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它存在过所以真实。 一 那时,我们过着一种斯巴达克式的集体生活。课桌摆在操场上,每天的顶礼膜 拜从太阳喷薄而出而一刹那开始。这天,例行的晨祷就要开始。教员的脚步声从远 处响起,履声橐橐,然后停在操场旁。黑压压的人群屏息敛声,只听值星排长毕恭 毕敬一声:喊:“起立——” 我的屁股已经抬起,但马上又落了回去。因为我发现,除了直挺挺立正站着的 值星排长,大家都静坐着稳丝不动。我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值星排长稳 稳神,再一次提高声音喊道:“起立!” 值星排长的第三次唱喏响遏行云。然而除了我,大家好象置若罔闻。教员显得 不耐烦了。凭着他根深蒂固的权威,他知道,示威不是冲着他来的。他急躁地踱着 步,小眼睛不时从镜片后面扫视着人群。宽大的下巴紧抿住厚厚的上嘴唇,高颧骨 下可怜巴巴一点肌肉略过阵阵神经质的搐动。 这时,人群渐渐骚动起来。我发现,除了我的生前友好,所有的人脸上都燃烧 着仇恨的妒火,但每一张面孔都竭力扮出清白无辜和鄙夷不屑的神色。不妙的是, 大家好象串通一气,任意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惟独不把这种温暖的生物信息传 递给我。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我问同桌的生前友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惶 惑地盯着我,好象一下子变的很陌生,“你难道真不知道?”不等我进一步索问, 他突然惊恐地躲开我的目光,深深地埋下头。我觉得头顶象置了冰块一样沁着凉气, 果然是教员那冷飕飕的目光正凝滞在我脸上,虽时值初夏,我仍不寒而栗。深恐被 这个世界抛弃的预感,促使我深深内省,该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触犯了众怒?但 有《毛选》四卷为证,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之所言所行无不出之于此。很快我就克 服了自卑感。然而人们的激愤之情并不因我的反省而平息,相反却被我若无其事的 态度所激怒,耻与为伍的厌恶感在他们脸上毕露无遗,万夫所指的气氛在整个会场 上空凝结成无形的磐石,压得我喘不过气,逼迫我再一次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天哪,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多么……多么可怕啊,你怎么解释青春期对异性好 奇的目光?怎么解释梦醒后的阳勃以及第一次梦遗?也许,这便是我不可饶恕的罪 过吗?但这些与生俱来的原罪难道他们没有吗?我虽然有一些想说的话但我没有说 出来,虽然有一些想做的事但我没有做。这些该说没说的话、该做没做的事我已经 按照启示录把它们消灭在萌芽状态。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因为 她?我心头一沉,重新开始审视内心行为的轨迹——我不该对她美的肯定表示肯定, 不该对她同样是美的否定表示否定,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她被否定以后仍然和 她在梦境里相会……然而这一切都象我埋葬理想与追求一样深深地埋藏在我内心的 梦冢里,难道是昨夜我的梦呓被人私窥? 此时群情激愤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难道此人卑鄙到不知羞耻的地步——难道 一个人的罪过还要大家承担——让他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我开始相信自己有罪,虽然这种“相信”因缺乏自信而变得似是而非。短暂的 犹豫后,为了集体的荣誉,我站了起来。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因为我突然 发现,象我这样惶惶然而又不知所以然的人大有所在。