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以后,噩梦初醒,睁眼一看,全世界有三分之二已领先了我们二十年,三 十年甚至五十年。赤脚追到下世纪中叶,也许能赶到中等水平。被革命了的文化, 就这样同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扪心自问,我对文化毫无反感,从小就喜欢连环画,寓言和中外神话传说。长 大一点,《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读得滚瓜烂熟。外国小说,如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的大学》也有所涉猎。小学中学,作文一直优秀,未 来的目标,是北大或复旦中文系。至今我都不明白,革命一开始,不知怎的就对文 化产生刻骨仇恨,不共戴天。一旦置身于被发动起来的群众之中,我便不再是我了。 文化不存在了,个性在无意识的群众人格中丧失殆尽,变得极端轻信,过分敏感, 处处走极端,令后人难以理喻。似乎人人都可能是阶级敌人,全要把我们拉回旧社 会,家破人亡,吃糠咽菜,沿街乞讨。带着黄河路上沿熏火燎的焦糊味回到家中, 只觉得大门变矮了,天井变窄了,房间象鸽子笼,父母的眼神,更是不可琢磨。晚 饭摆上桌,一大碗咸菜炒肉丝,一大碗炒青菜,带着老黄叶子。我兴高采烈地讲述 白天破四旧的壮举,加油添醋,手舞足蹈,满嘴喷饭,直到剪小裤脚管,脱尖头皮 鞋才突然住口。晶莹透明的女人脚和生霉开花的冷馒头,在眼前交替闪现,心头一 阵狂跳。半晌才发现,除了妹妹拍手叫好外。爸爸妈妈竟然一声不吭。爸爸眉头皱 得紧紧的,眯着小眼睛直视碗里的饭;妈妈从咸菜碗里挑出肉丝,小心翼翼瞧了爸 爸一眼,才敢夹到我的碗里。以往我在饭桌前放肆,爸爸会呵斥“规矩点”。大考 优秀,他会警告“不许骄傲”,妈妈会烧一碗红烧肉,并把大肥肉作为奖励。这些 亲昵,今天居然全取消了——尽管不属于“四旧”。 深夜,洗脸洗脚关灯上床,这才恢复平常的无拘无束,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早已变成黑旋风李逵,抡起两把板斧,不分青红皂白,一路砍将下去,尸横遍地, 血流成渠……转眼又飞上天空,手执金箍棒,把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托塔天王, 统统打翻在地……一会儿又降下云头,落到绿荫覆盖的公园。湖面上竟然还有小船 飘荡,一对对男女依偎在一起,我吹一口气,掀起浪头把他们葬身湖底。而后,又 变成猫头鹰栖息树枝上,聆听树丛里异乎寻常的声响,熟悉而又陌生。那是一把优 美的二胡,幽幽咽咽,如泣如诉,恰似梧桐树上一片叶子,被秋风吹离树梢,飘啊 飘啊,眼看要落地,忽而又扬起,继续她那轻柔抒情的舞蹈。为之伴奏的是一支竹 笛,低沉的叹息,温和的劝慰,仿佛高山峻岭张开胸怀,把潺潺绵绵的小溪拥抱在 怀里。我为之深深陶醉,心旷神怡,等到曲声暂歇,这才想起贻误战机,连忙大叫 一声:“抓活的!”“砰”,一拳砸在木板墙上,疼得龇牙咧嘴,这才发现是南柯 一梦。隔壁大房间爸爸妈妈的大床咯拉一响,震得木隔板吱吱吱的摇晃。电灯亮了, 昏黄的光爬过薄薄的上不封顶的木隔板,映到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并排放着的两 张小床,妹妹靠着隔板,当中一条窄窄的通道,我的床紧贴木墙,外面是楼梯,邻 居们的脚步声能辨析得一清二楚。爸爸妈妈套衣,下床,房门打开,一胖一瘦两条 黑影,抢进小房间。我连忙紧闭双眼,听得脚步声挨近床边。 “真是的,做梦还在造反!”竹笛般的声音低低抱怨。 “吓我一大跳……这孩子真长大了,以后说话办事,更得小心点!”幽幽的二 胡声充满担忧。 我象中了麻药枪似的一动不动,任凭一只软软的手拉好被子,然而,疑虑和不 安却悄悄爬上心头。 “电线杆上吊死一只猫!” 仿佛听到空袭警报,我一下从床上跃起,打开通往楼梯和公用厨房的后门。