,这块儿早先是学校的木工房,后来木工回了老家不 干了,总务处又找不到人,一直空着,后来才改的小宿舍,住的尽是些个干部子弟。 要不是我爸非让我住大宿舍,说是让我锻炼锻炼,我一早就住这儿了。 李兵看着我,冲我挺神秘的笑笑,“怎么样,还可以吧,等会卫东能搞到好东西, 这会儿他没准正忙哪。” 我手忙脚乱地开始挂蚊帐,整理床铺。李兵站我背后,挺崇拜地说,“你的事儿我 全听说了。老丫的脑袋上缝了四针,你手可够黑的啊,对了,你给刘胖叫去没事了 吧。” 我故意用一种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没事,就一警告。那也不是我手黑,老丫的 太不经打。” “那倒也是,老东西敢招你,那还不是打着灯笼进茅房--找死(屎)。” 正说着,李军进来了,军衣肚子里鼓鼓囊囊的,“酒来了,上好的红星二锅头!你 小子算是赶上了,小店里就这么两瓶,全叫我弄来了。” 我叼着烟,特正经地和李军猛握手,“同志,可找着你们啦,终于又回到组织的怀 抱喽。” 李军从怀里把酒瓶子掏出来撂桌上,一手和我较上了劲,“就知道你小子准保没事, 刘胖他侄女想当兵,他巴你家老爷子还来不及,还敢动你?” 我“嘿”地一声把他的手别过来,“我老爷子是师长,你老爷子是政委,要巴也先 巴你爸,服不服?” “哎呦!松手。服了,服了,算你厉害,行了吧?” “哥儿几个,好东西来了!瞧瞧,是什么?”卫东满头大汗地把一个特大号的饭盒 放在桌上,一掀盖子,一股香气从鼻子眼里直钻大脑,烧鸡! “哪儿搞来的?行啊你。” “学校旁边农场里搞来的,还分了食堂做菜那个小山东一半。” “别说了,快动手吧,凉了就没味儿啦。” 我们七手八脚地拿出茶缸,倒上酒,卫东又从他床底下翻出瓶糖水菠萝,撬开, “嘿嘿”一笑,“老爷子当后勤部长就这点儿好处,一年四季罐头不断。” 我们正经八百地举杯一碰,“来,为了革命,为了友谊,同志们干!” “干!” “干!” “干!” 太阳特毒,烤得树上的知了吵吵个没完没了。我老老实实地站着,耷拉着脑袋,眼 光却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瞟去。 “别东张西望的!看着我!” 我老大不情愿地把眼光收回来,看着我爸严肃的脸。 “你是怎么搞的!上高中这么几天,这是第几回老师向我告状了!?” 老爷子生气地抖着手上的考卷,好象真是发火了。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是几分?连三十分都考的出来,你到底还想不想念书 了你?!” 一闹就是“想不想念书”,老套了,就不能换点别的词儿。我心想。 我爸看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火更大了。 “你这是什么狗屁答案!‘我不知道’,你成天知道什么你知道,连个屁都不知道!” 我两手揪着裤线,小声地分辨着,“我就是不知道嘛,我要是知道就不写我不知道 了,毛主席还说要实事求是哪。” 我爸一把把考卷揉了,“啪”就扔我脸上。 “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毛主席说……,毛主席让你不用功读书了吗!?站直喽!别 驼着背!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看见你这样我就想揍你!” 我立马站的笔直,一动都不敢动。别看我现在快和我爸一般高,块头也不小,我爸 可是侦察班长出身,格斗擒拿样样精通,如今虽然人到中年,可要揍个把我这样的, 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看我一副可怜样儿,老爷子火气下去点,“别成天和李军、卫东他们混在一起,多 花点工夫在学习上。你都十七了,这么差的学习成绩,以后你到底想干嘛啊你?” 我脚跟紧碰,五指并拢,拇指压着食指第二关节,中指贴住裤线,抬头挺胸,响亮 地回答,“我想当兵!” 想了想又补充句,“当侦察兵!” 老爷子眼里露出点笑意来,接着又把脸一板,“当侦察兵也得学好文化知识,没文 化屁都当不了!明白不?” 我心里嘀咕,您当年参军的时候不也就是个初中毕业吗,我这可都高中了。嘴上可 毫不含糊,“明白!” 看他绞的跟铁疙瘩似的眉头一松,我就知道他气是消了。 “恩,这还差不多,以后就看你的实际表现啦。” “是!首长请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梆”我脑门儿上挨了个栗子,“少跟我这儿犯贫!” “哎呦”,我猛挤眼泪,作痛心疾首状。 “对了,明天我要带部队进山演习,大概要去一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没事 儿别带你那帮狐朋狗党到家来瞎混,听到没有!” 我立刻喜笑颜开,“爸,您放心吧。” “梆”脑门儿上又是一下,“放心?你别让我操心就不错了。” 老爷子挺慈祥地拍了拍我的头,回头去叫勤务兵,“小黄。” “是!首长!”小鬼跑步进来一个立正。 “这段时间我不在家,家里要经常打扫。我跟你们连长打过招呼了,这次演习,你 就作为后勤保障人员留守吧。” “是!首长请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我在一旁忍不住“嘿嘿”偷乐。 满屋子烟雾腾腾,弥漫的酒气能把蚊子熏死,酒酣耳热,哥儿几个说话都有点儿大 舌头。 卫东亲热地搭着我的肩膀,一脸奸相,“你,你小子算是解放喽,我爸虽说出去了, 可惜我妈还在,盯得那叫个严防死守。” “就是,就是,这下子你小子可自在了,没人管着,就你一人在家。”李军满嘴喷 着酒气,羡慕的眼都红了。 “羡慕?羡慕就多喝点儿。” “来,来,满上。” “干了。” …… 李兵喝得不行了,一个劲往桌子底下钻,他哥看着嫌他烦,干脆把他拎到沙发上仰 着。 