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十四章 厄运降临时,往往毫无征兆。幸福的背后总是危机四伏。没有一种昂贵的快乐, 不是由惨痛的代价换来的。就在我和成荫,望着那张巨额转帐支票相视而笑时,我 们不知,黑色的命运之手已从我们的背后,悄然而降。 我始终都未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成荫存心就不想让我搞清楚。聪慧而 敏锐的她,可能从一开始就觉出事情的不同寻常。她为了保护我,宁愿让我一直在 困惑不解中痛苦,也不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而她自己,为了克制向我倾述的欲望,又要忍受多少无奈的折磨。 那个叫我心痛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就象一个黑色的烟囱,矗立在我的眼前。 它没完没了地散发着有毒的气体和焦糊的味道,叫人避之不及。 当我和成荫回到住处时,成荫只是神色疲惫而漫不经心地说,她太累了,一切 等明天再说吧,便不由分说地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笫二天早上,我在恶梦中浑身湿透地醒来时,看到一张雪白的纸片,静静地躺 在床头柜上。 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发出叫人晕眩的光芒。 成荫在纸片上,龙飞凤舞地告诉我说,她有急事,要去北京几天。她让我不要 告诉任何人她的行踪。她让我相信她,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她说,她会很快处理好 那点小麻烦。她让我沉住气,耐心地等着她。她在纸片最下面的角落里,很潦草地 写道:“宝贝,记住,我爱你。” 我又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度日如年。我在恐慌不安和对成荫疯狂想念的双重折磨 里,惶惶不可终日。白天,我可以用加大工作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到了 夜晚,无边的黑暗,吞噬着我绝望的神经,我感到每个神经末梢都如火中烧。 我开始严重失眠。这次,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失眠。在黑暗中,你无所适从, 坐卧不安。 你头痛欲裂,可是你却不能安然入睡。梦魇在你睁开着的或闭着的眼前,公然 地登堂入室。 你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你看到一个个可怕的画面,清晰地从你的面前飘然而 过,你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想我要彻底地崩溃了。如果成荫再不回来的话。 我打电话给赵民,他们公司的人说,他已经在几天前回了内地。我忍不住又给 符国雄也打了电话,他们办公室的人说,他生病在家休息了。 这些事叫我对周围的一切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那个熟悉的世界似乎在一夜 之间,从我眼前遁去,我茫然四顾,笫一次为生活的无常惊惶失措。 我开始做出一些叫自己都感到怪异不堪的事。每天一大早,我就会跑到街头, 搜罗来当天的所有的能够买到的海南或者是内地的报纸,逐一详尽地翻阅,希望从 中能够发现和成荫有关的任何线索。 后来有一天,听说滨海大道边的一块荒地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我竟然跑 去看了一下。 我一边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一边急急忙忙地向那里奔去。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个 可怜的不明死因的女孩子。但我从一个刑警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信息,那个死于非 命的女孩子,身份已被证实,她是来自西南某省的一个卖淫女郎。她才刚刚二十三 岁,正好和我同龄。据说她死前衣着齐整,腕上的一块新手表仍旧安然无恙。她是 被人掐死的。 那天傍晚,我跪在海边一片长满了荒草的沙滩上,泪流满面。我不是一个迷信 的人,可是我却忍不住,一遍遍地向古今中外我所能够想起的各路天神大仙,祈求 祷告,希冀他们能够仁慈大度地看顾成荫,让她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边。 回家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海口的天气总是这样。我在昏黄的灯 光和迷离的雨水中麻木地走着。雨水蒙蔽住了我的眼睛。我茫然地走着,对身边的 一切一无所知。直到差点被一辆大卡车撞到身上,才算有了点意识。那个恼羞成怒 的司机肯定是又怕又气,他停下车,冲出驾驶室,照我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有咸 咸的东西和着雨水流进了我的嘴里,我知道自己在流鼻血。但我没有恐慌。竟然感 到有些快意。因为血的咸腥气叫我有接近死亡的幻觉。这种幻觉让我从极度的痛苦 中,慢慢地脱离了出来。 恐慌的氛围经久不散。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那段时间,我老是听到有无 名女尸出现的消息。不过我再也没敢去探个究竟。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成 荫会回来的,她很快就会回到我身边的。她会平平安安地回来,象过去那样,一脸 阳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正值“六四学潮”刚被平息不久,全国上下,到处一片混乱。 因为海南处于天高皇帝远的地理位置,所以不象内地那样有明显的动荡不安。 但空气里还是散发着紧张的气氛。有许多可怕的传闻从北京陆续传来。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成荫会不会也卷入了这场政治风波中?她所说的意外情况 究竟是指什么呢?她匆匆离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我想,答案只有在成荫从天而 降的时候,才能够水落石出了。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成荫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就象我初次在海口的街 头看到她时一样,她有点疲惫不堪的样子。 成荫进屋时,我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发呆。看到她时,我以为我又在做梦呢。 