只 见二楼朝北房间的吴小妹,扶着楼梯尖叫着:“巷口……,就在巷口……”她煞白 的脸上,恐惧的皱纹不停跳动,活象魂灵也被吊在电线竿上。她丈夫曹福强,赤着 脚蹬蹬蹬冲下楼,;三楼亭子间的李伯伯,肉团团地隆隆滚下楼;爸爸妈妈和妹妹, 一边穿衣服,一边挤出来;二楼朝南房间的陆先生陆师母,也在楼梯口探头探脑。 大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争先恐后,紧急表态: “反动反动,最最反动的反革命事件!”爸爸紧握拳头。 “哪个畜生活得不耐烦了……”妈妈咬牙切齿. “捉出来枪毙!”曹福强一手搂住想去买菜,跑到巷口又逃回来的吴小妹,一 手提在没系皮带的长裤,“巷子里肯定有反革命!” “所以毛主席英明,要搞文化大革命!”李伯伯连声响应。 小小公用厨房里,四只封过夜的煤球炉,放出令人窒息的气味。我不屑与他们 空发议论,拔腿往外跑,却被爸爸妈妈同时拦住: “别去!大马路上造反由你,巷子里的事不许管!” 我急得直跳脚,幸亏蔡小兵来喊,派出所要红卫兵去揭发。爸爸不敢再拦,妈 妈战战兢兢帮我戴好袖章,嘴唇抖抖的蠕动: “讲话要当心,不能冤枉好人……” 我愤愤一甩手: “放心,我们不会放过反革命的!” 一出家门,就发现巷子里气氛不对,仿佛美蒋特务的定时炸弹爆炸前夕,除了 引信的答的答作响,其余一切都凝固了。天天见面的左邻右舍,爷爷奶奶阿公阿婆 伯伯婶婶叔叔阿姨,一个个阴着脸咧着嘴歪着脖勾着腰,在自家门口伸头缩脑。门 上一幅幅红色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遮不住他们贼眉鼠 眼,心怀鬼胎。要在平时,“黄胖,洋葱头,慢点跑!”“摔死你们两个小鬼!”, 亲热的呼唤会伴着脚步跟出巷子。蔡小兵黄腊腊的腮帮子上两团肉气愤地抖动: “他们,全不是好人!操……他们都认识那只猫是86号董家的,可妈的谁也 不肯出头,非要叫我们……” 巷口早已水泄不通,夹着兴高采烈的欢呼,无数敬畏的目光让开一条路。我只 朝电线杆上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敢抬头。“这是最最反动的反革命,对伟大领袖刻 骨仇恨……”沉着的声音,是派出所的安同志。“洋葱头,毛主席的红卫兵,勇敢 站出来!黄胖已经揭发了,你再做个旁证!”居委会翁阿姨的粗嗓门,把我目光吸 引到她胸口那神气活现,东摇西晃的两大坨,俨然似大袋鼠怀揣着一对双胞胎, “知道吗?猫就是毛……”大袋鼠神秘地眨着三角眼。我情不自禁地又把眼皮往上 一翻,一想到这高高吊在电线杆上,黑白黄三色混杂,垂着四肢,翻着绿眼,伸出 长长舌头的竟然就是……心立即抽紧了,觉得自己也很反动。惶急中点了一下头, 耳边又是一阵嗡嗡。群情振奋,怒吼着要拎起罪证,杀上86号。然而那在半空中 晃来荡去,沐浴在晨曦中的波斯猫,已被赋予伟大的象征意义,如何请它下来,变 成最最棘手的难题。思来议去一致认定,冲锋在前的唯有毛主席的红卫兵。我身子 顿时一半发热,一半发冷。想到拎着罪证,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最前列,大人小孩簇 拥在身后高呼口号,四周全是崇敬的目光,不禁跃跃欲试。但想到一脚踢开86号 黑漆大门,会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董秉坤怨恨的神色,会看到董伯伯董伯母 悲哀的目光,突然明白妈妈的叮嘱:“大马路上造反由你,巷子里的事不许管”是 什么意思了。天空中悄悄挂上深灰色的幕,遮住了刚露面的太阳。人越围越多,四 周楼房的窗户上,伸出许多黑茸茸的脑袋,活象小饭馆斑斑迹迹的墙壁上爬着一簇 一簇的苍蝇。 “你们倒精,有种你们自己上!”蔡小兵在抗议。 “谁叫你们是红卫兵小将呢?阶级斗争觉悟最高,立场最坚定嘛!”不怀好意 的声音从人缝中冒出来。 “对!”翁阿姨滚圆的身子又凑近来,胸前那对双胞胎小袋鼠隔着衬衫欢蹦乱 跳,“红卫兵,忠不忠,看行动!” 我恼起那帮教唆的家伙,拉住蔡小兵往后挣出几丈远: “操你妈的,谁碰,谁就是反革命!” 我并没有为避免一场难堪而庆幸,也不想辩解。如果当时大叫一声:“错了, 那是只野猫!”