透过重重烟雾,卫东歪着嘴叼着烟卷,眯缝着眼看着我神秘兮兮地说,“今儿个搞 着本内参片,特来劲的那种,正好你们家没人,都欣赏欣赏,让哥儿几个好好受受 教育。”说着从军用挎包里掏出盘带子,洋洋得意地在我们面前晃了晃。 我也眯缝着眼目光涣散地盯着他,“小子早有准备啊你,哪儿搞来的?” 李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开我们家录象机,“那还不是,他老爷子没收来的,没 藏严实了,一不留神让他给翻出来了呗。” “哎,李军,把电视后头天线插上,录象机插头在地上。”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关门。 卫东小心翼翼地把带子放进录象机,按了下播放键。只见一片雪花点,伴着“嚓嚓” 的噪音,什么都没有。 “嘁--!”我们一起哄他。 这小子急得脸都绿了,“没骗你们,真的!骗你们的是孙子!我亲眼见我爸锁抽屉 里的。” 又过了会儿,电视上还是一点信号没有。 “嘁!”我把烟头扔地上,准备伸手去关电视,突然屏幕上一翻一翻,好象有点动 静,仔细一听,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还是广东话。我调了调电视,图象一下清 楚了,声音也稳定了很多。 录的好象是本香港武打片,连片头都没有,打的也特假,没劲透了。我又想去关, 李军和卫东一个劲儿阻止我,“等等,再等会儿。” 我们仨就那么抽着烟,傻愣愣地瞪着电视屏幕上也不知是好人坏人打成一团儿,我 都快迷糊着了,脑袋不断往下耷拉。忽然就见一男的抓住一女的揿在地上,揪着领 子用力一撕,“哧啦”全扯开了,只见白晃晃,肉乎乎的一片一闪就过去了,然后 就光看见那男的背影了。 片子放到最后也再没什么“带劲”的镜头了,几双血红血红的眼睛还那么直勾勾的 盯着电视。 “我靠!哥们儿,看清楚了吗你们。全他妈露出来了,来劲吧?”卫东一副小人得 志的样儿。 李军连连感叹,“真他妈带劲,可惜短点儿。” “看什么呢你们?”李兵这会儿刚睡醒,揉着眼问我们。 我什么也没说,动作敏捷地跑过去倒带。 …… 那天晚上,我们到一点多钟才散,录象机放的发烫,差点没烧了。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抽着烟,百无聊赖地吐着烟圈儿,可老吐不成形。 “哎,你哥和卫东呢?” 李兵拖长了声音,一听就没精打采,“不知道--。” “准是又出去找姑娘去了。” “小丫的真不够义气,重色轻友!” “那你怎么没去?” “忒没劲!” “哎,你见过那两女的吗?” “谁他妈见过!” 我没好气地又续上根烟,没抽上两口,就听有人“砰”地一声撞进门。是卫东。 “你他妈的找死啊!门都叫你撞坏了!” 卫东没搭理我,好象根本没听见,慌里慌张地在墙角翻找着什么。李兵从床上蹦下 来,凑过去看他找什么,好奇地问他,“干嘛呢你?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我哥人 呢?” 卫东仿佛刚被人惊醒一样,这才看到我们两个,气急败坏地说,“打,打起来了他 们!” 我一激灵,“李军和人打起来了?!” “对方有六七个,我赶紧回来抄家伙叫人!” “我靠!” 我们每人拎了根铁栏杆,冲到学校后面的小土坡上。李军正举着根竹竿挥来挥去抵 挡着,身上、脸上全挂花了。围着他的六七个人看模样就是小痞子,手里拿着木棒 和砖头,有两个还攥着跳刀。一旁还有两个女学生扯着嗓子尖叫,“别打了!别打 了!”李军眼见着就抵挡不住了,腿上挨了一棒,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我操你妈!”我一声怒吼,一马当先杀过去。看准了一个拿刀的小子后脖颈上一 铁棍劈下去,打得他跪在地上,刀也扔了。我劈头盖脸地又是几棍,正打的痛快, 忽然背后一疼,挨了一家伙。我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棍,转身一看,小子手里捏 着板砖,脸上已经被我打开了花。我想都不想,对准他下巴给他一棍狠的,打得他 满地找牙,倒在地上翻滚。还有几个被卫东、李兵两个人两根铁棍追的乱跑,我过 去拉李军,“没事吧你?” “小心!” 我只觉得一股凉风直奔我耳门,知道不好,本能地抬手一挡,胳膊上一凉,接着整 条胳膊全都麻木了。 我转身一棍,打了个空,那家伙把刀一扔,扭头就跑。我用力把铁棍冲他背后摔过 去,砸在他脚跟上,他脚底一绊,跌跌撞撞还是让他跑了。 我抬起左臂一看,军衣被划开好大个口子,周围一块儿全叫血给泡透了。我顿时无 名火起,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又跑回去猛踢那个趴在地上找牙的小子,“我叫 你狠!我靠!” 卫东忙过来拉住我,“走吧,走吧,先捂着,你流了不少的血。”李兵搀起李军, 卫东拉着我,我还不解气,挣开卫东又踢了那小子一脚。 一路上,我们走的挺快,主要是怕那帮小痞子回去叫人。我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女 生一直紧紧跟着我们,走的也挺快。 “嘶--”我倒抽了口凉气,“你他妈轻点儿行不行?” “得了吧你,别叽叽歪歪的,屁大点个口子还跟真的似的。”卫东在一边皮笑肉不 笑。我极其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伤口上。 亚红低着头,小心地拿棉签蘸着酒精给伤口消毒,仔细地洒上消炎粉,用纱布盖上, 贴上橡皮膏,外面再缠上绷带固定保护,打了个标准的人字结。 “还行,手艺凑合。”我挺欣赏,拿过桌子上当酒精在用的二锅头喝了一大口。她 不吭气,转身去看李军那边,另外那个叫林娜的姑娘正手脚麻利地拾掇着李军。 “那是!”卫东点了根烟递给我,“咱亚红出身医生世家,爹娘都是市院数得着的 专家,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走路?”