心虚的人往往叫嚷地最凶, 心怀鬼胎反而要扮出清白无辜的样子,暗地里,许多人正在进行或已进行过我方才 的内省。假如我不先站起来,总会有人主动站起来的。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有人 毫不掩饰地长嘘一口气,有人甚至对我露出感激不尽的神色。我不后悔,在这种场 合这种时刻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因为我采取了和当局合作的态度,别人认为我有罪 是在我裁定自己有罪的基础上成立的,我对“罪行”的承受也是由自己设置的—— 我离开座位,向教员走去,这时操场反而鸦雀无声。人们正襟危坐、拭目以待。天 晓得我向教员咕噜了句什么,他压根没正眼瞧我,只是向我摆摆手,那意思是听候 发配。然后他威严地假咳一声,随着值星排长一声号令,人们“刷”地站了起来, 欢声雷动。 二 从此我被派去筑坝修路。那是一道山涧,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经之路。每次山 洪暴发,石筑的坝堰被冲垮,路面便被豁出一道深沟。我的工作是搬动沉重的石块, 砌起坝堰,铺平路面。每当竣工之日,恰好是下次山洪暴发之时。周而复始,对我 的惩罚也永无止境。我知道干这种活的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夜以继 日的劳作,起初教员还派人监视我,后来看我老实改造,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 就放松了管教,甚至允许我将窝棚搭在山涧旁。吃住在山上。我庆幸我因祸得福而 获得了自由。 粗糙简陋的物质生活并没有荒芜我青春的生命,孤寂一身时的沉思默想,反而 使我另眼看世界。这个社会是虚伪、残酷、矛盾的,有诱惑力而无意义。但这是一 个真实的世界,为了战胜这样的真实和“真理”,为了生存,我们需要隐瞒和谎言, 这个谎言是艺术,而隐瞒就是梦。我喜欢做梦。梦使人忘却人生的苦恼和缺陷,使 得不到满足的愿望获得幻想的满足,从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对人起保护和疗养作用。 幻想的满足未必逊于现实的满足,难道美丽的梦幻带给人的愉快和幸福不是一种真 正的愉快和幸福吗?有时候,我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我鼓励自己,这是一个 梦,我要把它做下去。醒来后,我又是那么懊恼,因为醒对我意味着痛苦。纵然我 们认识到整个人生也只是南柯一梦,我们还是应该热爱这梦,精神饱满地把这梦做 下去,不要失去了梦的情致和快乐。 我就这样似梦非梦地生活在山上,到头来,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在梦中, 什么时候是在现实中,直至那一天,夏日里最后一场暴风雨不但使我的劳动成果毁 于一旦,而且捎带带走了我的窝棚,我再也无法入梦了……雨后新霁,空气清新, 晚风拂煦,蛩蝈低吟,远处河里传来蛙鸣,清寥而又淡恬,眼前不时飞过几只萤火 虫,起初我没在意,后来我发现那萤火虫都向一个方向飞去,好象要去参加一个篝 火晚会。我好奇的跟在萤火虫后面,跌跌撞撞地来到小河边。于是发现了那个奇迹: 四面八方飞来的萤火虫,漫天飞舞,流光溢彩,汇成一个巨大的光环,她站在那光 环中心,新浴的长发,忖着稚气的脸庞、熠熠闪亮的大眼睛,永远充满幻想、充满 希望。湿辘辘的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女神般的躯体。她挥舞着双臂,与萤火 虫共舞,不时有萤火虫落在她身上亲昵,忖托着她更加玲珑剔透、神采飞扬……这 哪里还是往日那个拉里邋遢的疯女、痴女、傻女?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双目流盼, 脉脉含情,“还抱怨我吗?”我早把因她而造成我目前的处境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 外,我渴望与她共舞,我们手拉着手旋转,萤火虫也跟着旋转,我们翩翩起舞,萤 火虫也上下翻飞……流水击磬,蛙鸣唱和,在霞光初露的拂晓里,我们紧紧地拥抱 在一起,萤火虫纷纷扬扬落在我们身上…… 当然,我们被当场抓获。 