就能为董家减轻灾难吗?就象小时候,踢球打碎人家窗玻璃,董秉 坤会掏出零用钱赔偿,使我们避免一顿臭骂吗?不能。整条巷子就一只波斯猫,这 谁都知道。过去上学我和蔡小兵去叫董秉坤,那懒鬼准在被窝里,一掀被子波斯猫 嗖地窜出来,一身长长的绒毛,白的赛雪,黄的似金,黑的如松墨,三蹦两跳坐到 沙发上,绿宝石般的眼睛一闪一眨,咪呜咪呜,象是叫唤我们三个好朋友的外号: 洋葱头,黄胖,油条!揽过来抱在怀里,暖洋洋,软绵绵,娇滴滴。它有时也溜到 巷子里打打野食,夜里窜上房顶会会情人,比树丛里的男女更有勇气,胆敢呜哇呜 哇引吭高歌。这便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乘之机——董家决不会是凶手。但我始终不 曾为好朋友辩护一句。一切都是徒劳,董家也不会指望谁来挽救。他们是资产阶级, 是无产阶级不共戴天的敌人。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敌人是注定要灭亡 的。 我知道巷子里大多数人都恨董家,包括我的父母,甚至我和蔡小兵也在内。董 家在大马路上有一家三开间的中药店,在巷子里占了整整一幢房子,楼上楼下三层, 屋里有电话机,电唱机,钢琴,康乐球,沙发,打腊地板……还有波斯猫。可我爸 爸这样的革命干部,才住83号底楼一间,木板一隔为二。蔡小兵父母都是工人, 六口人挤在37号三楼亭子间,九平方米左右,白天搭桌子吃饭做作业,晚上拆了 桌子,父母兄弟姐妹睡地板大通铺,夏天干脆搬张凉床睡到马路上。不过大家只能 干瞪眼,董伯伯是红色资本家,解放前拒绝引诱,没有连人带钱逃到香港;解放后 积极向党靠拢,抗美援朝捐款买飞机,三反五反认真坦白,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 他又主动交出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中药店,献上最后一份忠心。因此,别的资本家 纷纷落马,他还保留着市工商联委员,区政协委员的头衔。每年总有一两次,一辆 小轿车倒退着开进巷子,董伯母就站在86号前大呼小叫,竭力要让全巷子的人都 听到:“小五子,叫你爸爸快点,小汽车接他到市里去开会!”不多时,大黑门里 便踱出一个老头,高高瘦瘦,尖嘴猴腮,步履稳健,精气神十足。灰色毛呢中山装 笔挺,毛呢西裤的裤线赛过两把刮刀,贼亮亮的尖头皮鞋,能照见头上稀稀拉拉的 几根白发。手里夹着黑色公文包,那气度,巷子里绝对找不到第二个。这时,巷子 两边众多的房门和窗户后面,会漏出一道道羡慕的眼光。回来时,他总是在巷口下 车,走进长长的巷子,见到熟人忙抢先招呼:“市里开会,听报告。”见到我爸爸, 一个恭恭敬敬称“洪科长”,一个客客气气喊“董先生”,接着总是董先生红色的 “中华”“牡丹”,把洪科长蓝色的“飞马”逼回口袋。而后两人吞云吐雾,畅谈 国内外大好形势。其实,董先生开会的内容,洪科长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在背后,父亲却说董先生狡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风使舵。每次都能 转危为安,捞取政治资本。还说董先生解放前养着小老婆,解放后才断绝关系。所 以,一有风吹草动,全巷子人的目光,首先盯住董先生,看他如何驾驶86号这辆 外表华丽,内部腐朽的汽车,在泥泞坎坷的草地中挣扎,不惜撞翻同类。一旦驶上 安全大路,众人也会舒一口气,自豪地对外人吹嘘:“我们巷子里有董某某,当某 某委员,小汽车接去开会!”仿佛自己身价也提高了几分。而这一回,大家又同样 自豪地对外人说:“我们巷子里有董某某,大资本家,革命造反破四旧,首先拿他 开刀!”谁都清楚,86号末日临头,深深陷入沼泽地里,慢慢下沉,无可挽回— —谁也救不了他,谁也不想伸手。 吊死波斯猫的反革命,始终没有揪出来。但这一事件确实加速了董家的覆灭。 当天夜里,我们全家正在吃饭,忽听得后门有沉重的轰隆声,象坦克闯进小巷子。 爸爸眯着的小眼睛亮出高度警觉,“嘘……”妈妈丹凤眼里闪过几分惊慌。