成荫把手里的旅行包随意地往地上一扔,就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象一张轻柔的网, 罩在了我的身上。 当我醒悟过来我不是在做梦时,我紧紧地搂住了成荫。我一遍遍地呼喊着她的 名字。泪水淹没了我。成荫开始吻我,密不透风地吻。她咸涩的泪水,也在恣意地 流淌着。 成荫竟然一开口就对我说:“吴梦,跟我走吧。” 我大吃一惊,说:“到哪里去呢?” 成荫犹豫了一下说:“先到泰国,然后,再想办法转到别的国家去。”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出事了,是吗?” 成荫刚才还很明亮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有些感伤地说:“是的,出事 了。我们必须走。” 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走,会怎么样呢?” 成荫楞了好半天,缓缓地说:“如果不走,说不准我会有牢狱之灾。”我一下 子惊呆了。我已经猜到,成荫惹了麻烦,可我没想到麻烦会如此之大。 成荫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小本本,递给我说:“这是去泰国的护照。机票也已经 买好了,明天上午10点钟的。我们抓紧时间,把东西清理一下吧。不过,如果你不 想过这种丧家之犬的生活,我也不会强迫你的。你自己选择吧。” 我说:“能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吗?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当上了逃犯。” 成荫说:“吴梦,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一直对你守口如瓶,就是因为我预感到 可能会有今天的结局。你先做出决定,好吗?如果你不想跟我走的话,我还是不能 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我不想连累你。如果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走后,你只要咬住不知道任何情 况,你就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 我说:“成荫,你能告诉我心里话吗,你内心深处是想让我跟你走,还是不想 让我跟你走?” 成荫说:“说实在的,我很矛盾。感情上我当然想让你跟我一起走了。可是, 一想到你要跟着我过上一种四处飘泊的生活,觉得太叫你受委曲,又不想让你跟我 走了。所以,你还是慎重地考虑一下,然后你自己拿主意,究竟是走还是不走。”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马上就可以答复你,我愿意跟你走。” 成荫显然对我的话喜出望外,她忙说:“那好,我们抓紧时间,把东西收拾一 下吧。除非特别有意义的东西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我们要带走,其它的东西都先打 包,放在这里,以后再说吧。” 因为一直觉得生活是不安定的,所以我和成荫平时很少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奢 侈品。我们最大的一笔固定资产就是上百本的书。成荫看到我不舍的目光,安慰我 说:“把它们打成包,先放在王华那儿。以后有机会再取走吧。” 我深知这样一走,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可是我只能忍 痛割爱。 成荫从我手中拿过那套我最珍爱的庚辰本《红楼梦》说:“把这套书带走吧, 有它就足够了。” 她和我总是心有灵犀。 我赶紧去整理衣物,成荫则忙于给客户写一些短信,以便妥善处理好遗留下的 一些未做完的业务。成荫说,我们走后,她想让符国雄先帮助我们打理一下公司。 她说,只有符国雄让她感到是最值得信任的。 我说符国雄生病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成荫淡淡地说:“其实符国雄没有生 病,只是为了避嫌,他暂时请了几天假。”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干吗无论大事小事,什么事都瞒着我 呢?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吗?” 成荫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解释过了,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想连累你呀。” 我突然感到心底里那块已经开始结痂的伤疤在隐隐作痛。赵民气宇轩昂的身影 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知道,赵民几乎算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他是属于那种叫我想起来感到温 馨的男人。 其实我在感情上排斥赵民,并不是因为他自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在成荫的生 活中占据了显赫的位置。我把他当作一个符号而排斥他。 我实在难以容忍,在成荫心灵的版图上,有比我更加显赫的标志。 可我对赵民无能为力。我一直很清楚这一点。我无法抹杀他对成荫举足轻重的 影响。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成荫伏在他怀中哭泣的情景。这几天,我一直在用各种办 法把这刺痛我心的一幕从眼前赶走。可是这一刻,那一幕又从我记忆的深处走了出 来,招摇而扰乱人心。 一个久已缠绕我心的疑团,一个叫我疼痛难忍的疑团,我突然感到我急需马上 理清它,否则要如鲠在喉。 我问成荫:“你能告诉我,你对赵民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吗?” 成荫楞了一下,她可能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情形下问这种问题吧。思忖了片刻, 成荫说:“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有时觉得他就象一个可亲可敬的兄长,有时候又 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我单刀直入地问成荫:“告诉我实话,你对他有爱吗?” 成荫凝视着我,眼里飘浮着几丝阴云。她有点恼怒地说:“吴梦,我可以明明 白白地告诉你,我对他没有爱。男人只能叫我依赖他们,却已经不能叫我爱上他们 了。况且我也不是那种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人。” 成荫的话清凉地掠过我燥热的心头。我贪婪地望着成荫无奈而又痛心地望着我 的眼睛。