小子一张口就是“咱亚红”,整个一脸 的无耻相。 李军头上打了一圈绷带,看上去特象电影里的国民党伤兵,一手夹着根烟,一边还 胡吹,“没见咱那两手棍花抖的多密!你们就是不来,那帮小子也非叫我一人全放 趴下不可。”摸了摸头上的绷带,显的特委屈,“要不是得护着亚红和林娜,我还 能遭这份罪?” 林娜看着李军的眼神都特别崇拜,简直就象是红领巾看见了特级战斗英雄,表情那 叫个尊敬,真跟听英模报告的感觉。我看见他们这样的,心里不是个滋味,说话平 添了几分火气,一点面子不给,“你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傻逼!为了个‘圈子’跟人 较劲,还动家伙!要不是我和李兵赶去的及时,你俩早他妈叫人砍成一块块的了!” 我说的来气,猛灌一口二锅头,扯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嘶--”,还真疼。“看看 咱们这样子,一个个跟俘虏的国民党伤号似的,还他妈吹……,人挂花了不说,军 衣拉开这么大个口子,我靠!” 李军看我是真火了,怏怏地摸着脑袋,没吭气。卫东还在那儿招厌,“你这话就是 站着说话不腰痛了。亚红林娜要是你的妞儿,你怕不跳的比咱们还高?”我埋头抽 烟,不理他。一边亚红发话了,“哎,胡卫东,你搞清楚啊你,我陪林娜出来,什 么时候变成你的妞儿了?别给鼻子就上脸。”卫东一脸挂不住,假笑着说,“别啊, 千万别生气,我也就那么一说而已。” “一说而已,要不是看林娜的面子上,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早抽你大嘴巴子!”亚 红不依不饶。“行了,行了。”林娜在一边直扯亚红,“卫东他就是开开玩笑。” 我乐滋滋地看着热闹,脾气早下去了。亚红拉着林娜站起来,“咱们走,不跟这帮 无聊分子混在一起。”忽然转个身走过来,一把拿起我的军衣。 “干嘛,干嘛?” “明儿还你!”她看也不看我,扔下句话就走了,剩下我们四个大老爷们大眼瞪小 眼。 四个人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各抽各的烟,谁也没睡着,黑暗中只见四个红点一 亮一暗。 “哎,哥,那个叫林娜的跟你挺磁的啊。” “还可以吧。”声音里明显透着得意。 “你动了她了吗?” “小毛孩子!关你屁事!”翻脸不认人。 我懒得去听他们废话,把烟扔了,翻了个身。李兵从他哥那儿问不出什么,就去和 卫东搭话,“那个亚红挺冲的,不过盘儿长得还可以啊。”卫东不理他,他就问我, “看样子亚红对你挺有意思的嘛。”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还自管自在那里烦 着,“千万别错过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卫东瓮声瓮气地添上句,“就是, 人家对你有意思,你要不和人家意思意思,那多没意思。” “有完没完?不睡了你们!”我一吼全没声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没睡好,主要是因为胳膊疼,那个叫亚红的姑娘可能给我 包扎的太紧了。 林子很密,树荫很浓,我躺在后山坡上被夕阳晒的恹恹欲睡,不远处学校的食堂烟 囱冒着淡淡的白烟,大概是在作饭了。山下的铁路上轰隆隆的走着火车,把地皮震 的发颤,背上一阵阵痒酥酥的。我惬意地放松,尽力把腿伸长放平,脑子里什么都 不想,打算等饿了再回学校去。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向我走来。我警觉地 坐起来,但没回头,懒得理他。 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后,突然大叫一声“哇!”,看我依旧木然地坐着不动, 连头都不回,就走到我面前,是亚红!我面无表情,但瞳孔突然放大了。 “看不出你还挺镇定的啊。”她挺没趣地说,又挺有兴趣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一 眨一眨,长长的眼睫毛直扑扇。 “你跑这儿来干嘛?”我扭脸避开她的目光问她。 “找你啊。”她把衣服递给我,洗的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破了的地方拿块军 绿色的布缀上,针脚补的很密。“你补的?”我觉得有点意外,她的样子看起来不 象那种会自己缝缝补补的女孩。她的手指细长而纤弱,手上的皮肤白嫩,我甚至怀 疑她会不会洗衣服。 “怎么?觉得我该连衣服都不会洗?”她歪着头反问我,样子很俏皮,挺温柔可爱, 一点儿都没了我印象中的那种泼辣劲儿。“那倒不是。”我口是心非地说。“骗人。” 她也在我身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把两条腿伸长放松,她的腿很长,几乎和我一样 长,她虽然穿着改过的军裤,但我能看出裤管里的腿长的很直,笔直,不夸张的说。 “我骗你干嘛呀!”我越说越较真,就是,我骗她干嘛呀! 她“扑哧”笑出来,“没骗就没骗吧,你急什么。”我开始有点后悔,随口说话让 自己陷入这么尴尬的境地,就沉默了。 “你常逃课吧。”她笑盈盈地说,让我看不出来她是随便说说的还是讽刺我。“这 儿风景倒是不错。”没等我说话,她轻轻松松就把话题转开去。“是啊,后面还有 个水库,可以钓鱼的,还能游泳。”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没事的时候,在这 儿看火车也挺有意思的。”听我吹了一气,她一直用手托着腮帮子,挺琢磨不透地 看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人哪。” “又怎么了我?”我被她看的脸都有点红,赶紧低头去找烟。 “看你跟人打架那么野,没想到你也有文静的时候。” “其实我这人比较懒才是真的。”我谦虚地表白自己,手忙脚乱把烟点上。 她看我的样儿,又笑,“干嘛生怕别人说你好?又不是害你。”我又一阵后悔,喷 出一股烟雾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她皱着眉用手把烟挥散,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行 了,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我下意识地也站起来,“哎,那个谁,你等等。” 她睁着大眼睛天真地看我,“什么事?” “我说,你会游泳吗?” “不太会。” “哦……” “什么事?”她挺感兴趣。 “晚上去游泳好吗?” “今天?” “对,八点钟,在这儿等,别忘了啊。”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跑了,也不听她说什 么。 夏天的七点来钟,天色还没黑透,星星稀稀拉拉地爬上天空懒洋洋地眨着,月亮倒 是又圆又大,看着就象个半透明的大玻璃弹子球。月光明亮,在皮肤上映出冷冷的 金属色泽来。我沮丧地走在月光洒出的山路上,看着被照的阴森可怖的小树林,听 着蛙声蝉鸣,心情一团糟。李兵倒很高兴,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大步走在我身前, 还不时地催促我快走。我他妈干嘛把这小子带来! 刚才跟他吹着吹着就说漏了嘴,他非跟着来不可,我不经他软磨硬泡,才答应他我 立马就后悔了,这他妈算什么?!整个拖着一尾巴! 我们来到水库边坐下开始抽烟等她,说是水库,其实比个池塘也大不了多少,但挺 深,水特清澈,夜色下水波鳞鳞,象是把一个月亮打碎成许多块,撒在水面上一样, 水面的波纹一荡一荡,我的心也随着荡漾开去,李兵在我身边唧唧歪歪,说东说西, 招烦的很。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他,眼光早飘向山坡那一边去了。 脚边一堆烟头,她怎么还不来她?都八点多了。李兵一早憋不住下了水,刨的正欢。 说真的,我倒真希望她晚点儿来,最好等李兵刨够了走人了再到。我想着就一肚子 气,谁也别他妈招我!一条人影斜斜长长地飘了过来,是亚红!她可能是跑着来的, 脸颊红扑扑的,轻快地喘着气,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早来了?”她笑笑地问我,看我爱理不理,解释说她好久没游泳了,回去找游泳 衣找了半天,一看时间不早了,一路小跑还是迟了。我也不搭理她,脱了外衣几步 跳进水里,她去一边的小树林里换了件天蓝色的游泳衣,衬的皮肤白的耀眼,她先 试了试水冷不冷,就慢慢走下水来。李兵看着我挤眉弄眼,我暗暗骂了他句,一巴 掌把水花拍向他,李兵怪叫了声,笑嘻嘻地一个猛子扎出好远。我回头看看亚红, 她还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晃晃悠悠地尽力保持着平衡,看来真是不太会游。我一脸不 怀好意地游向她那边,她看见我的表情就知道我不会干什么好事,惊慌地叫着, “别!我可不会游泳!”我故意发出种恶意的“嘿嘿”狞笑声,突然用双手激起个 浪头砸向她。她又怕又气,没辙。李兵看的哈哈大笑,还偷偷地翘个大拇指。 她出乎意料地开始反击我,这激起了我的暴虐,更凶猛地用水泼她。她咬着嘴唇, 闭着眼,不屈不挠地还击。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她跟前,抓住她的一只脚一拽, 她晃了一下尖叫了一声就被拽倒在水里,手脚乱扑腾。我把她拉起来,她竟然一言 不发睁着眼瞪着我,就是脸全白了,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我也觉得玩笑有点过分 了,讪讪地笑着不去看她的眼睛。她扭头就往岸上走,我想去拉住她,可又下意识 地半开玩笑地跟李兵说,“到底是姑娘,连玩笑都开不起,没劲。” 她走上岸,就那么湿漉漉地把外衣套在身上,冲我大喊一声,“无聊透了你!”话 声里明显带着哭腔,转身走了。我心里一动,却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跟李兵玩水。 李兵在水里露着个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我,一本正经地说,“是过分了 点,你把人家都撩哭了。”我恼羞成怒地冲他撒气,“你他妈知道个屁!” 这次以后,我有意无意还是老能碰上亚红,可她总不理我,要么看我一眼,就去和 别人开开心心地说着话,要么干脆做自己的事情,只当没看见我。其实我心里特后 悔,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脸上什么都不露。李 兵倒也识相,对李军和卫东一个字也没说,就是常常意味深长地看我,搞的我火大 又没法发作,整天窝窝囊囊。 这天,我喝了个烂醉,晃到后山去坐下接着喝,从中午喝到下午,被风一吹,觉得 地面直转悠,躺下一闭眼,又觉得自己直转悠。终于忍不住酒劲,胃里所有的东西 都翻腾出来,吐了一地一身。我挣扎着爬到个干净点的地方,接着吐,把酒全吐了 出来,才感觉好点。我喘着气,想再吐点出来,旁边递过来块手绢,一只白皙干净 的手,是亚红!我他妈怎么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碰上她!我觉得没面子透了,不接 她的手绢,她就那么执拗地伸着手。我怏怏地接过来,艰难地翻了个身,脸朝着地, 不让她看见我的狼狈,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了声,“你来干吗?”可我听着自己的声 音都觉得别扭。 