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的女儿(下篇) 一 一九七六年夏。五龙河畔,尼姑山下。在好大一片玉米地里磨了半天洋工的“二哥” 们相继蹭到了地头,把锄头一扔,争相爬上山半坡乘凉。有几个赤身露体的野小子 早仰面八叉地躺在芳草地上,想象着某个淫秽的笑话,口中念念有词,“凉风快来……” 没有看瓜的姑娘,也没有凉风,太阳很不情愿地落下山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膨胀 了的炙热。在齐腰深的玉米丛中穿锄,苦不堪言,“二哥”们汗流浃背,虚喘吁吁。 有人提议洗澡,便有人晃悠悠站起来,不知谁眼尖,发现远处的公路蹦达、蹦达跳 出十几个蚂蚱似的白点子,还夹杂着叁俩缓缓爬行的甲壳子虫,急忙招呼给大伙儿 看,内中一个比他还眼尖的,因看过电影《奇袭》,扔了一句现成的,“嗬!摩托 队,好威风!”这时已隐约传来马达声,连那些远视眼、老花眼都看清了,好家伙, 十几辆摩托车,簇拥着一辆囚车,两辆吉普车,摆成一字长蛇阵,逶迤而来。车上 是身着白色警服的警察,大都板睁着脸,圆瞪着眼,腰间别着“真家伙”,活脱脱 把人都看傻了眼。不知谁率先跟在后头向村里跑去,大家纷纷效法作鸟兽散。队长 是个公鸭嗓,吆喝牲口似的咋唬了几声,没人理睬,他望望无可奈何的落日,也无 可奈何地向村子折去。 二 当家人突然要出院,引起县医院上上下下一片诚惶诚恐地忙乱。书记、院长、科主 任、护士长、主治大夫、一般大夫、老护士、小护士,都赶到病房来集体谢罪,苦 苦挽留。也难怪他们神经过敏,县委书记把他的住院当作一项政治任务交给医院领 导,“小大寨是我省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当家人有幸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大寨的当家人现在是国务院副总理,小大寨的当家人将来还不是部长级的国家干部!” 当家人有时觉得他这个人就象乡下人说的那种“撮头戏”,有点悬乎,悬乎的好笑。 从县城到小大寨,有百来十里路,车到村头,天完全黑了。连接村与公路的是一段 坑坑洼洼的土路,吉普车晃来晃去,当家人有一种失重感。车内钻进一只蚊子,哼 哼唧唧,老在他头顶上转,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接到村里的告急电话前,他躺 在医院特种病房里的长沙发上,昏昏欲睡地接受年青女护士的按摩治疗。他的左眼 轮匝肌一阵不由自主的痉挛,他正感到疑惑,电话铃响了,通过自己的“热线”详 细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细节,他对着话筒向自己的部下大发雷霆,“宋书第这个狗娘 养的耍什么阴谋诡计!?”多年的政治斗争经验告诉他,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有时连自己也靠不住)。他后悔不该轻率地把村政大权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书呆 子,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吉普车颠簸着进了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高大 的语录坊,上面有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在车灯的聚光下,身着军装的毛主席栩栩如 生,那目光如其说是温暖的、慈祥的,毋宁说是严厉的、审视的,当家人不只一次 嘀咕过:赵清这小子把毛主席画活了!路过这里时,他都要驻足凝望,感受着那如 矩的目光在他内心里引起的惶悚。他也不只一次想到,要找个借口把这幅画像涂掉, 另请它方高师再塑金身。但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有这样做。 三 一九七一年,张同根终于被老大哥参了一本,降职到公社担任副主任。他干脆响 应“三不脱离”的号召,自动要求回到乡下老家担任革委会主任、党支部书记。在 官场上闯荡了多年,中国的事情他看透了,一千个副的,赶不上一个正的。他对自 己的应变能力也有所认识,当县太爷有些吃力,公社一级吃力不讨好,所以不如回 家当他的土皇帝去。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是走对了。经过三、五年的惨淡经营, 他把村子治理的井然有序,遐迩闻名。他深知中国的核心问题是农村,是农民。得 农民心者得天下,毛主席打天下正是得农民心使然。农村、农民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呢,是吃饭。他忘不了在一次社员大会上,村里的第一任党支书赵老运、人称“匣 子枪”——他在支前时右手被炸去了三个指头、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在戏台子 上挥着“匣子枪”指点着台下他的“臣民”,“你们说说,都说说,革命,到底为 了什么?”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都对这么深奥的问题感到懵懂。还是他的父亲, 人称“二杆子”的,磕磕烟袋锅,蛮有把握地说:“为了什么?为了那钵子食!” 