那是一 支队伍,哗哗哗踏着整齐的步伐,大有扫平一切的气势。立定,粗暴的砸门。我们 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后门被推开,正在厨房的三楼李伯闯进来报信:“抄董家!抄 86号!”我们抢出后门,巷子里早被重重叠叠戴着红袖章的黑影堵死。李伯又大 又尖的鼻子透着兴奋:“到三楼,三楼去看!到我家去看!”我们全家,又招呼二 楼朝北的曹福强吴小妹,朝南的陆先生陆师母,一个接一个爬上三楼。九平方米左 右的亭子间,挤得随时可能开裂。李婶手忙脚乱地移开桌凳,让出朝北小窗户,供 大家挤上去观赏。只见斜对门86号楼上楼下窗户打开,雪亮的日光灯,蔚蓝的壁 灯,金黄的台灯,闪耀着节日的华彩。绿军装红袖章来往穿梭,上下奔忙,翻箱倒 柜轰隆轰隆,震得整幢楼房摇摇欲坠。混乱中,猛听得一声吆喝,周围楼房也跟着 瑟瑟发抖: “老实交代,变天帐放在哪里?” 我浑身一颤,又是居委会翁阿姨。 “痛快!”李伯高兴地象要过年,“翁阿姨一到,派出所安同志肯定也到了!” “说不定公安局的也来了!”曹福强兴致勃勃推开我,拼命把头往外伸,“洋 葱头,对面红卫兵比你这红卫兵厉害多了!” “活该,”李婶气愤地唠叨,“整条巷子就数他家阔气,不抄他们抄谁?” “就是,”李伯晃着大鼻子,嗡嗡的声音象患了鼻炎,“解放十七年了,怎么 能让资产阶级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你看董师母,出门面孔涂成一张白板,描口红,穿旗袍,恶心!听说洗澡要 倒半瓶花露水!”吴小妹也在不平。 “那天我从窗户里看见,董师母穿睡衣,绣花的,透明,奶罩三角裤都映得出 来......”曹福强边说边啧啧啧。 “下流!”吴小妹愤愤捶他一拳,“你看得口水都淌出来了吧?” 乱哄哄的议论中,爸爸不失时机地归纳总结:“抄得好,抄掉资本家,巷子里 就全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了!” “不见得,不是无产阶级的还多着呢!”妈妈却另有高见。 “是呀,这才第一家,接下来不知轮到谁呢!” “58号丁家!”我被曹福强的话撩得手脚发痒,要不是妈妈管着,真会飞出 窗户,越过巷子,加入八面威风的抄家大军,“华侨,有海外关系!” “43号有个外国杂种!”曹福强大叫。大家脑子里马上冒出一个三十多岁的 男人,卷头发,尖下巴,手臂上长着长长的黑毛。 群策群力,开动脑筋,不一会儿就排出一长串名单:7号有个老地主,11号 有历史反革命,89号和35号有反动学术权威,23号有个老头在教堂当牧师… …越排越吃惊,也就越体会到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最高指示英明 伟大。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 “那,我们83号呢?” 我霍地瞪起眼睛,怎么就漏掉眼皮底下的!本想从一张张惶惑的脸上扫过去, 心里却不知什么原因,突突乱跳起来,不敢同一双双不安而狡猾的目光相撞,甚至 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半晌才发现,二楼陆先生陆师母,早已不在亭子间了。爸爸似 乎松了口气,用手指指地板,压低声音: “二楼,摘帽右派。” 然而,他的声音早已被对面86号彩色灯光中一连串的怒吼所淹没: “说,变天帐藏在哪里?” “老实点,把金条,金戒指交出来!” 当时我的的确确认为,董家的毁灭,罪有应得。毛主席就是这样教导的:“阶 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叫做历史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 我只是有点难受,没能把好朋友“挽救”回来,和反动父母一刀两断,揭发变天帐 和金条藏在什么地方,而最终成为资产阶级的殉葬品。 他的阶级烙印确实很深。别的不说,每天早晨钻出被窝,就有一杯牛奶和两块 蛋糕,谗得我和蔡小兵一个劲儿强咽苦涩的口水。