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作者:漩枫 其实她也不明白,春天怎么就这么过完了。镇上穿黑长风衣的人已经没有了, 春日花谢了,草的颜色渐渐的浓得刺目。 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房间里坐着,黄昏的时候打开窗帘,夕阳的光也是 那么烫人,她拿五指捂住脸,手指纤瘦而干冷,肤色倒还是雪白的,只不过不再 好看。 她二十岁了。 父亲是北方做皮毛生意的有名商人,她还有三个姐姐兄弟,她在家里也不算 是特出的,只是冷淡些。笑起来也是冬天的太阳那般遥遥远远的。 浅幽紫宇。 她只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在她的家族古老的血液里面,流淌下来的一点无声 无息的神秘而无用的东西。别的人并不会,她可以,她的母亲,她的两个弟弟和 一个姐姐都可以。 这家人,可以让房顶的上空出现虹。常常是母亲,饭后愉快而和气地坐在院 子里,弥漫着茶香,她抬起一根手指,嘴边带着微笑。于是空气中所有的水滴听 命于她。夕阳的光照到这层水幕,放出美丽的彩光,许多邻居都看得到。 周围的人,同是妖族的人,只不过因为他们没有这项本领,都是劳工或奴隶。 那些人衣衫褴褛,污浊肮脏,不比得她家人,都仰头望着,微张着嘴欢喜赞叹。 她母亲穿着印彩纹的长袍子,眼睛那么幽紫清善,像个女仙人。 浅幽却在屋后的井边坐着,拿水滴击响下边深深的井水,空咚,声音遥远而 空洞,悠长,纯净,天真,美。 她这个样子不是因为寂寞。不是所有的不快乐都是来自寂寞。常常是不快乐 所以才寂寞。然而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再往后就常常是习惯,再往后,是岁月 的流逝,人的衰老,记忆燃成一点两点的印记。 谁都记得年轻时候的疯狂痴迷,谁都不提为什么那时会不快乐。 浅幽也不提。没有对任何人说。她爱上了她姐姐的未婚夫。她并不认为这件 事新鲜,她太知道有许多事不能做,不能提。于是她不提,她让自己遗忘,遗忘 感觉,遗忘夏天里天气炎热,井水那么幽凉,诱惑。 婚期近了,她知道在这个冬天第一片雪飘落的时候他们就会结婚。那是一定 的。他揽着姐姐的肩,那么快乐锐利的眼睛,用力揽一下然后放开,那么理性的 男性的嘴角,哈哈的笑一笑,洁白的齐整的牙齿。 蜜色的,姐姐的肌肤是蜜糖色的,红润的秀气的唇,两眼亮亮的,眉毛干净 利索。笑起来看着他的时候眼瞳里似乎点燃了全世界的烛火。幸福的光。像神的 殿堂,神的光焰一般,幸福的那么理所当然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浅幽知道若有机会让她付出生命去保卫这份幸福,她会义无反顾。完美的, 完美的事物,这天底下有太少完美,她的生命里有太少完美,而他是的,他的快 乐他的完美他的幸福,他和他的妻子,他的幸福。他是唯一的,是井底那渠深暗 的流水上面匆匆一闪然而美得圆满的光,映在她同样深暗的眼底。 尘世间唯一的希望,她在地上唯一的追求,她的挂念,她的微光。假如这点 光熄灭了,她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月亮的光皎洁圆满,从大的莲花花瓣下可以再生一朵细小的带着美丽绒毛的 花。浅幽想她也可以再生一次,如果她也像莲花这般…… 于是平生第一次,她离开了家乡。不离开,是不能活下去的。她不苟言笑, 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她以为自己尝遍了这世上最大的苦楚之后还能站起来,就 是最伟大的了。 姐姐问她到哪里去做什么,她抬起头很坚定自信的说:“我听说有一位勇士 在南方谋划起事,要建立一个还妖族自由的事业,他叫做优寒狄。 我不甘心这样在家里坐一辈子,要死,也要死在遥远之处。 姐姐,以后我们可以到玫瑰城的大街上走,给你戴一顶白色玫瑰编成的花冠。 “ 姐姐的眼里感动得充满泪水,浅幽无言的亲吻了姐姐那光滑的年轻的额头。 姐夫站在姐姐身后,伸出手来,朝她望着。 他的脸色很严肃,浅幽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有这么认真肃然的脸。 她平生第一次握了握他的手。以后她也常常回忆起这一幕。其实她想做的是 抱住那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或是以含泪的双眼 与他告别。可是她没有,她反而笑了,男子气的紧紧一握立刻松开,转过去再也 没有回头。 浅幽就这样离开了家乡。 世界有多大?不离开家乡是不会知道的。她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询 问着优寒狄在何处。那个时候妖族人纷纷逃离居住的城市,涌向南方,希望能够 加入优寒狄的圣军。另一方面,神族人也在纠集军队以阻止叛乱。在战火中流离, 她很快就失去了同家乡的联络。她并不知道姐姐是否举行了婚礼。 可是在她的想象中,他们已经结婚了。现实是怎样,已经没有关系。她一直 往南方走。世界真大,她一直走,也没有走到尽头。在路途中,她的异能被人发 现,那些人都欢呼道:“感谢神!神派来了第二个祭司!” 原来在妖族的传说中,拯救世界灾难的神有两个祭司,他们都有异能,可以 让洪水退却,沙漠变成绿洲。 优寒狄起兵的时候宣称他已找到了一个神祭司,那是一个名叫雅本纪的女子, 非常聪颖足智多谋,却没有展示过什么异能。