她不吭气,就这么站在我身侧,看着我的惨样。 “我没事,就是喝高了点。” “……”她默不做声。 这样过了很久,我觉着。我听着没动静,以为她走了,撑起头一看,还在。她的眼 神里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也没有此刻我最讨厌的同情,还是那样清澈透明,那样看 着我,让我久已不知的内疚从心底深处翻了出来。 她看着我,我也许是酒醉后的清醒,也看着她,她鬓角的软发随着晚风拂动,夕阳 灿烂地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整个脸的轮廓上镀上了一圈亮边,我都能清楚地看 到她脸上的金黄色嫩茸毛,就让我的眼睛把我说不出口的话传达给她,她懂吗? 她默默地蹲下,拿起我捏在手里的手绢,给我擦了擦脸,又走到池塘边把手绢洗了 洗,给我擦去身上的呕吐物。她就这么擦着,仔细地,轻柔地,在我看来甚至是温 柔地,这可能就是当时一个十七八岁的人所能想象到的浪漫了吧。我如痴如醉地看 着她,仿佛第一次才发现她的美丽,她真的很美。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不愿去 直面她了,在她面前,我会畏惧她的美丽,因为那种美是如此的令我陶醉,并深深 地为之震撼,让我不能自拔。 我们肩并肩坐在池塘边,坐了很长时间,尽情享受夕阳、月光、晚风、星辉、水雾、 蛙鸣蝉声以及年轻带给我们的快乐。我们说了很多,笑了很多,叹息了很多,了解 了很多。我们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周围,忘却了整个世界,只把彼此保留。我依稀 还能记得我们相互说了很多热情幼稚的话语,甚至在她的默许乃至放任之下,我还 胆怯地拥抱了她,不,也许只是拉了她的手而已。 后来又过了很久,我还是不明白那天她怎么会那么巧地到后山去,又那么巧地碰上 我喝醉了,我只有对自己解释说可能这就是缘了吧。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能肯定,那 就是打那以后,她就这么原谅了我。 局势越来越紧张了,新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地处西南一隅的某个弹丸小国在国 际上一批反华势力的策动下,不顾历史教训,不断向我挑衅,引起新的领土争端, 意图十分明显,硝烟的味道浓的呛人。 我父亲越来越少回家,拉练演习一次接一次,整个部队的士气都十分高涨,“保家 卫国”的口号响彻军营。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印下了这几个字,“要打仗了!”对于 我们这些少不经事的半大孩子来说,打仗并不可怕,战争在我们心目中总和董存瑞、 黄继光、邱少云联系在一起,战争就是英雄的舞台。我和亚红在一起的时候,话题 越来越多地和这场尚未发生但即将来到的战争联系在一起,我并不能很准确地辨析 她究竟愿不愿意听我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也许在她心目中,我们之间的那种友 谊远比我将要参军参战并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来的真切。 说真的,战斗对我的吸引力压倒了她对我的吸引力,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从学校和 家里逃走,投身于我所向往的那种革命的浪漫主义。这其中,我所认识的叔叔伯伯 爷爷曾从此踏上革命道路的经历对我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包括伟大领袖的生涯。我 更幻想着有朝一日,她能让我写出向“我失骄杨君失柳”这样富于浪漫情怀的千古 绝句。 我真的试过去当地人武部报名参军,可那些负责接兵的干部对我总是敷衍了事,又 把我送回家。父亲正好在家,当我被送回家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他看着 我,很长时间的看着,仿佛看着一个他不了解的陌生人,并且深深地叹息了。他第 一次让我坐下,跟他进行面对面,成人间那种开诚布公的交谈。我诧异地看着他, 似乎第一次开始了解他,我拘谨地坐着,认真地听他说。他自顾自点起一根烟,努 力地抽着,眼光穿透了我,射向很遥远的地方。 “你已经成年了,十八岁,已经到了可以承担责任的年纪。”他的话仿佛从很空洞 的地方传来。 “战争对军人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牺牲,你明白吗?” 我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他久久不语,直到把烟头掐灭。 “战争是残酷的……” “我懂!”我急不可奈。 “不!你不懂!至少现在不懂!”他断言道,又点了一根烟,习惯地随手递给我一 支。我感到不知所措,小心地接过,但没敢抽,只是拿在手里摆弄着。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严肃地说,“我,是一名职业军人,能够冷静地面对生 死考验。”说到这,他忽然插了一句,“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我当然知 道,作为长征后胜利会师的一名老红军战士,爷爷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死在敌人的屠 刀下,却在自己人的拷问中倒下了。父亲逼视这我,“你爷爷他临死前曾对我说, 你当了军人,千万别让你的后代再当军人,两代人的牺牲再不能延续到第三代。” 父亲饱受战火洗礼的脸上流露出一番慈祥。 我似乎懂得了。