他的发言引起哄堂大笑,随即引来老支书的斥责。但赵老运对这么严肃的问题也没 说上个“呀二吆”来。兴许他自己也感到懵懂,也色厉内荏,想要请教一下台下的 高明者。然而二秆子是个死犟眼子,事后他更是出语惊人:人就是那钵子食!张同 根从小所受的磨难和屈辱生活使他坚信父亲的话是至理名言。毛主席领导人民翻了 身,但不知为什么革命成功以后却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那钵子食”的问题。回到 村里后他抓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那钵子食”。为此他专程跑到大寨去取经,回来后 他如法炮制,抓革命,促生产,身先士卒,摸滚爬打,胼手胝足,流血流汗,两千 亩涝洼地改造成了旱涝保收的粮田;八百亩荒山野岭变成了花果山;修扬水站,挖 红旗渠;正在建造的横跨五龙河的钢骨水泥大桥;雄心勃勃的开垦“小西藏”的规 划……就这样,三年时间,他不但基本上解决了“那钵子食”的问题,王家庄还成 了全县、乃至全省第一个亩产过长江的单位。他出了名,上了报。同时,他也切切 实实为群众办了些好事,譬如说利用县上的老关系调拨生活用煤解决了多年来群众 烧柴难的问题,又譬如说揽了县印刷厂装订红宝书的活,他强调说是政治任务但经 济收入也很可观。群众也认可了他,尊他为当家人。 另一方面,张同根成功的最大诀窍是狠抓了笔杆子。他回乡时,正好赵清也惶惶然 如丧家之犬跳回了村,他的死对头穷追不舍定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张同根把他保 了出来。他也知恩图报,用他的生花妙笔把王家庄吹了个天花乱坠。“批林批孔”、 “评法反儒”、“评水浒斗宋江”,王家庄都走在全县乃至全省前面。王家庄成了 胶东半岛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它为张同根捞到了政治资本。他进而扬言要把王 家庄建设成“小大寨”,要求国家提供大量无息贷款,修水利设施,搞农业机械化, 翻新学校,办政治夜校,盖敬老院,开展群众性的文体活动……直至有一天,会计 告诉他,王家庄的贷款数量,如果按每个工值三角五分记,王家庄叁千余口人,这 辈子还不上,下辈子也还不上,下下辈子……张同根振振有辞,要算政治帐,不能 算经济帐。他并没有因此中断建设“小大寨”的雅兴。 就这样,王家庄——现在正式改名“小大寨”——海市蜃楼般欣欣向荣、兴旺发达 起来。名目繁多的参观团、取经团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张同根非常好客,组织专 门捕捞队伍、设了专厨烹调五龙河的鲤鱼,据说县上那位素与张同根不和的老大哥 对此也有特殊嗜好,喝醉了就直言不讳地对张同根说,你这位子给个县委书记也不 换!张同根也不记前嫌,临走再送他几个玉岱河的王八,据说是滋阴壮阳的。那年 头上山下乡风正炽,别的村都嫌弃那些城市游民,张同根眼光长,做出一副高姿态, 热烈欢迎,男的女的都要。他根据知青的表现决定他们的去留,这种生杀予夺大权 给他带来说不尽的好处。连那些知青亲属,只要有油水可捞,一一成了他的协作单 位,也确实给村里带来一些效益。学理论那年,他把这叫做“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等 量交换原则”。他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要把这当作资产阶级法权来加以限制。那一 年,他续娶了少他十几岁的漂亮的女知青为妻,结婚五个月便为他生了一个胖小子。 至此,张同根志得意满。 四 一九七四年,村里同时回来两个刑满释放分子。一个是地主的儿子杨明明,林彪折 戟沉沙,他因为地主出身,又被稀里糊涂关了三年,最后被送回原籍劳动改造。张 同根对他是既想见又不想见。他采取绥靖政策,安排他去山里猪场养猪,凡事不管 不问,听其自便。另一个是诈骗、偷盗犯王志远,关于如何发落他,张同根颇费了 些心思。志远自己要求当治安,他看中了这活吊儿郎当不出力,另外有许多不可言 传的好处。一个专政对象,怎么能干专政人员呢,张同根回绝了他。结果,当天夜 里,他家的“治安”便出了问题,四只老母鸡没有了两对。同时他妻子向他抱怨说, 他在外面“干革命工作”整夜不归,有人在她窗下大唱反动的黄色小调,并用一些 相当下流、肉麻的语言勾引她……同根嘱咐她不要声张,传出去影响不好。张同根 把志远混编到“黑五类”队伍里,在治安人员的统一管理之下,去采石场采石。但 是,没过多久,管理人员便向张同根抱怨,本来那帮黑五类认罪态度很好,老老实 实接受改造。但只从志远加入以后,把监狱里学来的一套搬到了采石场,他当了他 们的老大,本来一帮乌合之众现在“群龙有首”,在他的挑唆带动下,牢骚满腹, 消极怠工,反动言行不一一而足,举不胜举。这样下去,他真能象电影里演的那样, 领着“奴隶”们反了。你要教训他,他挽袖子撸胳膊——来来来,一副俺是光棍俺 怕谁的泼皮相。专政人员也心里打怵——谁没有老婆孩,谁能担保背地后他不给你 个暗亏吃?你真触及触及他的皮肉,他正好耍赖,在家养伤不上工,更增加管理难 度。你又不能往死里“触及”他。张同根大伤脑筋。最后安排了他一个下三烂的活 计:当杀保子,杀猪宰羊。也即三教九流之下三流之一:屠夫。这也算是绥靖政策 吧。 志远——他现在又叫天送了,没有人再记得他从前的那个名字——从小和同根一块 厮混,他认为他们的关系是乌龟和王八的关系,互相知道老底儿,狗咬马虎(狼) 俩头怕。你张同根整人蝎虎,对别人行,对俺,没辙!