现在浅幽操纵水的能力给妖族人带 来了更多的信心。他们坚信她是神派来的第二个祭司,都虔诚朝她拜礼,给她带 来新衣和美味的食物。浅幽只说:“带我去南方。我要见我们的王。” 于是她被送到南方,优寒狄统治的城市谷拉谷尔。在那里,妖族人用石头和 水为他建了一座宫殿。石头围住了水,水环绕着石头。宫殿宏伟宽阔,优寒狄在 里面接见了她。他的身材高大,穿着白色的布袍,束着银色的腰带,长长的黑发 垂卷到腰际,两眼像深黑不见底的潭水般冰冷不可捉摸。 她低头行礼,听见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浅幽从未听过如此低沉,美而充满魄力的声音,仿佛夜晚月光下一条宽阔河 流的涛声。 “浅幽紫宇。”她于是答道。 “那么,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异能。”他说。 周围有许多人,有些人拿怀疑的目光看她,还有一双锐利的略带金色的眼, 在优寒狄的身后。她朝那双眼睛的主人看去,那是一个女子,带着金色的臂环, 斜斜的面对着她。那女子和她的年纪相仿,美丽而如同一只虹鸟般骄傲。 被优寒狄王注视,一个人会感到自己迷失在无穷尽的夜空中;被这个女子注 视,却仿佛是被锐利的刀剑刺透,胆怯蔓延,再也藏不住什么秘密。可是浅幽无 所畏惧。她伸出手指轻轻一点,从优寒狄王脚下的流水中便冉冉升起一个拳头大 的水珠,水珠缓缓翻滚,闪烁淡蓝色光晕,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缓缓上升到宫 殿顶穹,仿佛一盏灯。然后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那盏灯便碎了,碎成无数晶莹 光点落下,随即在落地之前便消失于无形。 这盏灯升上空中的时候,浅幽也作为转生神王的祭司升上了寥空纪的天空。 那年她还未满二十一岁。 别的同龄女孩子都还在唱歌跳舞忙着找心上人,她已经成为与雅本纪同等地 位的神祭司,妖族里地位最高的女性之一。 雅本纪总是喜欢穿金色的服饰,而她常穿淡红或水青色;雅本纪为圣军谋划 战事,她主持水神的祭典。她俩都矜持而自傲,不多言语。而她格外冷漠,除非 必须,不与旁人交谈,亦不与优寒狄王说话。 晚上她独自坐在她的宫殿里,明月倒映在池水上,她倚着冰冷的石枕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石头还是冰冷的,池水平静不语。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像居住着一 个什么生灵,从里面一点点吞食她的血液与温度。现在正是沸腾的时期,心脏还 在跳动,心上的裂痕扩大,崩裂的疼痛还那么明显,可是慢慢的,终有一天,她 会变得更趋近于那石头和清水。不过那对于一个神祭司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到了1166年,有一个晚上,当她正在水池边的时候,雅本纪来找她。她们两 人并没有来往,所以浅幽亦未站起迎接。她只是用水珠轻轻击打池面,等待来客 说话。雅本纪站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的生辰几时?” “申月,十二。” “我是辰月二十八。我比你年长一岁。” 又沉默了一会儿,雅本纪道:“明日便是我二十二岁生辰,我需要你来为我 祈福,我将举行承继者之礼。来年到你生辰,我来为你主持仪式便是。” 浅幽的身子忽然一颤,接着若无其事的答道:“好的。不过我不需要这个, 明年,后年,都不需要。” 雅本纪挑了挑眉,“那是为何?你总不能不要继承人,我们,又不能结婚, 明日的勇士,是王亲自挑选的,是族里最强壮优秀的战士。一夜之后,他便会被 派到最前线去,绝不会前来纠缠。” “我是神使,不需要为自己考虑继承人之事。神灵自然会有安排。” “这么说,你还不是寻常的祭司,跟我是不一样的。” 浅幽并未答话。雅本纪见此冷笑一声,便转身而去。 次日,浅幽还是如约为她祈福。到了第二年春,雅本纪便产下一女,取名歌 漩枫。与此同时,圣军连接攻克下南方几大城市,挺进到绿水河畔。神族人惊慌 失措,开始大举屠杀北方的妖族居民,烧毁村落,以免他们接应优寒狄的军队。 侥幸逃出的人都越过绿水河,投奔圣军而来。 男女老少,尘土满面,血肉模糊,可是并不哀泣,只默默搭建营地,伴随士 兵营帐住下。夜幕降临后,河边隐隐传来离歌声,那是有人为死去的亲人送行。 妖族人自祖辈以来就多灾多难,受尽神族的欺凌,优寒狄起兵,其实是众心所望。 浅幽顺着河边走,隐隐约约觉得会找到些什么。举目所见,都是陌生的脸。 她披着黑巾,也没人认得出她。风声,河流声,悲歌声,她的脚上沾满泥泞,长 巾也拖地,却浑然不觉。 这时候突然有人向她讲话,问道:“你在找谁?” “茂林紫宇家。”她下意识的答道,朝问话的人看去,见是一个黑发的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不清他的长相。也许是夜幕,也许是她的视线已经模糊。 那人抓住她的手,她挣脱了,他便捉住她的袖口,温和的说道:“在这里。” 他牵着她转过一个弯,这里是一片沙洲,有一家人在沙洲上坐着。他们都全 身裹着黑褐色布片,呆呆的望着水面上载沉载浮的某些东西。她走近了,看清楚 那是十几双树皮做的小鞋子,扎着草绳,里面盛着沙土,鞋皮上隐隐刻着名字。 人生下来是没有鞋的,死的时候若穿着鞋,便要把鞋取下来漂走。