但并不服气,“为了祖国而牺牲,我死而无憾。” 父亲的目光在烟雾中看来格外模糊,“作为你的父亲,我自豪我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终于没能参军。而父亲在这次谈话后不久,作为野战师师长的他去了前线,战争 全面打响了。 我的生活中除了了解最新的前线战报外,和亚红的接触或者说是约会就是我最感兴 趣的事了,没能当上英雄的那一点遗憾被与亚红相处的快乐赶的干干净净。我们整 天在外面疯玩,去游泳、爬山、钓鱼、远足、野餐、聊天,我们的足迹遍及部队、 学校、山区、农村和城镇,几乎走遍了所有我们想去能去的地方。她对我的感情与 其说是友谊,莫若说是依赖更合适,每次分手临别,她的依依不舍总令我吃惊。我 送她到学校宿舍,她一定要坚持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再进去。而比起我去牵她的手时 的那份含羞带怯来,她往往会大胆主动地挎着我的胳膊,让我如受电殛。 部队打的很艰苦,几次硬仗干下来,伤亡很惨重,但前沿始终在不断向敌方推进, 国内有相当部分乐观者认为,再过三个月,我军就能打到敌方的首都去。非不能也, 是不为也,我们所打的战争是一场正义的自卫还击战,目的是给胆敢进犯我神圣领 土的侵略者以沉重打击,并告诉那些认为中国的战争机器早已落伍、不堪一击的人, 中国有能力并且可以打赢一场某大国认为中国将被拖垮的局部战争。 我父亲在前方指挥所曾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说敌人很凶顽也很狡猾,在山地丛林 作战尤其有一套,但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人的子弹。最令人气愤的是当我们 一个冲锋拿下敌人的阵地后,发现敌人扔下的大批物资弹药都标着“中国制造”的 字样。他的指挥所离最前沿仅十几公里,远远望去,能清楚地看到敌人控制的高地, 但指挥所地势十分隐蔽,敌人的火炮对这一地带是个死角,根本打不着。他还在信 中勉励我好好努力,祖国的未来是我们的,一定要投身到建设保卫祖国的洪流中去, 把国家建设的繁荣昌盛,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我深受鼓舞和振奋。 比起炎夏的浓艳,我更欣赏深秋的成熟,我躺在后山坡上,闭着眼感受红叶飘落。 火车从山的那一侧“轰隆隆”地开来,带着浑厚的长鸣。不久的一天,也是这样的 火车军列,满载凯旋的战士们从远方归来,我期待。 我热切地等待着亚红,说好了在这里见面,我自在地抽着烟,因为她一定会来的。 满山遍野的红叶林象火焰在燃烧,这火焰燃烧着大地,映红了天空,又好象鲜血染 红的战旗铺盖着整个山头,我坚毅地高举红旗站在高地上,面对冲上来的敌人毫不 畏惧,然后就高呼着口号身中无数枪,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我正沉 醉在自己的浮想联翩之中,听到有人快步向我跑来,亚红来了。 我兴奋地坐起来,回头张望,是李兵!他来干什么?李兵跌跌撞撞地跑着,上气不 接下气地冲我喊,“快!快抄家伙!我哥跟林娜被上次那伙人堵上了!”“什么? 在哪儿?”我一骨碌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李兵急的声音都变了,“就在后门 苗圃里!让人堵花房里了!”我边跟着他小跑,边问他,“多少人?卫东呢?”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卫东。人有七八个吧,全带着家伙呢!”听着我皱了眉头,丫 挺的早准备好了,就堵这棵了!要出事。 “李兵你赶紧去找卫东,再去多找几个人来!赶紧!” “哦!那你呢?” “我先去顶着,你他妈倒是快去呀!” 我跑过苗圃门口,顺手抄起柄工兵锹,先偷偷摸摸地凑到花房边上的工具房后面去 侦察侦察。突然背后有人猛一拍我,吓我一跳,卫东这孙子终于赶来了。我看他手 里也提着铁锨,小声对他说李兵找援军去了,马上就到。 李军拿着把镰刀站在花房门口,估计林娜还在里头藏着,对方几个人虽然有拿马刀, 有拿刮刀的,但谁也不愿意先上,一时倒也不敢太接近李军身前。看着,我和卫东 几乎同时松了口气,谁知道一口气还没松完,几个家伙拿起花盆、砖头块狠狠砸向 李军。坏了!我大吼大叫着从隐蔽后面跳出来,冲杀过去,卫东也紧跟着冲过去。 那几个小子措手不及,一个被我砍中胳膊,一个被卫东劈伤了大腿,剩下几个呼啦 一下散开,围攻我们仨。 有个脸上带条刀疤的小子是个硬手,一把短剑使的颇见工夫。我拿的工兵锹太笨重, 根本使不开,更何况对方人又多,身上连挨几剑,口子虽然都不深,打的我起了真 火。我不顾死活地猛抡一通,把个家伙手里的马刀打落地上,我一脚踩住马刀,突 然一锹飞向刀疤脸,趁他一躲,一闪身拾起马刀。几个小子全一愣,眼睁睁看我扯 开军衣缠在左手上,缠好,我信心十足,来吧!一个不知死活的闷头闷脑举着刀冲 过来,看就是个生手,我一侧步,来个扫堂腿,摔他个嘴啃泥,接着轻轻一刀削在 他肘间,小子扔下家伙抱着胳膊惨叫连连。 刀疤脸短剑用的好,干架看来也是行家,他退后几步,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缠在左 臂上。看他的架势,我就知道这非是场恶斗,虽然我挂花了,可都是皮外伤,况且 我刀长占优。其他家伙四散去对付李军跟卫东,就剩刀疤跟我对峙。我一分神去看 旁边李军他们,这小子一剑刺来,标准的挑刺动作,我拿左手一拦,他剑快分量就 轻,没刺进去多深。我拉开架势,几个劈刺,小子手上挺灵活,边闪边挡。打着打 着,打的我都笑了,从没见两人拿着刀拼命能打这么久的。刀疤也觉得挺有意思, 干脆停手看着我傻乐。李军卫东抵挡着剩下的向我这边靠过来,看我和刀疤的样儿 都住了手,纳闷我们俩干嘛。 我笑着问刀疤,“喂,哥们儿,有两下子啊。