你吃几碗豆的干饭,俺不知 道?张同根的“绥靖”被他误认为软弱、退让,他更有持无恐了,偷鸡摸狗,顺手 牵羊,对集体财富实行拿来主义。他的至理名言是,集体是块肉,不啃白不啃。有 许多迹象表明,他与本村几桩大的盗窃案有关,但他是单打一,草上飞,神出鬼没, 张同根的专政机构也抓不住他的把柄。在大街上他也公开宣扬,“俺是大错不犯, 小错不断,贩毒的不吃,贩私的不干。包青天来了也没法断(案)。再说,他老人 家早死几辈子了,上哪找去?” 张同根对敌对势力向来心狠手辣,用他的话说,不惯毛病。所以该整的人他都整了, 惟独出了个“天送”,却使他两手捧刺猬,扔了不是,捧着还不是。这固然有一层 互相知老底狗咬马虎俩头怕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是赫赫有名的“小大寨” 的当家人,无论是他的地位和身份,都犯不上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泼皮较真儿,那 样显得心胸窄,没肚量,反而给人一种、一种公报私仇的感觉。再说,你治他的罪 先要罗织他的罪名啊,俗话说的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嘛。不管怎样,天送成了 张同根一块心病,如骨鲠喉。 五 话说,“狗娘养的”宋书第做梦也想不到,他居功上报的“现反案”,是别人假借 他的手导演的一幕惊心动魄的历史闹剧!多少年以后,想起这事他还心有余悸。那 一年,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县组织部当干事。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 在全国范围内搞整顿。县委组织工作队,由他带队,下基层开展工作。“小大寨” 敲锣打鼓,迎进工作队。当家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病”了,进城入院。村里工作 由工作队队长代理主持。工作队进村的第一项工作是整顿社会治安。整顿的对象是 个滚刀肉式的二流子。此人光棍一条,是他的寡妇妈与人姘居的产物。乳名“天送”, 绰号“二天里爷”——天老爷老大,他老二。宋书第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组织专政 队把“二天里爷”关押起来,三顿饭送着吃,大小便都跟着两杆枪。勒令他坦白从 宽,抗拒从严。“二天里爷”翻翻白眼,装聋卖傻,除了吃饭,就是打“呼噜”。 用他的话说,可找到“养爷处”了。宋书第要动武的,“二天里爷”嚷嚷要拉撒, 乘人不备,拱进稀粪汤里蘸个“糖葫芦”,就这样臭烘烘地站在人们面前,躲避尚 且惟恐不及呢,谁还能动手!三天,三五天,写交待的纸都让他擦屁股了。宋书第 软硬兼施,机关用尽。“二天里爷”软硬不吃,反咬一口,“俗话说,擒贼擒王, 放着现成的最大的贼不抓,拿俺打什么马虎眼。” 宋书第骑虎难下,一筹莫展。更重要的是,此举成败关系到他的锦绣前程。百般无 奈,只有启用当家人临走前留下的锦囊妙计了。 六 赵清的职务是脱产宣传员。他的位置就在村“革委办”旁边那三间厢房里。挂的是 “广播室”的牌子。他负责广播、宣传、起草发言稿、报告,换写黑板报、张贴大 字报、标语口号之类。一句话,是个吹鼓手。关于他和张同根的关系,众说纷纭, 一说他知恩图报,一说他为虎作伥,又一说张同根知人善任。据说当家人对他言听 计从,还称赞他是“党外民主人士”。每当他有些事定夺不了啦,便皱着眉头从 “革委办”出来,钻到厢房里待上半点钟,出来后,便又恢复了那副刚愎自用的神 态。但赵清绝非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保持着与张同根的 君子之交。他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默默无闻地在他那小小的天地里编织着等待的 网。 宋书第早听说他是个歪才。当家人临走前交待,“有什么困难找赵清”,听那口气 好象赵清是无所不能的。他亲自登门拜访。他的三间草屋没有什么象样的摆设,但 收拾的有条不紊很洁净,象他本人,总是衣帽整齐,一尘不染。他老婆是个南国女 人,病病歪歪的,瘦的象根刺。俩孩子都患着营养不良症。他很穷,但他拒不接受 村里的救济。家里唯一一张书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马、恩、列、斯选集,毛泽东 选集,一些鲁迅的集子,以及那年头允许出版的中外文学、哲学著作。桌子正中央, 端放着毛主席的一尊半身石膏塑像。 宋书第说明来意。赵清微微一笑,“是呀,钝刀子割肉不见血,温暾水褪不了绒毛 鸡。” 宋书第气恼地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滚刀肉,软硬不吃,真拿他没办法。” 赵清矜持一笑,随手拿起桌上那尊石膏像,正面端详一会,侧面端详一会,“办法 是有,要看怎么施。” 宋书第等着他拿出锦囊妙计。 赵清不急不愠,吐出了四个字:触及灵魂。 宋书第大呼上当,天送没肝没肺,哪来的灵魂?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看你的了。” 赵清当仁不让。他把看守的民兵打发走,自己和“二天里爷”嘀咕了两钟头,说来 令人难以置信,出来后他对宋书第说:“请你组织下午的社员大会吧,天送要当众 交待问题。”