我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 成荫习惯性地捏了捏我的鼻头。然后无限温柔地说:“别胡思乱想了,放心吧, 小傻瓜。” 成荫犹豫了一下说道:“对了,明天赵民和我们一起去泰国。希望你能好好待 他,别让大家难堪,好吗?” 我刚刚有点转暖的心一下子又凉透了。我几乎是大叫了起来:“什么,他要和 我们一起去泰国,为什么呀?” 成荫摇了摇头,似乎想把一身的晦气摇落。成荫说,这件事说起来是因为赵民 出了事,反过来连累了她。赵民被一个一直想整垮他的对手检举到了检察院,那个 人告他有贪污受贿嫌疑。赵民恰巧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得知了此事,便冒险告知了 他这件事。所以赵民不得不先出去避一下风头。成荫一直和赵民在生意上来往密切, 她自然也成了检察院重点审察的对象。 我大惑不解地问成荫:“是因为那块地的事吗?” 成荫点点头说:“是的。还有其它一些事情,以后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这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愚蠢的念头,而这个擦身而过的念头,竟然改变 了我和成荫之间的命运。 我赌气地说:“我不走了,除非你答应我,不和赵民一起走。” 成荫焦急万分地说:“怎么可能呢?机票都买好了。再说了,赵民如果不走的 话,可能结局会非常可怕。说不准会被判刑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呀,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事?怎么会这么可怕。” 成荫粗鲁地打断了我,说:“好了,吴梦,别再纠缠这事了。剩下的时间不多 了,我们快把手上的事情处理一下再说吧。” 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但我却是一个执拗的人。我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常常会 有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劲。那晚,无论成荫怎么软硬兼施,我就是咬紧牙关,死 活不同意和赵民同行。 成荫急得冲我哇哇大叫:“吴梦,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和 赵民可以说是命运相联休戚相关的。退一步说,即使不和他在一起,也要到泰国以 后再说吧。” 我直言不讳地说:“成荫,你就别自欺欺人了。我清楚得很,这些护照,机票, 肯定都是赵民一手操办的。到了泰国,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那时,我们除了任由他 摆布,就更不可能摆脱他了。” 成荫耐着性子说:“你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好不好?有缘就在一起,无缘 自会分离。 走一步说一步吧。好吗?“ 我紧追不舍地问道:“那你告诉我实话,赵民对你从来就没有过非份之想吗?” 成荫无可奈何地说:“说实话,他是有过。可我坚决拒绝了他。他是个懂得分 寸的人。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事了。” 我毫不留情地说:“你回绝他的借口,我也猜测得出来。你肯定是说你曾经和 有妇之夫好过,受过严重的伤害吧?你敢说你不爱他吗?你更不敢说,你在和我相 爱吧?”我的语气竟是冷漠而揶揄的。 成荫听了我的话,一下子沉下脸来,半天也不说话。 我作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说:“你其实一直在我和赵民之间摇摆, 是吗?你不知该何去何从。你不知你真正需要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吗?” 成荫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拚命地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从来都没有相 信过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相信我?为什么呀,吴梦?”她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从没有见过成荫这种哭法。她最伤心的时候也只是喜欢默默地流泪而已。当 时我只觉自己满腹委曲,我甚至觉得她哭得莫名其妙。 恰好这时,我一眼瞥见那两本护照,我随手拿起了一本,打开来一看,我简直 惊呆了。护照上千真万确的是我的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可是名字却是一个完全陌 生的英文名字。 我问成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成荫说:“别问了,只能这样。” 我说:“可我不想隐姓埋名。”那时我总是觉得,所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没有什么能比隐姓埋名更为惨痛的事了。 成荫说:“就别管这么多了,先出去再说,好吗?” 我固执地问:“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名字?为什么不用我们自己的名字?” 成荫说:“我拿你真是没办法。好了,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护照是赵民的朋友 通过黑社会的人搞到的,这种护照都是这样的,要借用泰国人的名字。你就委曲一 下,好吗?” 我简直吓坏了:“什么,你们竟然和黑社会的人有关系?成荫,你怎么会这样 做呢?你还是去自守吧!” 成荫气势汹汹地说:“你简直在胡说八道。我宁愿做亡命之徒,也决不会去冒 这个险的。 你如果不愿走,那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 听了成荫这话,我又气又急,竟然在狂怒之中,我干下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 我一下子把护照撕成好几半。 成荫先是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她冲上前来,狠狠地捶了我几下,哭喊道: “天呀,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没有它,你就走不成了呀。我们就必须要分开了, 你知道吗?这护照是赵民托了许多人,花了二万多才买回来的。你把它撕了,我们 就必须要分开了。你知道吗?我是不可能再轻易回来了,你知道吗?”成荫说着哭 着,哭得昏天黑地的,我这才知道,我犯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