那是她家 乡的风俗。她的心里像在打鼓,那鼓声渐渐增大而密集,仿佛下雨一般。雨点是 冰凉的,亦有木莲子般的苦味,象征着极坏的预感。这时她身边那人低沉的说道: “木鸣,这个女子在找紫宇家的人。” 地上坐着的一个男子便回过头来,他年纪应该不过三十,却头发斑白。他看 到浅幽,陡然震动,缓缓站起身来,说:“你是……?……浅幽?” 他走近来,浅幽已经站不稳,身子摇晃,他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她就近才看 清了这双笼罩在风尘下的双眸里隐藏的那两点火光。那光熊熊的,仿佛照得整个 天空都亮了。他的手臂还是那么强壮有力,铁一般的牢固,她凝视他半晌,又朝 地上望去,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姐姐的面孔,也没有父母亲。她呆了一会儿, 听得他道:“死……了,我本来也应该死的,但是我要带他们来找你,我们听说 了你在圣军中。” 他看到她在黑色头巾下面像闪电一样惨白的脸色,便住了口。她的双唇微张, 眼里却滚出两串泪珠,划过面庞,滴落在沙地上。她低头拭去眼泪,两手也微微 发抖。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冷漠内向的小女孩,从来没见过她流泪。到这里来之前, 他听说她作为神祭司是多么高贵,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她 只不过也和普通人一样悲伤彷徨。如果被别的妖族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他们会 有多害怕?他迅速的朝四周看了一眼,便拉下她的头巾遮住她面孔,一边低声说 道:“浅幽,你的住处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点点头,伸手一 指自己所住帐篷的方向。到了帐篷里,他把她安置在毯子上,四周看看,想找一 杯热水。却一无所有,只一个石壶,里面是冰冷的清水。他回身见她还是半遮着 面孔呆呆的坐着,不禁脱口问道:“自离开家以来,你可吃苦了?” 她摇摇头。她并无吃苦,虽然这一年多以来,她也从未欢喜开怀,但她并无 吃苦。这时帐外雨渐渐大了,凄凉的风声仿佛要把人当胸刺穿。她低声道:“我 家是否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他说:“是。” “刚才河滩上那几人我只觉得面生,他们是谁?” “你嫂子家里的人。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 他突然说不下去,两眼发红,就像是一根刚利的箭,射中了岩石,折为两半。 她心里不忍,颤声说:“别说了。” “浅幽,我准备在近日过河,这些人我带了来,以后就请你照顾他们了,他 们也算是你的亲人。” “过河?”她一惊。 “是,我要为你姐姐……还有千千万万的妖族人报仇。我还年轻力壮,又有 一身武艺,愿为圣军出一把力。” “不。”她毅然说,“河的那边都是王手下最勇猛的武士,你甚至连个战士 都不是,你去不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浅幽,那些人并不比我强,你知道的。” 木鸣 从小天赋异禀,有神力,武艺卓绝。她无法否认,可是她固执的说:“不。” “浅幽,”他说,“你是王的祭司,怎能如此孩子气?” “你这样对我说话,本也没有把我当成祭司。”她突然冷冷的道,“你出去 吧。” 一向心高气傲的木鸣皱起眉头,却并未多言,只掀门而去。 他走了以后,她在原地站了许久,那倨傲冷淡的表情仿佛凝固在嘴角。这表 情并不是她的,而是雅本纪的。她不知不觉中学到了这保护自己的方法。当受了 伤,被忽略,达不成愿望,爱的人要离开,就这样显示自己更强。她并不害怕谁, 她是处在高位上的女祭司,没有弱点。 可是,木鸣会不会失望?他是来寻求 庇护所,她却不愿意做那向命运低头的人。她必得和他争斗,才能阻止他去赴死。 现在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背后是一片虚空,甚至没有旁观者。 她缓缓地坐倒在地,她是孤身一人,能不能够打败他? 实际上,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她已经改变了很多。木鸣所记得的浅幽,是个 秀丽孤僻的小女孩,有那么一双深幽的眼睛,总是欲言又止;而这次他又看到她, 却已是个成年的女子,会使用权威会说不,而她的美已经不再显得苍白无助,而 渐渐升华到高处,仿佛一道虹,色彩那么绚丽却又透明,一尘不染,静寂无声。 她不说话的时候几乎已经抓紧了他的心,他渴望把他在这世间的一切记忆都交给 她,然后自己可以追随茉琳达而去,干干净净的离开。可是她竟然拒绝了。惊讶 之下,他不知如何对付,只能愤然离去。 他决定即使不借助她的力量,也要加入圣军成为武士,然后到战场上去。若 不如此,便只会被无望悲伤消磨殆尽。 以后的每天,木鸣四处求见军中的队长统领,同他们交谈,希望加入。他的 勇敢激昂感动了许多人,他们也佩服他的武艺,可是,无人有权力把他封为武士。 凡是刚加入的人,都必须从小兵做起,而小兵必须听从调遣,没人能保证可以把 他派上战场。 他每日抱着坚定的决心出发,到傍晚颓丧的归来。到后来所有人都问他,为 什么你一定要到危险的地方去?只要加入圣军,便是为亲人们尽力,留在何处都 是一样。