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我们 一个月二两猪肉,平时豆腐渣加几滴菜油炒炒就是美味家肴。我亲眼看到蔡小兵妈 妈刚炒好两碗老黄叶青菜,黄胖乘妈妈一回头,扑上去用手往嘴里扒三口两口干掉 一碗,比志愿军消灭美国兵还麻利,结果挨了一顿狠揍。可董秉坤吃了好的还要吹: 这都是爸爸辛辛苦苦一点一滴挣来的,他爷爷也是苦出身,从乡下逃到城里,象三 毛学生意一样当学徒,吃剩饭剩菜,睡楼梯角落,一辈子才撑起董记中药店。他爸 爸从小在店里学抓药号脉,从不偷懒……这话传到初一班主任耳朵里,马上召开班 会批评。大家先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班主任接着正面教育:万恶的资本家,用机器轧断童工的手,收买巡捕枪毙工人领 袖,投机倒把坑害穷人,花天酒地腐化堕落,老婆三四个,情人一大串,具体落实 到中药店,就是偷税漏税,糖衣炮弹腐蚀革命干部,造假药坑害志愿军……再话锋 一转,联系本班实际,一一点名,人人揭发:这个说董秉坤骄傲自大,瞧不起工农 ;那个讲董秉坤好逸恶劳,大扫除躲在后面;张三批判他天天学钢琴,想成名成家 ;李四检举他成绩优秀是因为有家庭教师辅导。轮到我们两个好朋友:蔡小兵承认 看见董秉坤只吃瘦肉不吃肥肉,我证实他把牛奶蛋糕喂过波斯猫。大家愤怒了,班 主任一把将油条揪上讲台: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毛主席几个月不吃肉,周总理 亲自种青菜萝卜,你董秉坤竟敢一肚子黄油!你看看蔡小兵,他爸爸是码头工人, 他成天吃咸菜泡饭,照样长成黄胖。你俩比比脑袋身坯,看看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 谁取得最后胜利?哄笑中,董秉坤真象根打蔫干瘪的老油条,修长的手指神经质地 绞在一起:“我改……我改……” 他真的改了。打弹子,斗鸡,飞香烟牌子,玩得黑糊糊,脏稀稀象条大蚯蚓, 骂粗活也青出于蓝,摔交虽不是黄胖对手,却能和我洋葱头不分上下。但他心里仍 不服,说他爸爸是政协委员,国家发票子照顾的,省里市里的大干部,待遇还要好, 只是老百姓不知道罢了。 一年前,我和蔡小兵考上了重点中学,董秉坤成绩最好,却因为家庭成分,只 能进“垃圾中学”。我们的未来是当干部,作家,工程师……他将来只能扫大街, 倒大粪。我们最后一次相约去郊外,田野郁郁葱葱,小河碧波荡漾。我们劝他背叛 自己的家庭,象周总理,出身大地主,却成了革命家;象彭湃,抄了自己大地主家 的财产分给农民……他最好铁了心去新疆建设兵团,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可他把头 低到胸口,眼睛鼓胀胀地布满血丝,修长的手指在泥土中抠出一株株带着细细白白 根丝的小草: “我已经跟爸爸妈妈说了,要划清界限。他们说,革命者背叛家庭,都是在成 年以后。我还小,他们要把我养到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才同意我背叛,自食其力 ……” “可大学已经不收资产阶级子女了!”我们看出这是资本家的缓兵之计。 “我实在没有办法……”他细长单薄的身子在哆嗦,“我一说,妈妈老是哭… …哥哥姐姐都要和他们一刀两断,他们身边只有我了……” 我们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也不再玩了。革命要勇敢,果断坚决,毫不手软。 可不革命,原来也要勇敢。我们渐渐和他疏远了。他的血液里散发着牛奶蛋糕的腥 气。而我们充溢着咸菜泡饭的清香,本质是不同的。 第一次,我们——86号各家,经历了间接欣赏又恐惧不安的夜晚。躺在床上, 睁大眼睛瞪着黑暗倾听。隔着木板墙和楼梯,隔着厨房和砖墙,隔着巷子,仍然清 晰地传来各种前所未闻的声响。一阵阵的口号,一番番的哀叫,乒乒乓乓地砸,吱 吱轧轧地撬……想到油条董秉坤可能被踏成烧饼,心里一阵惋惜和难受。妹妹总算 睡着了,但梦话不断。