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 他从郊外雪地里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她又冷又饿,身体虚弱的好象随时会被过 多的空气窒息而死去。 他用他仅剩的一些煤饼升起了一个小炉子,然后把他今天从饭店后的垃圾堆中拣到 的菜叶和过期的鱼罐头煮了一锅浓浓的汤,炖在炉子上,安静地看着她,等她睡足 醒来,今天的收获不错,足够两个人吃的了。 如果不是面色蜡黄,她实在应该是个好看的人,她睡着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 动着,修长瘦弱的躯体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她从清晨一直睡到晚上,锅里的汤炖干了,他就再加些水,煤饼没有了,他去他住 的简易的废弃工棚后面翻找,打算再找些从前的工人们剩下的燃料。他很幸运,等 他拎着装煤的袋子回到住所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醒了,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炖菜, 虽然不那么热了。 她一抬头看见他推开门进来,惊恐地放下锅勺,锅里的汤洒出了 一些,他叹了口气,把口袋放下,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外面很冷,风很大。 他蹲在风小些的碎石堆后面抽着他拣来的烟蒂,这么冷的天,这么一个姑娘好端端 的干吗从家里跑出来,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吧……想着想着,他饿了,因为他今天忙 了一整天,除了这个烟蒂,他什么都没吃过。 他再次走进家门的时候,发现她又睡着了,身上盖着他用破棉絮和旧衣服做的被子, 枕着他用布袋塞着报纸做的枕头,睡的十分香甜,表情还有些惊惧、不安。她太困 了,虽然知道自己在陌生的环境应该保持警觉可还是忍不住睡意,她还是个年轻人。 他看着年轻女人沉沉的睡相沉默着,回头去看锅子,已经空空如也,看来她饿的太 久,很需要这么一顿饱餐。天很黑了,现在出去找食物已经太晚了,他无奈地摇了 摇头,拉紧身上的旧棉袄,用报纸把自己紧紧裹起来,在屋子的另一角远远地睡下。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出去过,把他早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快过年了,各饭 店包括居民区的废弃物还比较丰富,足够他从中获得他所需要的。 她睡眼惺忪地慢慢坐起来,突然看见一个男人拿着些什么在注视着她,等她完全醒 来。她害怕地尖声大叫起来,别过来,别过来!男人低下头,放下他拿着的东西, 用种奇怪的步伐退到门口,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要明显短一些,因此他很难保持他 身体的平衡,走路的时候,肩头可笑地以一种怪异的节奏晃动。 男人并不出去,只是默默地蹲在门边,眼光看着地。她不那么害怕了,注意到他放 在她身前的东西是包吃的。她忍着口水,想不去注意那包热乎乎的东西,可她越想 不去注意,就越觉得自己更饿,终于她小心地碰触纸包,然后用出人意料敏捷的动 作抓起来就吃,大口大口地。她吃的太快了,被噎的呼吸困难,她正在猛烈地咳嗽 的时候,因为咳嗽而被眼泪迷蒙的视线中,她看到有只手轻轻地把一个摔掉了白瓷 的搪瓷杯子向她推了推,杯子里水气腾腾的,是开水。 她立刻一动不动,甚至连咳嗽都戛然而止,等男人又退回原来的位置上,她才一边 用眼角去瞄他,一边迅速地把水喝光。 她慢慢对这个沉默的象石头的男人放下了一 些心,因为他除了出去拣垃圾,然后回来带给她一些食物之外,对她没有任何威胁 的举动,她也开始在后面的旧工地上找煤,她发现这是唯一的燃料来源。他们住在 一起,但从来互不说话,连看都很少看对方一眼。她睡棉絮,男人又找了些破衣服, 就睡在地上。奇怪的是,当她觉得寒冷而睡不着的时候,他却总是在垫着层报纸的 冰冷地上轻轻地打着鼾,睡的又快又沉。这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从来都不问她些什 么,也从来不靠近她。 工地附近石堆上的煤越来越少了,几乎很难找到,她只好走进工地入口,在七零八 落的顶架和撑杆中努力搜索着,颇有收获。 男人回来了,似乎又带了一大包东西。他远远看到她,突然扔下手里的东西啊啊大 叫,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跑向她,如果那也可以叫"跑"的话。她没有注意, 只是在他一把拉住她的时候,她尖叫着拼命挣扎,想从这个疯狂的男人掌握中逃脱。 她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无法抵挡,被男人拖出一段距离后用力按倒在地,并把 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被男人的身体压的眼前发黑,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的手挣 扎着摸起一块硬硬的矸石,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在男人额头上。他的头上立刻流下了 鲜血,但手上一点也没有放松,她绝望地放弃抵抗,感觉到从男人的身体传来一次 猛烈的压力…… 她苏醒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男人的身体变的软绵绵的,曾用力抓她的双手也早已松 开。她从男人身下慢慢抽出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衣服依旧完整,她松了一口气。 但她很快呆了。 男人的腿上压着一根又粗又重的顶梁,这个工地本来就是因为发生 过冒顶塌方的事故而废置不用的。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如果不是她那么拼命的挣 扎,还打破了他的头,他们本来可以逃的更远一些。 