可是他的亲人并不等待他去拯救,已经无人可以被拯救。他只是想要完 成他的命运。 日落以后他往往独自坐在住处帐篷外,一夜一夜,双肩宽而消瘦,头发渐渐 的变为全白,仿佛被雪花遮蔽。浅幽没有帮他说话,其实即使她开口,也不一定 能够达成他的愿望。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她渴望看见他,就像木偶被线操纵, 无意识的走去他身边,并没有言语。那个时候往往天已经全黑,没有过路人能看 见她的面孔,她就在他身旁坐下,虽然不看他的脸,她全身心都在捕捉他的气息。 冰冷的水,坚硬的石面,几百个静寂的日子,都在他的气息里渐渐的淡去。仿佛 时光倒流,一切没有发生过。 可是当她专心的享受这些时分的时候,木鸣却在一点一点的衰弱下去。她悲 哀的想,她还能陪伴他多久,能不能够再留住他一天。一天,她的生命里会有几 个这样的一天?可是,叫她怎样舍得把他交出去?她想抓住一点东西,那一点点 东西,比其他所有的都重要。她的手指紧紧陷入那一点期望里,无论如何舍不得 放开,就像干渴的沙漠贪婪的吸食最后一个清泉的水滴,或者是挨饿的雏鸟努力 在巢里搜寻一粒食物的残渣,明知道最后水源还是会枯竭,生命之火还是会熄灭。 若果没有愿望,人生会变得多么简单。 她是单薄的,但却可怕的固执与顽强,即使在最脆弱的时候,也是理智的。 她知道毕竟有一天,他会走。那只是迟早的问题,木鸣从来没有因为别人的阻扰 放弃过一个主意。 那天晚上,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半夜她被帐门口传来的疯狂的铃声惊醒。 她几乎是一睁眼就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匆匆披上外袍,打开帐门,看到全身 湿淋淋急得跳脚的阿路里达,他扑倒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结结巴巴的说道: “阿木他……你得去!……他,他要渡河!……没人拦得住。” 他眼角渗血,左颊也青了一块。浅幽俯视他的脸,只说:“我这就过去。” 她顺手从墙角提起一盏灯,提着向河边走去。正在下大雨,灯光照不出几步 路,前面昏黑一片。阿路里达一路述说经过,原来木鸣灌醉了营里看管船只的民 兵,打算趁天黑,风急雨大无人看管河面时渡过河去。他离开帐篷时一个小孩正 好被雨声惊醒,便告诉了他的姨妈碧泓,碧泓赶起来,木鸣却已经把船拖到河滩。 老弱妇孺,只有请来阿路里达一起劝他,可是他竟不理睬,还打了阿路里达。他 们不敢惊动太多人,只有来找浅幽,希望她有法子。 浅幽一面走一面想法子。她虽然神态虽然镇静如常,却忘了戴上风帽,最后 到河滩时,全身已经湿透了。她没有心思用超能将水除去,手中的灯也早在途中 某处跌倒时摔碎,她像个梦游的人一般默默地走过去,看见女人和小孩站在紧靠 水的地方,有的跪下有的坐倒,高声叫喊,哭泣,都望着同一个方向。浪头像风 中的树梢一般摇晃着一艘小船,上面有个人影划着浆。要是在平时,他可能已经 划到河中心去了,可现在风正好是往岸边吹的,他划不出多远,就又被一个浪头 打回来。水花溅到船里,一定已经半满了。 她走了几步,直到袍角被河水淹没才停下来,冰凉的漆黑的水。即使是水族 人,在这样的坏天气里也不敢下水,漩涡会把人卷起来像破口袋似的砸在岩石上, 撞得残缺变形。她注视着在黑暗中忽隐忽没的他的脸,浪头把他的船推过来,他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冷酷,一头白发闪动着锐利的水光。再过一会儿,也许他 会斗赢风浪,把船划到河心,接着翻倒在水里沉没灭顶;也许他会放弃小船,跳 进水里企图游过去,然后把自己埋葬在河底的泥沙里。不管哪一种,都会比死在 战场上更差。 她即使大声喊,他也不一定听得见。于是她毅然脱去外袍下了水。她走了几 步便扑倒在河里,阿路里达抓住她的肩膀,她用力甩开了他,然后昂着头向小船 游过去。雨点和浪头仿佛石头一般砸在她的头顶,她往下沉,眼前一片混浊,看 不见一臂之外的任何东西。水流把她冲走,她伸出手,仿佛是希望抓住某样超乎 于这个真实世界之外的东西,可是除了水,小石子和泥沙什么也没有。 她在混沌里旋转,头发卷着自己的脸,然后忽然间砰的一声,水流把她甩到 一样东西上,她的半个身子一阵麻木,随后,她感觉到自己头上流血了,一股咸 腥味浸散在水里,却不觉得疼痛。那个东西还在她身边,不时以坚硬的表面猛力 撞击她,她想抬手在头部两边保护自己,手腕却觉得一阵剧痛,原来手腕已经折 了。这时候,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然后大力往上提,她慢慢的被拖到什么 东西上,那里面还是水,可是至少有个坚硬的依靠。那是船舷,还是固定好了的 浆?她的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地上,另一只手拨开自己面上的头发,手上沾满了血 水。她凝视着眼前的人,他很近,他的脸很消瘦,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脸上,他 的眼睛是灰暗而被苦痛煎熬的。 她低头咳嗽,吐出嘴里的污水和泥沙,他拍着她的脊背。等她能够开口,她 凑到他耳畔,悄声说道:“你作为一名战士,来参加我的承继者之礼吧。随后你 就可以随军过河,到最前沿的战场上去。” 她的目光恳切,在这无星无月的晚上,竟然也像倒映了星辰温柔的光芒一般, 闪闪的,璀璨而晶莹。