大房间里,爸爸妈妈不停地翻身: “还没睡着?” “怎么睡得着,心惊肉跳的……” “别怕,有我呢……” 大床呻吟起来,木隔板也不时发出一两声不满的叹息。我心中满是疑虑,在三 楼亭子间,敌情分析到83号二楼陆先生,就进行不下去了,这是为什么?李伯的 鼻子又大又尖,有没有里通外国?李婶一天要抽半包“丰收”牌香烟,会不会是地 主婆?曹福强思想下流,吴小妹打情骂俏,是什么立场?还有……爸爸和妈妈……, 当时他们的神气也不对,爸爸脸皮是僵的,笑容是苦的;妈妈老是不许我革命…… 难道……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天一早,一整夜的惊扰终于有了回报。就在吊死波斯猫的那根电线杆下, 白底黑字的大字报公布了抄家的辉煌战果:金条十五根,银元三十六块,美金二百 七十二元,港币一千三百四十一元,金戒指十八只,耳环十一付,项链九串,西装 而二十三套,领带五十六条,旗袍二十八件,尖头皮鞋七双,高跟皮鞋十六双…… 在自然是反动资本家压榨劳动人民的铁证。更可怕的还有冲锋枪一支,手枪三把, 子弹三十一发,定时炸弹两颗,发报机一台,变天帐若干本……。太阳出来了,照 妖镜似的死死罩住宣判董家灭亡的大字报,罩住大字报周围看热闹找麻烦出恶气寻 开心报私仇泄公愤的各色各样的革命群众。我远远地站着,生怕有人问,你常去董 家,怎么没有发现手枪?住在附近的,这一群涌来,搬走几条新闻,那一批散去, 咀嚼几条快讯。一个个撑着红肿的眼睛,淌着油亮亮的汗珠,还有人不断高喊“毛 主席万岁!”曹福强嚷得最凶: “妈的,真是有钱,老子一个月三十元五角,一辈子也挣不到董家一个零头!” “乖乖龙里咚,幸亏毛主席英明,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拉响炸弹,整条巷子还 不轰隆一声飞上天?……” 吴小妹,李婶等一帮女人更是凑在一起挤眉弄眼,唧唧喳喳,男人们不得不静 下来偷听,最后嗷的欢呼雀跃。据说董师母把戒指藏在裤裆里,走路一瘸一拐,被 派出所安同志看出破绽,翁阿姨采取革命行动…… “昨晚我是听到董师母一声怪叫!” “不止的,好几声……” “少说一刻钟……” “杀猪似的,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我脸红心跳,“勃朗宁手枪”迅速朝气蓬勃。但一见妈妈就在附近瞪着眼,连 忙往后退缩。这时,翁阿姨带着几个绿军装红袖章的大步走来,红彤彤的三角眼闪 着不可一世的光芒,又宽又扁的脸盘,紧绷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就象点上导火线的 炸药包。胸前那对小袋鼠,经过一夜战斗洗礼,更是扬眉吐气,冲锋在前。她手拿 两顶高帽子,象双枪陆文龙一样左右一扫,粗嗓门吼着:“让开!让开!”人们吃 了一惊,既而精神一振。瞧那高帽子。马粪纸糊成,足有半人高,象宝塔,象烟囱, 外面糊上白纸,上书黑体大字:反动资本家董鸿翔;反动老板娘钱桂芬。人名上还 用红笔粗粗地打上叉叉。游街示众!当年红军打土豪斗劣绅,八路军枪毙黄世仁穆 仁智,解放后镇压反革命,都离不开这顶高帽子。群众欢呼起来,紧跟翁阿姨,涌 进巷子,直扑86号,犹如浩浩荡荡的蚂蚁群,发现被豺狼虎豹啃光丢弃的肉骨头, 便倾巢而出,怀着热辣辣的兴奋,急不可待地想要品尝这道美味佳肴。 十年以后,听母亲说,董家平反了。兄弟姐妹为瓜分86号那幢房子,争得不 可开交,只能上法院打官司。抄没的家具虽已破旧,毕竟退还了。金银首饰却按当 时市价,二三十元一两,发还了人民币。又过了几年,黄金涨到一百三四十元一克, 董家兄弟姐妹心里骂骂咧咧,嘴里也不敢多讲什么。至于冲锋枪,手枪,炸弹,电 台之类,就再无下文,也许本来子虚乌有。后来我在巷子里碰上董秉坤,只是十分 冷淡的点点头。听说他寻到什么亲戚,要迁居香港。十几年的磨练,我们都成熟了, 也无话可说了。 面对这位老同学,我多少有点内疚。但波斯猫属于他家,毕竟是事实。平心而 论,当时巷子里绝大多数人,并不想对董家赶尽杀绝,只希望他们吃一大亏,下降 到同大家差不多的水平,一家七八口挤一二十平方的房间,平时咸菜泡饭,青菜罗 卜,逢年过节来点红烧肉,大家也就心平气和,团结友爱了。