三 她被送进疯人院。教员亲自组成专政队来对付我。 他们根本不听我的申诉,关于暴风雨,关于倒塌的堤堰,消失的窝棚,关于萤火虫, 关于那个巨大的光环……哼!一派胡言,子虚乌有,昨天根本没下雨,堤堰坚如磐 石,窝棚仍在那里,象个狗窝。至于说什么狗屎虫,那更是痴人说梦,问一问,抓 你的专政人员,哪一个看见来着?如果不是你那根神经出了毛病,那肯定就是你 “恶攻”。至于恶攻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他把我拉到零下四十度的南极冰川冻了两钟点,马上把我送到摄氏四十度的撒哈拉 沙漠晒了两钟头。往复几次,看着我从冰棍化成水,又由水冻成冰棍,他快乐地直 打嗝。后来他听说附近有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死于斑疹伤寒,便把我塞到她的炕上。 炕上的虱子多得能把我抬起来,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死于伤寒。见我遍体鳞伤, 气息奄奄,我的生前友好来劝我,“你就认了吧。”“你让我认什么?”“认命。” 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我们统统是这个,无力与命运抗争。”“问题是我们从来没 有抗争过什么。”“他说只要你认罪,就饶了你。”“我唯一的罪过就是追求真、 善、美。”据说教员听了他的汇报暴跳如雷,屁!什么追求美,是逐臭!逐臭!逐 臭!强奸一个疯女人,和一个渥浞的烂女人发生那种肮脏的关系,是逐臭! 摊牌的时刻到了。教员把我带到操场上,开完了批斗会,剥光了我的衣服,“你自 持很高尚,我要让人们都看看,其实你是很低级的。”他们把我的生殖器缠上马绳, 然后拽着麻绳的一端,象拽一部马达一样猛地一拽,美其名曰:放辘轳。又把我的 头按在我的裤裆里,把我捆成一个球,美其名曰:盖土地庙(感谢我家老奶奶,她 老人家使我穿上了最后一条大档裤,方便了这帮人盖土地庙)。然后他们把我踢着 象球一样滚。这样他们也就破了四旧、打倒牛鬼蛇神和他的苟延残喘的老窝。教员 说,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光荣传统,所有伟大发明的刑具都要让你品尝。这是能 摧毁一切人性的恐怖,马其诺防线挡不住,万里长城也挡不住,德国人这样干了, 日本鬼子干了,国民党人干了,共产党人也在干。这个世界的噪音太大,色彩太怪 诞,温度太高,我受不了啦。我在前面说过,当我挺身而出时,我采取了合作的态 度。现在,我否定了别人强加给我的罪名,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我选择了死亡, 死亡是我对这个社会所能做的唯一的反抗。在我弥留之际,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她,我想托付我的生前友好照顾她,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等日后托梦给他吧。就 这样,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走得那么匆忙,竟来不及最后见她一面、和她道声永 诀。 四 活着的人觉得死很神秘。有人向往,有人厌恶。其实,死不算是一回事。它只 是意味着休息,意味着与世无争,意味着没事做和永远做懒汉。当你在坟墓里睡醒 后,想到你终于摆脱了警察的追捕,债主的勒索,想到从此以后人生的任何纠纷都 与你无关,想到任何人找麻烦都找不到你头上——走路没有人踩脚后跟,说话没有 人带打牙锤。那时,你的全身心都会浸入一种难言的美妙之中。这种感受非尘世幸 福所能比拟。死,使我的心得到了永久的宁静,不再感受耻辱,不再忍受痛苦,好 象一个温馨的梦,我明知是在虚幻中,明知不会长久,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实的, 宁愿这样长眠不醒。 我死后才发现,并没有一个与阳间相对应的阴间世界。死不过是籍以把自己与 生相隔离开的手段,完完全全是一种对生的逃遁。