木鸣觉得自己喉咙僵硬,说不出一句话。他撕下自己的衣 服,匆匆包扎了她流血的头部,然后便举起浆,拼命朝岸边划去。顺着风向,船 很快就靠近了河岸;他茫然的想,如此轻易,一定是因为命中注定,他要被她带 回。然而这软弱的思绪只持续了一瞬间,内心强悍的他便决定把这种念头置之脑 后。 浅幽公布了自己即将举行承继者之礼的消息后,准备工作很快就开始进行。 她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身体虚弱,连着三天都只能在床上休息,她的手腕也受了 伤。优寒狄王于是派遣雅本纪来帮忙,指挥布置一切。 雅本纪对她说:“我还没见过那位上天派给你的武士。”她的眼里闪着锐利 的光。 浅幽答道:“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不过,恐怕你会失望的。” “为什么?” “他不是从神界来,他是从人间来。” 雅本纪狐疑的道:“什么意思?” 浅幽未曾回答她。她抱着自己缠裹白布的手腕,闭上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切已经焕然一新。床前挂了碧青色沉甸甸的帷幕,上面 是用金银线和宝石绣成的一棵丰饶果树,一棵五彩百花树。果树上长满各色果子, 个个完美无瑕,闪动着诱人的光芒;百花树上,盛开了四季的花朵,白紫红黄, 花蕊长垂于地,缤纷夺目。各样器皿都换过了,单是水壶便有大大小小近十个, 全部都是银质的,壶身雕刻着精美花纹,壶嘴镶着紫玉,把手上缠着红色丝绒。 地下铺着织毯,深青色,仿佛夏天的湖水一般纯净柔软。灯,各式的灯,彩纱笼 的,水晶的,银制盛着澄黄色花油的,照亮了帐篷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便觉得深深的疲倦。她翻过身去,把脸向下,怀抱 着黑暗再次沉入了睡乡。 浅幽养伤的同时,木鸣也被带去准备。他们给他吃最好的食物,用雪山上运 来的纯净天水沐浴,给他穿上最好的丝布做的衣服,让他闻香静思祈祷,以洁净 灵魂。木鸣默默的依从一切,他祈祷的时候确是以全身心来向神灵祈求,让浅幽 尽快痊愈。他开始感到他负她。 过去,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和她说话,逗她开心,她便会露出那么 珍贵的极度绚丽的微笑,这笑容只为他而展开,可惜他竟然没有发觉。现在知道 了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她用整个生命来等待他,他却决定离去。而且他非常清楚, 当他走了以后,她的脸上将再也不会有笑容。这个晚上,两人虽然彼此心灵并不 相通,一个爱人的和一个被爱的,却同样都感到极度的悲哀无助。 与此同时,是平静的河面上,晴朗的夜空中无数的明星,连绵几天的暴风雨 消失了。妖族人都说,坏天气是被吉祥的典礼驱走的。 在一个傍晚,木鸣被带到优寒狄王的营帐。王只比他年长两岁,亦是一名杰 出的武士。可是王周身散发一种强大的威仪,自幼年起,便获得周围人民不由自 主的崇敬,只要说一句话,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牺牲。这种感染力,就算是天神 降临也不过如此。 神族人崇尚贵族血统,他们必定无法理解妖族人的选择;他们不会明白妖族 人并不看重出身,权力,金钱这些外在的东西,而只相信神灵的启示;在神族人 的眼里,妖族人中间没有一个贵族,都是平贱愚昧,无足轻重的存在,他们不理 解妖族人的信仰。所有的奇迹,对他们来说都是妖术。 木鸣坚信神灵不会庇佑这样的族群。 而王本身,就象征了必胜。木鸣恭谨的行礼,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勇气,能 够像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庄严的战斗及死去。 王也祝福了他,对他说:“神灵永远站在勇敢的人背后。” 他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在王的背后,他仿佛看见了黑色的,魅影般的火焰。 那火焰熊熊高耸,仿佛燃烧了整个世界。连他的脸上也感到那可怕的热力。这时 候王深深的凝视他,又说道:“你是被浅幽所选中,请尽管听从你的宿命。” 木鸣虽然被那火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却努力直视王的目光,回答道:“陛 下,我的宿命在自己手里。虽然我愿意把它献给您,还有我的族人。” 优寒狄微微低了头,他那深邃的双眼在宇宙里旅行,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木鸣读不懂这微笑的含义,他迷惑的看着王的表情,感到自尊心被刺痛了。 他以为自己对待命运的态度是正确的,可是王为什么笑得如此讥诮,讽刺?难道 是笑他不自量力,或者是他的愚昧无知?但是优寒狄并没有再看他,而是抬起手 来,做了个“你可以下去了”的手势。他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行了一礼,便 离开了营帐。 七天之后,浅幽的精神完全恢复了。这七天里她没有见过木鸣的面,可非常 奇怪的,并没有感到如何想念。她的心安适宁静。虽然没有见他,却觉得他随时 都在她的身边。