你们混哪儿的?” “铁路大院的。你们呢?”刀疤挺爽快。 “我们是师部的。” 这时他们那边有个小子叫刀疤,“鲁子!还打不打了?” “都认识了,还打个屁啊打!”一句话说的两边哈哈大笑。 “行!够意思,以后就是哥们儿了!”我掏出盒云烟散给他们。刚才还红着眼你死 我活的两群人,此刻却象大会师一样亲热。李军回头冲花房里喊,“没事,林娜, 出来吧。都是自己人。”林娜慢慢走出来,诧异地看着李军,没搞清楚情况。李军 就跟她说,说着说着,李兵带着一帮子大院的孩子浩浩荡荡的来了。我看他一乐, “你他妈来迟了。”李兵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亲热的样子,傻愣愣的,也不知该不 该笑笑。 我拍着鲁子的肩膀,“真行,哪儿学的?”他“嘿嘿”地笑了,“别寒碜我了,你 那几刀震的我胳膊都麻了,差点连家伙都掉了。”“哈哈,彼此彼此么。”……就 这么着,我们成了朋友。 糟糕!我突然想起亚红来了。我赶紧放下酒杯,慌慌张张对鲁子说,“抱歉了哥们 儿,我还有事儿没办哪我!我先走一步了,你们哥儿几个喝着。”鲁子迷迷噔噔一 把揪着我不撒手,“干嘛,干嘛,喝不过咱就要尿遁啊。再干!”我愁眉苦脸地干 了一杯,都快求他了,“放过哥哥这次吧,啊?赶明儿一定舍命陪君子了。”旁边 乱哄哄的,卫东他们又是划拳又是耍赖的,闹翻天了,也没人帮我顶顶。“不成! 今个儿非分个高下不可!”鲁子横眉竖眼地瞪着我,眼神涣散。说着,还端着杯子 站起来要灌我,晃晃悠悠“扑通”一声一头栽到桌子下面去了。我撒丫子就溜。 狂奔上后山,我刹住脚,亚红一个人黑咕隆咚的坐着,抱着自个儿的腿,头摆在膝 盖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努力走直,到她背后,突然一拍她。她转过头看我,说不 出的幽怨,接着“哇”一声扎我怀里,我紧张的两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了。“别, 别,有点事儿耽误了。”她抬头看我一眼,咬牙抡起小拳头捶我,“害我等你这么 久,天都黑了,人家一个人多害怕。”我被捶的好一阵咳嗽,“我道歉,我错了还 不行吗?哎呦,你手还真重,再捶就成发面馒头了我。”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松了口气,小姑娘就是好哄。还是她眼尖,在月光下都一眼看见我身上的伤口, 心疼道,“你怎么又跟人打架了,还弄出这么些个伤。”我得意洋洋地把刚才跟鲁 子他们的事加油添醋地给她描述了一遍,“……这叫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 她听的直抽冷气,“多危险哪,一个不小心,事儿就大了!”我满不在乎地说, “没事。我们手底下有分寸。”她盯着我的眼睛看,眼里仿佛还带着泪光,“答应 我以后别和人打架了,担心死我了,啊?”我深深地回看她,没说什么,她的眼睛 真美!我强忍住要吻她的念头移开视线。她又轻轻地摇晃我,“看着我,答应我。” 她的目光楚楚动人,让我忍无可忍,用力抱住她,吻下去。她先是浑身一震,然后 搂我搂的更紧,迎合着,她柔软的胸膛紧贴着我,让我的热情如怒潮般卷起…我克 制不住地颤抖着打算更进一步,但她轻轻地却是坚决地推开我,微微地喘息着说了 声别这样。我象被从头浇了盆冰水一样立刻就冷静了下来,我痛恨我自己刚才的表 现就象个流氓。一阵难堪的寂静之后,她幽幽地说,“我,有点事要告诉你。” 我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退后了一步,站稳,小心地问她,“说吧,什么事?” 她再次看我,却不说话,这种沉默让我难以忍受,浑身不自在。她终于轻声地说, “我们家要搬家了,下礼拜就走,到南方去。”她的轻声细语对我来说不啻是一记 晴天霹雳。“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搬家?为,为什么?”我震 惊的舌头打顿。“我爸爸说到那边会有更好的环境发展。”她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表 情。“那你呢?”我一问出口就觉得后悔,她当然是跟她父亲一起啦。我反倒镇定 了,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我是没有这种资格的。我抖着手摸出根烟,怎么也划不 着火,半天终于点着抽上,若无其事地说了声,“那不挺好的。”她垂下头,眼睛 看着脚尖,“你觉得这样好吗?”我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我的手不抖了,但是冷的 象冰一样,我平淡地说,“你问我干嘛,你们觉得好不就成了。”她听了,半天不 说话,可是我看见她瘦削的肩膀在轻微地抽动,她在哭,不出声地哭了,眼泪滴滴 答答地落在脚尖上。我多想从背后用力搂着她的肩,让她别走,别哭,可我也明白, 我的说话将是苍白无力,不能使人信服的,于是我沉默了,在她看来也许是残忍地 沉默了。她抽泣了好一会,抬头拿红肿的眼看我,“你会来找我的,对吗?”她近 乎于乞求地说。我深深吸了口烟,再浓浓地喷出来,烟雾中,我笑了,露出白森森 的牙齿,笑的象个野兽,“别傻了,我干嘛要去找你?!象你这样的妞儿,这儿要 多少有多少!”她花容失色,想用力地打我一个嘴巴。我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子,再 一把摔开她的手。接下来我该干什么呢?我无法再站在那里去面对她,我也无法控 制自己的泪水,我掉头就走,潇洒地用手指弹飞了手上的烟头,眼泪不争气地顺着 脸庞滑落,我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步地头也不回地走下山。 