死的世界也不是相通的,完完全 全是孤立的老朽不相往来。它超然地了然生的一切却又漠然处置。它对生完全是一 种爱莫能助的状态。在哲学上,死对生是一种一对多的对应关系。我发现我成了哲 学家——你只要看一看那些伟大的圣者都是死人,你就会相信我的话。“我的精神 潜入这未知的波涛,在深渊的最深处赤裸裸独自游荡……”奇怪的是这个喧嚣的世 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事物却因为这种死寂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五 在那个世界上,唯一使我牵肠挂肚的,就是她了。为了逃避教员接踵而来的迫 害。她从疯人院里逃出来。跑到深山老林里躲了起来。饿了拣松子、挖野菜充饥, 渴了喝山泉水。并搭了个简单的窝棚遮雨御寒。返璞归真的她过起了一种返璞归真 的生活。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倾听她反复吟唱郭沫若的诗篇,“花呀,爱呀,宇宙 的精髓,生命的泉水。假如,生命没有花,人生没有爱,到底成了个什么世界。” 我柔肠寸断,美的信念是多么根深蒂固啊,而美本身又是多么脆弱啊,然而人们对 美的追求又是多么执着啊。我暗暗祈祷,愿上苍保佑她。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 个晚上我异常烦躁,辗转反侧。刚迷糊过去,冷丁醒来,果然不出所料,教员挟着 一股狂风,踹开了她窝棚的门。奸笑着向她进逼。她绝望的四顾,寻找着能自卫的 东西。然而她什么也没找到。教员在引诱她就范。她突然想起我的梦中嘱托,开始 呼唤我的生前友好,她把他当做救命稻草。教员又是奸笑,他一挥手,我的生前友 好不知从哪拱了出来,垂头丧气却明摆着要助纣为虐。她徒劳地挣扎着。两个男人 轻而易举地把她的衣服剥光了。然而她柔滑的裸体却象鱼一样从他们的魔掌里逃了 出来。风雨欲来,雷电交加,映出她长发飘拂,赤裸裸地在拼命逃窜。两个男人在 疯狂追逐……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雷锋哪里去了,徐红刚哪里去了,人民警察哪 里去了,正义与勇敢,一切人性籍以建构的材料哪里去了。她终于穷途末路,前面 是万丈深渊,后面是追逐的野兽的得意的狞笑。她俯一眼黑洞洞的深渊,听得见鬼 哭狼嚎,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我大声疾呼,千万别,千万啊……教员使个眼色, 那位生前友好,一个鱼跃,想趁她立足不稳把她攫住。但她敏捷地闪开了,结果生 前友好却收持不住,落下深渊,一声惨叫,好久才回荡上来魔鬼们的狂笑……教员 楞了片刻,他取出她的一件衣服,向着她张开,来呀——他要利用她的廉耻心诱骗 她上当。他步步向她进逼。她则步步后退,眼看退到了悬崖边……电闪雷鸣,风雨 大作,她仰面苍天, “为什么花要开呢?为什么——”她的质询回肠荡气却又软弱 无力。 我期待着的防暴警察没有出现,美国的别动队没有出现,佩带蓝盔的联合国维 和部队没有出现,标有醒目的“UN”字母的直升飞机也没有出现……现场只有教员 和她,人们都推说没看见罪恶便断言没有罪恶,都借口不在现场而推委自己的责任。 唯一能阻止这场罪恶的是我,可我却是个死人。难道这个世界是靠一个死去的人支 撑着吗?我明白她的存在取决于我对死的舍弃,这是多么痛苦的选择啊,当她需要 你去死时,你可以义无返顾,倘若她需要死去的你复活呢……那就意味着无穷无尽 的苦役。意味着没有尽头的绝望。意味着电棍的杵击和心灵涂炭。意味着你正在作 爱却突然想到某个人、某件事而兴味索然。意味着同类在不高兴时或高兴时狂怒的 呵斥——这种呵斥在我们还是孩提时父辈便随意向我们倾泄。我们只有睁大惊恐的 眼睛痛苦地谛听的份,只有让肾上腺素刺痛心脏并随意充填血管壁最终让它硬化的 份……我已没有时间了,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有学着海明威的腔儿来一句豪言壮语: 大不了再活一次——正当她转身要往悬崖下跳之际,我痛苦地醒转过来……她得救 了。 初稿:1983.8.改写:2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