宋书第半信半疑,走进屋一看,他可真是大吃一惊,刚才还天不怕地 不怕的“二天里爷”,此时象晒焉了的萝卜缨子,焉头焉脑地蹲在墙旮旯,脸色干 黄干黄,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当天下午,他把自己做的孽一古脑都“吐噜” 出来了。 事后,宋书第缠着赵清,非要他交出制服“二天里爷”的秘密武器。赵清百般无奈, 只好如实交待:原来“二哥”们在从事农业生产时,大都是百无聊赖,十分被动的。 因为“大呼隆”那阵,干多干少一样,干孬干好一样。为了调节“精神生活”,更 为了蹭工,便添了“耍嘴皮子”这道“工序”。传播道听途说,搬弄趣事逸闻,相 互拿对方穷开心,有时还要杜撰和歪曲,语言是俚俗的,低级趣味的,常常开口便 是裤腰带以下的,美其名曰:掏熊话篓子。这也算是一种大众文化及其传播媒介吧。 有一次,在平塘工地上,天送也讲了一个“笑话”,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人们也 没琢磨出个味儿来。惟有赵清记在心里。他对天送重复了这件事,晓之以利害关系, 天送便草鸡了。 宋书第很想听听那个故事,赵清微微一笑,“算了吧,没意思。”这更吊起了宋书 第的胃口。在他的一再要求下,赵清说:“说出来也可以。不过,你先要保证对天 送的人身自由负责。”在得到承诺后,他便讲了那则“蚊子的故事”: 有一群农村的蚊子,嫌农民血酸,没有油水,转念要到城里去寻口福。它们历尽艰 辛,赶到城里,好歹闯入高楼中一户人家,朦胧中见桌子上有一人,蚊子们蜂拥而 上,咂摸了半晌,咦?怎么没有人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尊石膏像。 宋书第现在担任副市长的职务。谈起当年在“小大寨”的那段经历,他仍心有余悸, 百感交集,“我现在敢斗胆把这故事复述出来,可在当时,我一听,吓了一跳,我 对赵清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知情不报,要犯法的。’他说,‘刚才你答应对天 送负责。’我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这关系到对伟大领袖的态度问题。’ 赵清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当家人不会答应的。’我说,‘当家人不是要我 们整治整治他吗,干脆,一遭打发了他得了’。” 宋书第自作主张报了案。 七 兵贵神速。县刑警队当晚进驻小大寨。 记事的老人说,“小大寨”——王家庄的良民百姓安分受己,处变不惊,自民国以 来没有发生过惊动官府的事。象这样兵来将至、擒犯捉人的场面是破天荒第一次。 当大、小兵车占据了半条街,刑警们横眉竖眼,往街头一站,每一个走过来的人, 都感受到一种悚然的气氛。暮色四合,一种恐惧,象不期而至的蚊子一样,出现在 各家各户的庭院屋内,嗡嗡营营,狂歌劲舞,一团团,一簇簇,赶不走,驱不散, 使晚夕的闷热变得更加不堪忍受。墙上新刷的标语给人一种血淋淋的印象,墨迹未 干的黑字触目惊心。人人都无端地心烦意乱,街上游荡着孤独无助的灵魂,探询的 目光象鬼火一样四处飘荡,戒备心理又使人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自我躲藏的意识 看来,天上韬晦的星光也显得过于明亮了,好象要透射出人人自危的心态。最后, 好象是在蚊子的驱使之下,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本村的文化政治中心:村“革委 办”门前。本村的舆论中心——小圣人,打着火镰,点上铜锅烟袋,开始引经数典: 某某朝代某某人,欺君之罪,凌迟处死,某年某月某某人,犯上作乱,满门抄斩…… 小圣人祖上有几亩地,据此土改时划了他个中农。他父亲中了“学而优则仕”的毒, 砸锅卖铁送他入塾拜师。据他说,他与“二先生”结过同窗,后又跟“二先生”念 了两年——悟性如此。却又以读书人自居,喜欢谈古论今。开场白以一贯之:“咳 咳,这个时期……”那语气,那神情,分明在加重“这个时期”为非常时期。以至 于后来的工作组一成员抢白他说:“这个时期怎么了?比不上国民党时期?”诸如 此类,小圣人那张没遮拦的嘴,没少为他招惹是非。据他透析,天送是撞上“这个 时期”的枪口上了,凶多吉少。 小大寨的村民关心的不只是天送一个人的命运。在每一个人心里都爆发了一场触及 灵魂的革命,好象都是同谋犯似的。那时,村里没有长电,大队启动了大马力柴油 机发电照明,“哒哒哒哒……”柴油机排气的声音响了一个通宵。那节奏活象一个 失去控制的节拍器,令人感到焦虑不安。许多年后,人们对这种声音仍记忆犹新。 小大寨的村民惶惶不可终日。 八 当家人一阵风似的兜回村。 聚集在大队办公室门前的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甬路,盯着当家人及其幕僚前呼后拥, 肃然而过,局势陡地紧张了。人们心里清楚,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当家人是唯 一能左右天送生与死的人,也是最终能洗刷人们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犯罪感的人。 撒开的网收拢了,眼看要提起来了——这才叫“纲举目张”呢。 当家人边走边问:“天送关在哪儿?”