然而,当急风暴雨的 群众运动大规模展开后,人人身不由己,别无选择。一滴滴温和的水珠被风暴巨大 的惯性挥洒出去,就可能变成伤人的铁砂或子弹,合在一起更是威力无穷。所庆幸 的是,也许当时斗争伊始,胆子还不大。反正妈妈的瞪眼就是警告,令我不敢与董 先生董师母正面斗争。董先生平时连自行车也不骑,穿着旧衣服在家里闷坐,逗逗 竹笼里的黄莺。我和油条黄胖楼上楼下又打又闹,他不嫌烦,反而躲着让着。倒是 自己的父亲,一见家里有同学,便摆出党员科长的严肃面孔,唬得大家溜之大吉。 有一次我上课突然发烧,老师让董秉坤送我回家,父母不在,油条就把他父母喊来。 董师母给我头上焐冷毛巾,董先生号脉,还叫张嘴伸舌头。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昏 暗的屋里,影影绰绰瞧见这老头,又干又瘦,头上几根稀毛,尖鼻子尖下巴,牙齿 参差不齐,呵出一股又浓又臭的香烟味。老花眼镜里的目光倒还慈祥,有点象哼着 “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他随手写下一个方子,叫油条去董记中药店,半小时后拎 回两小热水瓶汤药。我皱着眉头大声叫苦,却也不曾怀疑阶级敌人下毒。第二天又 苦又涩的又送来两瓶,烧也随之退了,效果不亚于盘尼西林。连父亲也不得不承认, 老头子的医道还马马乎乎。 当时大家都觉得董师母有点冤。据说她还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从小跟董先生做 的娃娃亲。董先生挣了钱,才把她接出来。母亲说董师母慈眉善眼,菩萨心肠。她 给董先生养了五个孩子,解放前董先生在外面养小老婆,她死要面子,不吵不闹。 居委会组织打扫卫生,她手脚勤快,不怕脏不怕累,没有半点老板娘架子。我们在 董家开学习小组,一天董秉坤哥哥带来女朋友,鬼鬼祟祟上了三楼亭子间,我们三 个挤眉弄眼,心怀鬼胎,稍候片刻,董秉坤带头猫腰踮脚,偷偷摸摸上三楼,凑着 锁眼窥视。实在忍不住了,三人一起大笑,滚下楼梯,董师母竟也在楼梯口伸着脑 袋跃跃欲试,一把揪住油条,悄声问:“看到什么了?”油条嘴巴一努:“啧啧啧 啧……”董师母也笑了,一人一记毛栗子:“小坏蛋,做功课去,再学坏就报告老 师!” 当时我对董师母怀有几分可怜,更有几分抱怨。董秉坤没有走上革命道路,最 大的阻力来自她。她的温情和乞求,哭泣和牛奶蛋糕,那阵叫鳄鱼眼泪和糖衣炮弹, 阻止小儿子走上另一条道路——在当时叫做“新生”,十年后却看作是耻辱。成熟 后的董秉坤也许正以此为骄傲的资本,同哥哥姐姐们讨价还价争夺遗产。而我和巷 子里的大多数人。进一步认识到阶级斗争的残酷,你死我活,非此即彼,朋友,同 学,同事,邻居乃至骨肉亲人,转眼间就变成势不两立的仇敌。十年以后,我们厌 倦并唾弃了这种灭绝人性的革命,树起文明的爱心的大旗,董家的平反和中兴,又 使不少人迷茫,眼红。不过,大家很快调整心态,找到新的坐标,寻求新的生活, 超过那些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也并非太难。只是十年的噩梦很快忘却,沉痛的过错 也极少反思,更谈不上向别人赔礼道歉了。 巷子外的人越来越多,前面的往后退,要躲开瘟神;后面的往前涌,想看清瘟 神。来来往往几经反复,终于看到几个黑不黑,蓝不蓝的家伙,磕磕绊绊被推出来, 犹如几块顺着急流翻滚的鹅卵石,最后同绿绿红红的革命群众会聚在吊死波斯猫的 电线杆下,会聚在公布抄家战果的大字报前。 我忽然变得慌慌张张,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愧。很想缩起脖子,退到人群后 面。身子刚动,就被一只手抓住——妈妈不知何时已潜到身边,生怕儿子闯劲发作。 她哪里知道,我害怕正视董家的人,害怕董秉坤绝望乞怜的目光。他们将被砸烂, 将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在我心里,正一滴一滴为他们流下送终的眼泪。茫然 四顾,86号左邻右舍的面孔,黄胖蔡小兵的面孔,在人堆里若隐若现。