身边崭新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于是她也觉得并不孤单。终于有 心思为自己打扮,她在鬓旁戴上一朵夜雾紫的小花,挡住刚愈合的伤口。她的脸 色还是冰一般皎洁纯净,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她躺下来,微微笑了。就这样吧, 已经不需要再多了。 许多人都在议论纷纷,很少露面的浅幽神祭司是什么样子。他们只远远看过 她的身影,可是,印象太遥远浅淡,一提起祭司,人们还是只能想象得出雅本纪 的模样。有些有幸参加过水神祭典的人们描述着他们记忆中零星印象:“非常纤 弱……” “出尘脱俗,好像一朵莲花。” “紫色的长发……” 当举行承继者之礼的时候,所有族人都会来为祭司祝福。河边搭起了礼台, 虽然是在征战途中,一切从简,却还是许多贫苦的妖族人从没见过的美好景象。 礼台的背后便是浅幽的帐篷,两者上都装饰了珠宝和紫色与青色的纱制花朵,在 月光下看来就像仙境。行礼当晚,正是满月时分,月光如纱帐一般笼罩了整个营 地。河边点燃了火把,照得河水也流光溢彩。 人们围满了礼台,他们等了又等,终于,有个年轻的女孩捧着一盏月亮一般 的灯从台后上来了,她把灯高高地举起,照着一个身着水青色,长裙曳地,身材 纤细的女子缓缓的登上礼台。她的头上戴着一圈晶莹的紫色珠冠,一串串如水珠 般垂下,虹彩闪烁。细小而美丽的宝珠衬托得她的面孔更加白皙精致,她抬起手 来,从她手心里便飞出一片洁白的雾气,雾气慢慢包围住每一个人,沾染上他们 的衣服头发,便凝结成一片片的雪花。人们都惊喜欢呼,高举着手,希望能接到 更多的,吉祥的雪花。 “这是祭司从天神处带来的!” “神祭司!我们的庇佑!” 看着欢腾的人群,浅幽也微微露出了欢容。白雾渐渐消散之后,她望见一队 人沿着河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也捧着一盏灯,在他的后 面,是她所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白色戎装,看起来是那么整洁而英俊。重逢以来, 她觉得这时候的他最接近于她记忆中的样子。好像做梦一样,她的微笑情不自禁 浮现唇角,无法抹去。 人群喧哗着让出了一条路,他走近了,他也看到了她,可是他的脸上却无欢 喜之色,相反的,有一股肃然之气。于是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笑容是多余的了。真 的,她用手指轻抚自己上弯的嘴角,多么陌生,多么不熟悉的情绪,多么不熟悉 的表情。于是这笑容渐渐的消失了,当他站到面前的时候,她的脸成了一张没有 七情六欲的面具。她并未多说,便转过身去,走下台走进了自己的帐篷。他跟在 她身后。后面,是如雷般的欢呼声。然后,一切渐渐的又归于静寂。渐渐的,她 可以听到河水的流淌声,月光下的虫鸣声,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有身后不远 处的呼吸声,告诉了她他还在身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人说话,于是她觉 得他靠得如此近,那呼吸,一声一声,仿佛在温暖她的身体。突然间,她听到他 走近了。那走路时铠甲的磨擦声,一直到她的身后。他停下了。 她手扶着床边慢慢坐下,然后回过头去看他。他看到她的目光,便说道: “我……可不可以脱掉这铠甲?” “请便。”她答道。 他于是解下了银白色的盔甲,丢在地上。他只穿着一身布衣,叹了口气,在 床边的地上坐下了。这时她也取下了自己头上的珠冠。 木鸣过了一会儿,低声地说:“浅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今晚过后, 你该怎么办?” “自然有办法。你不必替我担心。” “真的吗?你确定你能够有办法应付过去?” “是。”她说,“你总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吧,不,我已经有办法应付一切。” 她说的是事实,一向以来,她也只有依靠自己。 默然一会儿,木鸣忽然微微一笑,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离开家的 情形?你到院子里来,向我和茉琳达道别。” 她当然记得。她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你当时说话的样子,那么自信,那么勇敢。之后我告诉你姐姐, 浅幽下定了决心去做的事,恐怕一定会成功的。你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子。 你的勇气,实际上也鼓舞了我,我一路走来都想着,浅幽当年也走过这条路,我 不能落后于一个小女孩。今天,我却觉得,你其实比我更有勇气,你能够做到的 事,我并不一定能做到。” 她低了头,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他说的话,有一种悲凉的气息。原 来,在他心目中,她是最勇敢的一个人,多么讽刺,她是比他更有勇气的一个人。 木鸣又说道:“我现在是……你最亲近的亲人。可是,即使我离开,我知道 你还是会很好的活下去的。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虽然孤单,你还是会好好照顾自己,一直坚持下去。