早有人前面带路,来到“治安屋”,在惨白 的灯光映射下,天送那张魂飞魄散的长马脸黄得象黄裱纸,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状 如羊粪蛋蛋的小眼睛,惊恐万状地打量着涌进来的人们,生怕是要押他去法场吃枪 子的样子。当家人挺胸腆肚,一步一步走近他,猛地揪住他前胸,另一只手狠狠地 打他的耳光。平常日别说这样揍他,杵他一指头,他也要和你动刀子拼命。此时他 却麻木的好象不知疼痛,也不知道耻辱。脸上很快出现了凹凸不平的指痕,活象手 拙的婆娘糊出来的苞米面饼子。当家人越打越气不打一处来,“俺问你,是谁救了 你孤儿寡母?是谁给你房子住、给你吃给你穿?没有毛主席,能有你天送今天?你 是不是统销粮吃疯毛了?是不是救济款换成猫尿灌腻歪了?”天送突然“号啕”一 声,涕泗滂沱,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毛主席啊,俺对不起您啊!”他转转着找 毛主席像,没找到,扑通!跪倒在当家人面前…… 当家人哼了一声,转尔用威严的目光,扫视着在天送身后站着的一行人身上,那便 是本村各领风骚、各尽形相的百分之零点五,代表了敌对阶级的全部菁华,一有风 吹草动,他们理所当然要被召集在一起,以示警戒,以警效尤。当家人的目光落在 了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身上,看起来比较瘦弱,文弱书生的样子。当家人皱起眉 头,质问治安主任:“叫他来干什么?”治安主任陪着小心说:“他是地主崽子嘛!” 发生了天送这码事,治安主任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太紧了,突然想到山上还有个漏 网的阶级敌人,便打发民兵把他揪了下来。 当家人对治安主任神经过敏大为不满,他摆摆手,吩咐道:“叫他回去吧,”又补 充说:“放他们都回去吧。”于是治安主任训了一通诸如“老实交待不准乱说乱动 谁反对毛主席决没有好下场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之类的训词,牛鬼蛇神唯唯诺诺, 弯腰垂头,鱼贯而出。当家人叫住了地主崽子,“杨明明,猪怎么样?”地主崽子 杨明明扳着脸说,“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猪很好,一头没死,我也没有搞破坏。” 当家人当啷下老阴脸,一字一顿地说:“杨明明,没你的事,回去好好养你的猪去。 走吧。”杨明明演戏似的点头哈腰,“是,主任。猪好,我好,你也好,大家都好。” 说毕,转身而去。 九 支委会扩大会议如期召开。在宋书第的提议下,赵清作为“专政组”成员也列席会 议。窗外是黑压压旁听的群众。事实上会议“扩大”到了社员大会。 宋书第简单地汇报了案情。支委们轮流发言。会议马上变成了情绪激昂的批判大会。 天送狗胆包天,“恶攻”伟大领袖,是可忍,孰不可忍,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 死活埋。结论是一致的:逮捕法办。刑警队长挽袖子撸胳膊,跃跃欲试。窗外的群 众也随声附和,普遍认为支委们的发言代表了群众的心声,对天送的阶级仇、民族 恨已近乎一种生理厌恶,好象他是个“大麻风”,人人都怕传染,巴不得早早打发 他进“麻风病院”,了结一块心病。 临到当家人拍板了。这时屋内屋外万籁俱静,静到只听见蚊子“嗡嗡营营”的哼叫 声。不知谁放了俩响屁,换在往日,定然要引起哄笑,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笑。 当家人的总结发言很简练,反映了他一贯的干崩烂脆的作风。他的发言有两点,第 一,“小大寨”是农业学大寨的一面旗帜,要捍卫毛主席,就要捍卫毛主席亲手树 立的这面旗子。第二,天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理应严肃批判,但他没有“现反” 动机,不应该小题大做,要注意政治影响,小大寨发生这种事岂不是往老人家脸上 抹黑?最后,他决定放人。 真是出人意料。大家先是一楞,马上开锅似的议论纷纷。很快,窗内窗外的窃窃私 语汇成了交口称赞,是呵,没有大麻风,总比硬要制造出一个大麻风更能让人心安 理得。人人自危的那颗心总算放下来了。大家更觉得当家人英明伟大,力挽狂澜。 尤其是打天送的那几巴掌,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水平,打出了朴素的阶级感情。知 道他与天送有些圪圪纠纠的人更是佩服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一锤定音,救了一条人 命,天送能不感恩戴德?从今以后,还不是对他俯首帖耳! 十 事情本来就这样了结了,虽出人意料,却又皆大欢喜。当然也有人觉得意犹未尽, 心潮难平。 然而,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常常出现一些转折点,这些转折点的出现往往改变了历 史发展的轨迹。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来说,如果当家人仍象他以往的一贯专横 那样,干崩烂脆的说声“散会”,这种转折点也就不会出现了。可他偏偏鬼使神差 地说了一句,“大家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散会。”也许,他觉得在这种场合不发 扬点民主,再搞一言堂,有点……不合适。 大家当然没意见,有人站起来准备走了,窗外的群众也开始后撤。