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都在鲁子他们那里泡着,不去学校也不回家。每天喝的烂醉, 谁要拦着我不让我喝,我就和谁急。鲁子也够意思,看劝不住我,他干脆也就撒开 了陪我,随我折腾。喝醉了,我们就耀武扬威地在街上瞎逛悠,看谁不顺眼就给谁 一顿教训。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们把个小饭馆的伙计打成了重伤,还砸完了所有 的东西。当派出所闻讯赶到的时候,我们还醉醺醺地意尤未尽地你一盘子我一碗的 砸着,甚至当冰冷的手铐铐上我的手腕的时候,我仍然很开心的样子。在口供上按 下好几个鲜红的手印之后,我清楚地知道,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扛下了大部分的 罪责,竭力想开脱鲁子,但于事无补。在看守所里等待宣判的那几天,是我最难熬 的日子,每天清醒着给自己读秒。部队的好些领导都来过这里看我,给我说情,但 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不到多大希望,我早就不抱希望了,倒是盼着判决赶紧下来。 亚红没来过,她已经跟着全家搬了,我那帮哥们儿来了,李军还带着林娜来的。李 军他们都出去了,林娜有话要单独告诉我,她透过铁栏杆拿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满不在乎地瞟着她,“干嘛?有话直说。”没想到林娜接下来所说的话足以让我 接受了死刑判决依然后悔终生。她告诉我,亚红为了能留下来和家里大闹了几次, 找了一大堆理由,终于死磨硬泡的让她家里同意她在这里上学,去向等毕业了再说。 她那天找我,就是等我一个肯定的回答,以坚定她的决心的,没想到…“没想到, 你竟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真是活该!”林娜下了断语。她转身要走,我猛地 扑到栏杆上叫住她,“你等等!她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林娜轻 蔑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她看错了你,她太天真了。” “可当时我以为…”我泣不成声。看着我的泪水,林娜似乎全明白了,她隔着栏杆 也忍不住哭了,“你,真是…太傻了。你应该明白的呀。”我低头无语了。这突然 而来的打击让我整个人都委靡不振,好几天不说话也不动,就象真的傻了一样。 明天就要判了,我毫不紧张,因为我早已看到了结局,就好象考试前就搞到了答案 一样。我孤零零地坐在又脏又臭的被子上,靠着黑糊糊的墙壁,秋天的夜晚竟是格 外安静,墙外的虫声都稀稀疏疏。明亮的月光透过铁栅栏拦着的气窗照在地上,照 出一块亮斑,我谨慎地躲开这亮光,把自己藏在黑暗中。有日子没人来看我了,连 部队的领导都不来了,外面怎么样了,仗打的如何了,我一无所知,只是模糊听说 部队可能开回来了。至于我该如何面对我父亲,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铁门一阵叮当做响,我机械地站起来也不问到底带我去哪里,让进来的警察领着我 走。进了所长办公室,明亮的黄色的灯光照的我一时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一 个军人坐在所长旁边,军容整齐。我一下站住了,心里“咯噔”一跳。所长和蔼地 叫我坐下,还给我倒了杯水,告诉我,这位是军区的同志,有事情跟我说。我怎么 也不肯坐,眼皮一跳一跳。那位军人也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表情严肃地对我说, “你父亲的指挥所被敌人发现了,调集了大量炮火攻击…”我傻楞楞地看着他的帽 徽,“什么?我不明白?”我无力地问他。他把有力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字 一顿,“你要坚强些,你父亲,牺牲了。”牺牲了?我飞快地在空白一片的脑海中 搜索着这几个字的含义。“这是他唯一的遗物。”军人郑重地从胸袋里掏出一块手 表,梅花牌的,亮锃锃的刺眼。我无意识地接过,手足无措。他接下来说的话仿如 从天外传来。“你父亲是个真正的英雄,战斗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掩护了其他 同志安全撤离…”他握紧了我的双肩,“孩子,你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顽强的走 下去,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我思维混乱地看着他,眼神无助。他目光炯炯地注视 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仿佛看见了父亲。我有了些力量,声音嘶哑地对他说, “谢谢,我一定会从新开始的。”我的声音渐渐响亮,“我决不会辜负他的!”象 是对自己的誓言,又象是在呐喊。军人庄严地向我敬礼,我同样庄严地回礼。 晴朗的天气,阳光普照。我站在高高的审判席上,表情严肃。法律就是法律,不会 因为我是英雄的子女而改变。我因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七年,鲁大海,也就是 鲁子被判有期徒刑五年,我用带着手铐的双手用力握着父亲的表,抬头看看外边明 媚的阳光,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从今天起,我的新生开始了。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