而我,却没有再继续的愿望。” 是的,他说的对。她的胸口里充塞着一股郁结的悲哀,可是她想着那石头与 清水,缓缓的点了点头。木鸣说的对,不管有多么难过,她还是会活下去的,她 会坚强的活下去,直到石头变成粉末,一切化为灰烬。而他,却如此懦弱的,要 选择离开。她忍住泪水,说道:“别说了。我已经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 “是的。” “很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了,“那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些天来,我 一直不放心……我觉得内疚,我让你失望了……并不想如此,可是,没有别的选 择……” 他又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她弯下腰来,用手抚摸他的头发。那粗糙的,仿佛 刻满伤痕的白发。渐渐的,她觉得自己了解他更多了。是的,她比他更加坚强, 她不应该再将重负放在他的肩膀上。如果是爱他,就不要再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 不如让他走吧。顺应他的心意,这样,最起码他会觉得比较好受。她于是说: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另外,我会安排,三日之后,就让你过河。” 木鸣说:“谢谢你……” 一片寂静,随后,浅幽站起来,把白瓷钵里青色的香点着,一边轻轻地说道: “今晚你必须得睡在这里,你就睡在床边的地下,地毯很厚,不会觉得冷的。” “好。”闻着那香,木鸣渐渐觉得渴睡了,眼睛低垂,呼吸也变得沉重。浅 幽给他一个枕头垫在脑后,低下头看着他,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搭在他的胸口。 那柔软的,顺滑的丝绸带着体温和香气,使他陷入了睡乡。 清晨木鸣醒来,看见浅幽坐在地上,斜倚着卧榻还在睡。香线早已烧尽了, 瓷钵里留着灰烬。她右手边的木几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条叠成方块的白绸。上 面压着一支半枯萎的粉色花朵。 他找到清水洗了脸,头脑清醒了许多。低头一看,却发现水里漂浮着一些灰 色的粉末,又像银粉一般微微发光。洗脸之前,水里并没有这些东西,那么,它 们本来是沾在他的脸上的。随后,他辨认出这些是香灰。他转过头去打量了一眼 浅幽,发现她还在睡。 昨晚两人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后来在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家乡的村子,见 到了所有亲人的脸孔。梦虽然消失了,在心底却留下了一块温暖的痕迹。 他回味着那感觉,忽然间意识到,这梦境也是她送给他的。而现在不知道在 她自己的梦里,她看到了什么。从那平静的眉宇上,看不出她的心绪。那香…… 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他走过去,发现她的手指上沾染了些许那银色的 灰烬。他呆呆的站着,突然间明白了夜里是谁轻轻的抚摸过他的脸。柔软而灵巧 的手指,在他饱经风霜的面孔上留下了印记。他觉得心头酸楚,为什么她这么傻? 他慢慢的走过去,拿起那块白绸,将它平铺在床上,然后捡起地上的佩剑, 拔出剑来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条口子,将血滴在上面。 晨光照进来,照着她宁谧的眉梢眼角,照着床上一角微微被风吹动的雪白的 绸布,也照着那鲜红的血迹。 他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便收剑入鞘,悄悄的离去了。 经过了承继者之礼的武士,被看作是献给了神灵的祭品,他一走出帐篷,立 刻有人前来,解下他的剑,脱下他的外衣,给他换上干净的袍子,用青布裹住他 的头发。他们带着他往河边准备好的帐篷去了,他将在那里等待上船。 天气依旧很好,阳光宜人,他偶尔张望浅幽的帐篷,可一直没有再见到她的 身影。自从典礼后,身边的人都对他尽心服侍,可是不再与他交谈。他自觉已经 是一脚踏入了坟墓的人,与这个世界彻底的隔离开了。武士,一般也是有家人的, 父母兄弟姐妹,本是可以来见最后一面,但他并没有直系的亲人。 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长,除了头一天时挑选过武器,他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做, 于是他坐下来回忆过去生命里的所有片断。无忧无虑的孩童和青年时光,村中和 蔼的长辈,服从和崇拜他的伙伴,还有爱情。他曾经拥有过完美的爱情,他尝试 着去回忆那些美好的,振奋人心的片断,可是情不自禁的,思绪飞回到现在。巨 大的反差,一切都摧毁。回想幸福与欢乐的片断时,心中涌起的并不是释然,却 是辛酸。他只能够又把思绪放远,想象不久之后自己就能够和亲人们团聚。他们 都是良善的好人,应该去了乐土,在那里,继续生活,相爱,永远安全。可是, 他是不是一定能够和他们团聚?他生命的结束是自己促成的,是他勉强了浅幽, 他的自私与任性会不会招来神灵的惩罚?