这时候,偏偏有 人要把“没有意见的意见”表达出来。这个人是赵清。他站起来,好象是代表大家 对当家人的决定的总结发言:“我同意支书放人的决定。天送出身雇农本质好,对 毛主席,对社会主义没有刻骨仇恨。这是其一;其二,他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平素 除了骂人,说脏话,嘴拙得象老太太的棉裤腰,这样一个文化素养很差的人,怎么 可能编造出这样一个、一个包藏着祸心的故事呢?” 大家都楞了,屋内抬起的屁股又落了座,屋外挪走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赵清的意思 很明白:天送不是个大麻风,不等于背后没有一个传播大麻风的大麻风!对于这么 一个简单的道理如其说大家都没想到,毋宁说都讳莫如深。 首先受到启发的是刑警队长,他是那少数感到意犹未平的人其中之一。他总觉得这 样兴师动众白跑一趟划不来,任务没有完成回去也不好交待。他慷慨激昂,要查背 景,要顺藤摸瓜,要抓幕后,要挖大个的……会场的气氛重又紧张了。恐惧又卷土 重来,它使心跳加快了节律,呼吸凝固了空气,目光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灵魂重 新受到熬煎。连空中的蚊子也好象受到某种鼓励似的,又是一阵阵狂歌劲舞…… 接下来的局势急转直下,正象那位叫萨特的老外分析的那样,群众由“惰性”而 “群集”而形成“融合集团”,不约而同地参与到攻击内心里那个异己的巴士底狱 的行列中。当家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把持不住局面了……首先,有人挤出人群, “咕咚咕咚”跑了。有人喊:“是他!二狗!”马上有人揭发,“是他说的,那天 听他说过。”话音未落,人丛这边的小圣人一声呻吟,翻上白眼,晕倒在地。人们 七手八脚忙着掐“人中”,掐“合谷”,小圣人缓过气来,浑身象筛糠一样抖着, “俺俺坦白,俺俺揭发……”他重又昏厥过去。正在这时,又有人高喊:“不好了, 要出人命了!”喊话的是“代销店”店主,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那个杨杨、 养猪的……刚才他打了二、二两酒,一仰脖喝下去,又买了一瓶农药,说是山上蚊 子多,回去药蚊子。俺见他神色不对头,就跟着他出来,他一出门拧开瓶子盖就往 嘴里倒……俺赶紧给他把药瓶夺下来,他还来跟俺抢……”这时已经乱成一锅粥, 惟独刑警队长临场不乱,表现了大将风度,什么?养猪的?地主分子?喝药?畏罪 自杀!新情况!新动向!在哪里?别让他跑了!追!一挥手,部下似离弦之箭,顷 刻间,便把案犯扭拿过来。地主崽子杨明明的第一句话是:“我罪该万死。那故事, 是我编的。另外,我还有一条人命。” 十一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夜里,当家人首先想到的是,二先生阴魂不散。 谁也没留意他的去向。人们都自顾不暇,好象把他给忘了。他信步穿过村子。在他 的身边,是成群结队、争先恐后的蚊子。他从小就比别人格外招蚊叮虫咬。父亲说, 那是不吸烟的缘故。吸烟的人血液中都浸润了一股浓浓的烟脂,任何虫豸闻到了都 会退避三舍的。他父亲人称“二杆子”,有两层含义,一是憨直,二是犟眼子。他 的父亲敢顶撞老支书,敢说出“革命就是为了那钵子食”的混帐话。并且语不惊人 死不休,断言“人就是那钵子食”。后来赵清听说了这件事,不禁击掌叫绝——二 杆子俩眼抹黑,连个“拉趴腿”都不识,更不知世界上曾有个老洋鬼子叫费尔巴哈, 怎么就能够与之所见略同呢?但是村里人都同意父亲的说法,神为一柱香,人为一 口“吃”嘛。小圣人把这叫做“死猪饮水”。赵清听了哈哈大笑,说不是“死猪饮 水”,是“始诸饮食”。但小圣人胡诌了一套解放模式倒煞有介事:八路进村便斗 地主、分田地,然后就动员参军,保卫胜利果实——革命就这样成功了。 然而成功后的革命却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那钵子食”的问题。当家人永远忘不了, 他十六岁便随大人们去推脚——推着二把手小推车,载着四百斤盐包从四十余里外 的盐场跋山涉水,运送到附近供销社里。一天一个来回,能挣一元钱。每次经过村 子,老支书早坐在自家门槛上等着,默默地拿起绳子,帮着老的、弱的拉车,一瘸 一拐地赶到三里路外的供销社,为了最后能坐在供销社的饭店里,大家掏钱,他白 吃一碗价格为两毛钱的“烩饼”。这是那年头他所能享受到的最美味的佳肴了。这 也是他做为第一任党支书所搞的唯一的一项“特权”,所以也成了他白吃白喝贫下 中农血的一桩“罪证”,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他因此被揪斗。 二先生倒成了革命成功的既得利益者。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改朝换代的既得利益者, 才形成了永恒轮回的矛盾与斗争以及千古绝唱的农民起义。二先生即便不是那年冬 天死于非命,他也绝对不可能苟活过第二年夏天。对于这一点,当家人是深信不疑 的。他上台后,狠抓了“那钵子食”的工作,他因此成为当然的当家人并受到拥戴。 当他后来向赵清炫耀他的成功时,赵清戏言他这是“唯饭史观”,称他为“唯饭论 者”。对于什么“论”、什么“观”他不甚了然。