爸爸刚才 也在,现在却夹着包上班去了。人堆里有人嗤笑,拥有黄金白银美钞港币冲锋枪定 时炸弹的瘟神,全然没有西装革履不可一世的气度,充其量是个马路上巷子里随处 可见的糟老头子,活象风干的丝瓜,又干又瘦又黑又软,要在平时绝对无人问津。 他手拿破扫帚,刷着糨糊,在他的孩子们——如今叫做狗崽子的帮助下,把认罪书 贴上墙,亲密地依偎在公布抄家战果的大字报旁边。他生怕没有粘牢,放下扫帚又 用手在周围四角拍拍按按,熨得如同他过去的西装中山装一样平平展展,服服贴贴。 一声威猛的吆喝,好似揪住我的头发,拖到批斗的中心: “董鸿翔,把认罪书念一遍!” “是!”他迟钝地侧转身,斜眼朝墙上瞥了一眼:“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 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不行,太轻!” “混蛋,念响点!” “是!”他腰往下一弯,我的心岁之一抖,“认罪书。我叫董鸿翔,我是反动 资本家,我剥削有罪,罪该万死……” 尖利的声音好似一把匕首,撬开脑壳,鲜红滚烫的辣椒水灌入灰暗凄凉的脑浆, 刀尖麻辣辣的搅拌着。不好,站到谁的立场上去了?毛主席的红卫兵!活生生的事 实告诉我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给你号脉送药,是别有用心;看你干坏事 不报告老师,是拉拢人心……妈妈冰凉的手又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董鸿翔话音刚落,翁阿姨早已迫不及待,高帽子往头上一扣,吆喝一声:“给 老板娘也戴上,游街!” “老板娘昏过去啦!”周围一片惊讶。人们对裤裆里藏过金戒指的老板娘远比 老板感兴趣。 “假装的,不要上当!”翁阿姨毫不让步。 “好象心脏病发了!”有人低声回答。 “狗屁,偏偏在这种时候?” “真的,好几年了,大家都知道!” “要死人的!” 这是86号邻居的声音,我惊诧妈妈竟然也在激愤地叫嚷: “出了人命你负责吗? “当心讨债鬼半夜三更找上门!”阴阳怪气的显然是曹福强。 “迷信!”翁阿姨似乎有点心虚,“饶她一次——游街,开始!” 蚂蚁般的人群开始蠕动,高帽子的优越性一下子显示出来。在人堆里,弯腰屈 膝的董鸿翔,如同虎豹豺狼中一只小松鼠,而今高帽子在太阳照耀下闪烁着眩目的 光,象高耸的雪山,教堂的尖顶,巍峨地坐落在那长着白斑的秃顶上,吸引了所有 的目光,去仰视那几个打上红叉叉的黑体字。高帽子后跟着几个狗崽子——不管他 们是不是划清了界限。老二是女儿,大学毕业分配到边疆,怕苦怕累又逃回来,现 在就代替老娘捧高帽子。后面几个中,我盯着老朋友董秉坤,他的头低得比老子还 低,根本不敢与革命群众接触。我心情沉重,却还期待奇迹发生,他突然猛醒,跃 出大吼一声,和反动老子断绝关系,激烈点最好抽上一记耳光。但是,他老实得象 面团生坯,任凭红袖章揉来扭去。有人弄来一副破铜锣,塞进董鸿翔手中。他自觉 地“咣咣”敲了两记,尖着嗓子高叫: “我是反动资本家董鸿翔!” 他的狗崽子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举手高呼: “打倒董鸿翔!” 他又敲了两记,再叫一声: “我剥削有罪,罪该万死!” 他的狗崽子们也举起拳头,跟着高喊: “死了喂狗,狗还嫌臭!” 革命群众爆发出痛快淋漓的大笑,呼喊起欢天喜地的“毛主席万岁”。我发现 妈妈边喊口号边跺脚:她拉住了我,却无法再管妹妹,她正伙同一帮五六年级的小 学生,兴高采烈地围着董鸿翔又唱又跳: “打打打,狠狠地打,对付反动资本家我们就要打!打打打,狠狠地打,对准 董鸿翔的脑袋我们就要打!打!打!……” 不知道是谁教唆的,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望着那顶高帽子,犹如大河中一叶银光 闪闪的孤帆,东摇西晃,被一个接一个大浪冲击着,驶向远方,朝着灿烂的太阳。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