他想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到所信仰的死后 幸福上去,可又遏制不住地去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得到那幸福。 这种时候,他忍不住想找谁谈话。而唯一能够谈论这些的人,就是浅幽。这 就是为什么他希望能够看见她身影的原因。她温和而笃定的态度,能够给他勇气。 可是她没有来,也许是因为,她已经被他伤害了。他觉得耻辱,他的一生,唯一 亏欠太多的人就是她,而且到死也无法偿还。 阳光慢慢的变强,然后又变得倾斜微弱。黄昏来临了。他坐着,突然觉得有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自己的额头上,他伸手擦去了,水滴却越来越多的落下,细 小而繁密,浸湿了他的头发和面庞。这仿佛是雨,却又轻柔似雾。他站起身来, 疑惑的望向天空,夕阳的光依然照耀着,染上淡金色的蓝天里没有一朵乌云。突 然,在离他不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一道虹。七色彩光澄明纯净,从远处一直延伸 到他的脚下。他是头一次这么近的见到如此壮丽的景象,不由得看得呆了。 前来给他准备晚膳的兵士们走来,恰好看到这情景:一道虹桥跨过河面,桥 的一端消失在对岸的半空中,另一端就在木鸣的脚下。而木鸣的长袍和头发都被 无形的风吹动,在虹彩的光晕里忽明忽暗。一切亦幻亦真,他们不约而同屏住呼 吸,停下了脚步,不敢上前打扰。 这虹让木鸣回忆起当年在紫宇家的院子里,常看到的景象。这虹是对命运坎 坷的人的抚慰,是对弱者的怜悯,也是对生命的愉悦满足。虹这个时候出现,难 道是为了给他一个答案?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一定是浅幽的作为。 她什么也不说,可是她了解他的心事。百感交集,他站立着,一直到夕阳落 下,虹渐渐消失。他走回自己的帐篷,在黑暗里坐下。 天完全黑了以后,一个女子的身影走到宿地外。守卫把她拦住,可是她伸手 展示了一个银牌,上面有紫色的宝石拼成一株四叶草。那是祭司的特权标志。她 被放行了。 那女子走到帐篷门口,略停了停,门前没有光照亮她的脸。她倾听里面的声 音,什么也听不到,于是轻轻把帐门掀开走进。 门里也是一团漆黑。没有灯,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她认得这呼吸。稍停,有 人开口向她说道: “浅幽?” 她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终于到了他的面前。他站在帐篷中间,她走过去的 时候脚被床一绊,险些跌倒,幸好被他拉住了手臂。她抬头看着他微亮的眼眸, 凝视了好久,终于恳求地说: “让我抱一抱你。” 木鸣觉得自己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他默默的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然后搂住她的头颈,让她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胸口。 他胸口的温度融化了她的全身。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闭着眼,倾听他的 心跳声。木鸣紧紧地抱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地说: “一夜……只一夜就好。给我一点希望。” 他想拒绝,可是他做不到。在这个脆弱的时候,一点点的打击都可能会伤害 她更深,他不能够再不顾一切的让她失望。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放开他的腰,握住他的手, 然后带他到床边坐下。他刚想说什么,她火烫的唇已经盖上了他的唇。碰到他的 瞬间她的头脑便已经晕眩了,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外面的什么东西都听不见, 她感觉到的是巨大的幸福,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巨大的幸福。 是的,只一夜就好。算是补偿那一次,有名无实的承继者之礼。即使他走了, 至少她能够拥有一个留着他的血液的孩子。这就是那一点希望,能够支撑她活下 去的力量。随后即是世界毁灭,也没有关系了。 她把那块他划腕滴血上去的白绸带来了,悄悄的铺在身下。她的血也滴在上 面。血中的血,梦想中的梦想。人虽离别,血液却溶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快天明的时候他仿佛隐约的听到,她在耳边轻轻唤他的名字: “木鸣……木鸣……” 或者是她的梦呓,他也陷在沉睡里,没有醒过来。等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她 已经走了。 那一天,木鸣被任命为小队的队长。而渡河的船队遇到了顺风,以前所未有 的速度到达了对岸。他们上岸之后,便直接往未城赶去。 次年,浅幽祭司诞下一个女孩,取名为海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