他只知道,共产党给了他一张车 票,他乘上了历史的火车,车轮滚滚,奔向共产主义只是迟早的事,他所担心的, 只是能在火车上待多久,因为他相信,能不能从火车上被摔下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他来到五龙河边,一块突兀的岩石伸向河心,人称“鬼愁崖”,崖下水深流急,自 古以来,这儿是那些看破红尘的人成仙得道的去处。那些成团成簇的蚊子死活不饶 地缠着他,他想象着,如果他跳下去,这些蚊子会不会也跟着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或者是把自己挂在一个树叉上,一百六十来斤重一块大肉,足够全村的蚊子容身了…… 一颗流星,在夜空划了一条线,然后就从天上永远消失了。有谁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什么时候存在?存在了多久?这么说,二先生从不敛财,只图眼前快活,不失为一 种哲人的睿智。 二先生阴魂不散。 玲玲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但是她却没有死。此时此刻,他为什么想到她呢?他 曾逼得她死去活来,他曾如愿以偿和她夫妻一场,在他身上和她身上积聚了太多的 屈辱,屈辱和屈辱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而最后他又屈辱地失去了她。而他的屈 辱又是二先生直接恩赐给他的……当他看着那个所谓他媳妇的女人的肚子渐渐地大 了起来,当他明白那是另一个“二先生”在优哉游哉地复现自我时,他象十分憎恶 看到自己的屈辱一样,十分憎恶起那孕育着屈辱的女人来了。他为她准备了一个大 水缸,每次外出干木匠活时,都把水缸挑满水。这天早上,他没有挑水,趁她弯腰 舀水时,他从背后把她倒栽葱掀翻在缸里,水缸里的水刚好没过她的上身使她呼喊 不出声来,那是多么痛苦多么痛苦的垂死挣扎啊,从此后从此后他就看不到屈辱了…… 然后他就虚掩上门,上外村干活去了。三天后他回来了,进家后他假惺惺地哭了, 他让人们相信,她是身子不便,弯腰舀水用力过度倒栽进水缸里活活闷死的。 站在这石崮顶上,尽管是夜幕笼罩,“小大寨”——王家庄,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他爱恨交织的家乡,尽收眼底。身后是两千亩大寨田,周边是八百亩花果山,脚下 是千余户的村庄。河的对岸,历史上五龙河曾在那里无数次改道,形成了一片沙丘 起伏、荆棘丛生的冲积荒滩。方圆十数里,没有村落,当地人都叫它“小西藏”。 新修建的钢骨水泥大桥已经落成,舟楫摆渡的岁月已经结束,雄心勃勃的开发小西 藏的规划业已运转……年前在那里发现了一群古墓葬,据说是春秋时一个叫纪国的 小国迁涉至此。他脚下的土地正是昔日纪国的疆土,赵清说他的地位相当于诸侯国 君……他为他设置了名缰利锁,使他为了支撑门面而穷于应付、疲于奔命。他的情 欲被权势宠的不知餍足,他的自我要小心翼翼地在名望与欲望之中行船,这使他很 累。他的恩师二先生的亡灵常在睡梦中纠缠他,使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他年轻的妻 子为了打发无聊,学会了吸烟。他忍受不了她嘴里那股子烟臭味,除了发泄情欲, 妻子和家庭的存在对他好象无所谓…… 十二 一大早,明明就要被押解上路了。街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刑警们荷枪实弹,一 字儿摆开,维持秩序。刚从关押他的黑屋子里出来,太阳有些晃眼。不知为什么, 他想起了大青的父亲接他走时的情景,眼下的场面可比那时“抖”多了。他想起了 姐姐,她救不了他了。无论是谁,也救不了他了。 回乡三年,他是在苦闷彷徨中度过的。虽说是张同根对他网开一面,养猪场的劳动 环境比较宽松,对他的人身限制和思想限制都比较宽松,但毫无出路的大环境使然, 他仍感觉压抑,绝望,意志消沉,自暴自弃。他亲眼目睹的“李二赣”的生活模式 和结局正漫不经心地、不可抗拒地向他走来,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杨膘子”而已。 与此同时,张同根正在继续编织着诸侯小国的诸侯梦。种种迹象表明,张同根的飞 黄腾达与他“杨膘子”的消亡没落,同样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平心而论,张同 根的所作所为是无可非议的,他只不过是历史假借真理的手,导演的一幕活报剧而 已,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撮头戏”。 明明真的相信他要这样行尸走肉地过完“李二赣”、或者说“杨膘子”的一生了。 这时,发生了震惊全县的女知青控告张同根强奸案。王家庄曾迎、送过一拨又一拨 的知识青年,其中不乏有天真烂漫的女知青。这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厌倦了枯燥无 望的农村生活后,返城就业便成了她们的唯一希望。然而除了那个自甘堕落嫁给张 同根做了诸侯王后的“二百五”之外,她们无一例外都要不情愿地经过张同根这一 关,然后她们才能如愿以偿圆了回城梦。张同根美其名曰: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等量 交换原则。然而偏偏有一个女青年不信邪,这个名叫“娜娜”的女孩,是明明所见 识到的除了姐姐以外最美丽、最令人目眩的姑娘,她的美是桀骜不驯的、外柔内刚 的。她是张同根唯一想得到却没有得到的女知青。