她疯了一样地去抬那根她根本 抬不动的梁木,去挖他身下的碎石,她从来都没有发觉过自己有那样大的力气,竟 然能够把一个大男人从重压下拖出来,然后半拖半抱地挣扎着回到小屋。 他昏迷了很久,流汗发烧,他在生死边缘徘徊着的时候,他也没有说出过一句完整 的呓语,只是间或发出呀呀的呻吟,他是个哑巴。他从来不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刻 意沉默,而是因为他根本说不出什么。 他的烧退了,温度逐渐冷却,变的冰冷,他的脸从通红变成惨白的颜色,他瑟瑟发 抖,越抖越无力,越抖越缓慢,呼吸也从急促变的轻微。 她把所有能点燃取暖的东 西通通放进了炉子,炉子太小太小…… 她流着泪把屋子里的棉絮,衣服,报纸包在他身上,然后脱去他的衣服,很快地脱 去自己的衣服,用最原始的方法给他温暖。她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一股股传到他 身体里,然后冷却,她的身体也开始发冷,她很冷,但眼泪依旧滚烫。 男人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他很久以前被打断的腿,想起了他很 小很小的时候,温暖的柔软的母亲的胸怀…… 女人也在想,想起了她曾有的家,想 起了她曾经那么相信一个男人,那么被欺骗,从家乡被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逃 脱时是那么的冷,那么的冷,寒意直透入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醒来,活着,相依相偎,从彼此的身体传来一阵阵温暖。 男 人走路更笨拙了,但并不影响他的活动,因为他早已习惯这样。女人也习惯了他象 石头般的沉默,把他们的屋子收拾的象个家,尽管简陋破旧。男人依旧每天出去拣 垃圾,带回一口袋一口袋的东西,奇怪的是,他开始对女人微笑,变成了个会笑的 石头,女人看着男人的眼神也带上了些猜不透看不懂的表情,似乎象是羞涩或别的 什么。 这样的日子也许对他们来说是种奢侈的快乐,因为时间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过的很 快了,男人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很好,女人的脸色也红润起来。直到有一天,当不远 处的城市里开始响起鞭炮的脆响的时候,女人开始沉默,久久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她思念着自己年老的父母,这种感情让她吃不下睡不着。男人仿佛知道了些什么, 笑的少了,又变成了一块不会笑的沉默的石头。 女人偷偷地收拾着,带着她拣到的几件衣服和一点点钱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打 算偷偷地离去,不让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而伤心。 她走出几步,留恋地回头,却看 见男人又用他独有的可笑姿势向她跑来,气喘吁吁。她站住,等待他的怒火,男人 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纸包来,并不看她,递给她。她诧异地接过打开,看到 里面是一叠破旧的大大小小的纸币,还有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这是他的母亲唯一 留给他的东西。 女人的眼泪不停落在手里的镯子上,男人用他僵硬的生满老茧的手掌小心地擦去她 脸上的泪水,然后冲她努力地微笑,转身走了,也不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在冷风中站了很久,终于走了,男人在石堆后站起来,看着她一点点变小的身 影,用自己的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男人的生活突然少了很多东西,虽然他在从前一直就是这么过的,可他越来越觉得 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缺了一大块,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没有念过什么书,也不 明白很多道理,可他就是体会的到。 他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在城市里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受到无数人的白眼和唾骂。 他开始发呆,就象女人要走前一样,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越来越短,吃不下, 睡不着。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明白自己在等些什么,在期盼什么,但他 等着,等了很久。 天色阴沉,下起了大雪。他病了,开始发高烧,没有火炉,没有开水,没有吃的, 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漫无目的的等待。 长长的昏迷中,他仿佛看见门开了,女人 又走进来,冲着他笑。他一点都看不清楚她的脸,可他知道她在笑,笑的那么甜蜜, 那么好看,那么真切…… 他发觉自己的病突然痊愈,从被子里轻快地钻了出来,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又能 站的这么直,走路能走的这么稳,这么快,就象他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能做到的一 样好。 从敞开的门里,仿佛有很强烈的阳光灿烂地照进小屋,温暖,明亮,他没想起来其 实天一直都在下雪,很大的雪。 他就这样子走过去抱着她,紧紧,紧紧地,浑身热 烘烘,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 他微笑着一直抱着她,放松了自己,让自己在期盼已久的阳光和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