她利用张同根对她的欲罢不能, 设计了一个圈套,先和自己的男友发生关系,然后再与张同根约会,然后控告他强 奸了他……明明觉得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题材,令人在历史的长河里神游、迸发出 无穷的联想,并对她这样的巾帼英雄肃然起敬。可惜的是她的男友出卖了她,她的 “阴谋”夭折了。她因此被劳动改造,曾在养猪场当过他几天助手。明明从她那孤 傲的不乏悲愤成分的大眼睛里感受到整个一个时代的女性(包括姐姐)的反抗和呐 喊。看到这双眼睛,明明的心疯狂的要跳出来了。他暗恋了这个女孩很长一段日子。 直至她后来妥协了,接受了张同根给她做出的安排,去公社卫生院就业当了一名护 士。为此他与赵清长叹短吁,并发生了争论:难道就这样让张同根的情欲、权势欲 无限制地膨胀下去吗?难道就没有一种正义的力量能遏制邪恶的滋蔓吗?争论的结 果还是赵清占上风:政治需要压倒一切,“小大寨”的旗帜需要高高飘扬。相比之 下,张同根这个人以及他偶尔的丑行算得了什么。结论还是两个字:等待。等待着 堡垒不攻自破,等待着他自己的灵魂受到触及。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赵清早等在囚车旁,两道目光相遇了,那是同一战壕的战友的悲壮的道别。赵清紧 紧地握住明明戴手铐的双手,然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生离死别的眼 泪在他的近视镜后闪闪发光。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一举动很令一些人瞠目结舌—— 后来有人据此把他打入另类,他的工作也从舞文弄墨转为摆弄大粪挑子。许多年以 后,有人问他,在那个事件里,你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回答说,“如果你 或者别人认为我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制造者’、或是一个‘操纵者’,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有人误导的结果。那些认为在历史进程中知识分子能起主导作用的想法 纯粹是自我幻想,起码在目前的中国是这样。众所周知,这个事件充满了偶然性, 在这场‘撮头戏’中——乡下人称木偶戏为‘撮头戏’,我们大家都是玩偶,操纵 者是一个叫‘理性的狡计’的家伙,这个家伙是黑格尔发现的。据他说,历史上所 有的人,包括伟大人物,都是这个家伙的玩物。” 明明登上了囚车。车就要启动了。这时,张同根的妻子抱着孩子哭哭泣泣找来了, 她说,张同根从昨天晚上再没有露面,派人找过了,也没有找到。 赵清说,“不用找了。他自首去了。”因为这在他已经有过一次了。还是赵清追上 他,扇了他俩耳光,才把他打清醒了。但这一次,赵清失算了—— 他挂了大肉。 十三 “蚊子的故事”涉嫌十人,三人被捕服刑,二人畏罪自杀,一人自杀未遂。当家人 事发东窗,树倒猢狲散,“小大寨”的光辉形象、千秋功业从此告一段落成为历史 遗迹。因为案子的性质恶劣,涉及“恶攻”,影响极坏,甚至惊动了省城,首恶分 子杨明明的判决还要公安厅长方谋亲自批复。他盯着杨明明的名字浮想联翩……他 想到了才情并茂的玲玲,想到与她度过的美好时光,想到她为了拯救弟弟所能付出 的一切乃至生命,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此刻就盯着他,“你有弟弟吗?”他手中的 笔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果断地做了批示。他只是想赶紧了结这件事,这件他至 死也不愿意想、却到死都忘不了的惊心动魄的事。 县上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在万岁如云的口号声中,那个短命者被押赴刑场,就地正 法。执刑者正把枪口对准犯人,警戒线上出了乱子,一个疯女人闯进了刑场,后面 跟着一个男人、以及挥舞着枪、吆喝着追赶他们的警察。执刑者误认为是那方侠女, 来劫法场的,心情一紧张,接连开了三、四枪。结果那个自称是疯女人男人的,化 了三角二分钱的子弹费,这才把罪犯的尸体赎了去。他自称是罪犯的亲属,据说是 一名倒霉的、失宠了的将军的儿子。他把罪犯的尸身火化了,装入一个小小的骨灰 匣里,那疯女人便天天捧着那个骨灰匣,走到哪儿捧到那,睡觉就搂在怀里。后来 她得了“异嗜症”,等到她男人发现,她已经把骨灰匣里的骨灰偷吃光了…… 这年秋天,沿着五龙河大道,一前一后,走来俩人。女的面如土灰色,毛发枯槁, 衣衫褴褛,喜怒无常,她捧着一个骨灰匣,左顾右盼,嘴里念念有词。她身后跟着 个男人,背着行李卷儿,同样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胡须长满了腮,眼睛藏在毛 发深处,一闪一闪,挺吓人。 秋风阵阵,落叶枯黄,河水湛蓝湛蓝,映出蓝天白云,河壁是那种红褐色。田野里 收获一空。新种的麦苗,葱绿可爱。田埂上长满了荠菜。秋日温煦,阳光有些眩目, 那女的转回身,对那男的说, “大青哥,你那当将军的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下篇完) 初稿:1985年10月 修改:200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