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一) 那是—个迷惘的夏夜,微风裹着稻花的幽香,萤火和蛙声在窗前密乱交织。我 端坐在我的小木屋里,等待金曼的到来。我的小木屋孤零零地兀立在县城边缘的一 隅,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通向破败的铺着青石板的小巷。每当幽静小巷的青石板 上响起“笃笃”的鞋时,我就会停下笔来,想象她今晚会带来一束无名小花或几只 萤火虫;没有花也没有萤火虫的日子,她也会微笑着将几粒香糖一撮瓜子之类,轻 轻放在我面前的玻璃板上,然后向我讲述城里今天又发生了哪些事情,完了就默默 地坐下,看着窗外的星星、月亮、田野或者其它什么。她总是穿着白短袖衫,映衬 着苍白的脸庞和消瘦的胳膊,这就使我深深地怜爱。不过我会站起身来,握住她凉 滑手,说:“你应该穿一件红色的衣裳。火红、水红或者相h 红。这样你会更加艳 丽。”而她总是摇头,说:“不,太扎眼。”“那么,你永远是一朵月下的睡莲。” 我捧住她的脸庞,轻轻转向我,然后吻她。有时候我会忧郁地问:“看你的眼 睛,又受委屈了?”如果我问对了,她的眼睛即刻会涌出清泪,浸在我手上。这时 我的心就会变得象铅—样沉重。 她来了。没有花,也没有萤火虫。她把一叠书籍和那把小提琴放在我面前,身 后还跟着二妹金惠。 这是一套高考复习资料,是我送给她的唯一礼物;小提琴则是我当初借给二妹 的。我似乎已经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曾经预习过以后的种种结局,对它的 到来还不至于惊慌失措。我提起温水瓶,给她俩倒水。水瓶很沉,可是倒不出水。 我摇摇,侧耳听听,瓶胆里“嗡嗡”作响。 她两眼空空地看着我,仿佛如空水瓶。而二妹金惠却泪光闪闪。 于是我去翻月那张照片和黄手绢。 “你不复习了?我明知她从来就没有复习, 又这样问她。 我要回知青点去了。“她扶着二妹的肩,吞吞吐吐地说,”家里兄妹多。房子 窄……“ 黄手绢就在枕下,还有微微的馨香,而照片呢?我把三个抽屉都搅得纷乱。找 不见。其实这是一张舞剧中吴清华手捧红旗泪痕满面的剧照,那时我在知青点看见, 说吴清华象她,她于是就送给我。至于黄手绢,或许是她故意忘记在我枕边的。 “不用找了。”她用那张黄手绢替二妹揩着脸说。 “不”我固执地说。哗哗地翻着书,好象把照片夹在什么书的扉页里。 “以后有什么事就叫二妹告诉我” “也许不会有什么事了。” 二妹便走过来,仰起脸,伤心地问我:“欧阳哥哥,你以后不再教我练琴了?” “人家欧阳哥哥要复习,你别多事了!”姐姐上前责怪地拉着妹妹。 妹妹一把挣开姐姐的手,转身看着她,嘴唇蠕动着,表示抗议。她们走了。窗 外,我隐隐听见二妹说了一句:“我恨你,姐姐” 二 当初我还在县宣传队当提琴手。那时节干文艺这行当十分吃香,县里连续两年 拨出款子,专门养了这伙知青。年轻人中谁要拉得一手好琴或能歌会舞,就要受到 人们的仰慕。有不争气的孩子,家长就教育说:“你要象宣传队某某那样就好了!” 上面说,一成立大寨县,就可以成立文工团。因了这个,金曼同我好。可是她 父母仍坚持要我改成份。 那时金曼在乡下,我在城里,我们的联系全靠二妹金惠。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会马上来通知我,然后我们在什么时间地点约会,又由金惠去联络。金惠是在此 一年多以前我就认得的,当时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比大提琴高不了多少的圆脸姑 娘,后脑勺扎着一束黑亮的发把,走起路来不停地抖动。她经常背着书包跑到宣传 队来看我们排练,并且总是站在离乐队最近的地方,瞪着乌黑的眼睛看我拉琴。 时间长了,引起大家的注意,都笑着叫她“乖苹果”。有一次我见她看得痴迷, 忍不住问她:“想学琴是不是?”她脸一红,慌忙摇着头说:“没,没……”赶快 躲开去。以后她目光虽有躲闪,但仍然离不开我手中这把大提琴。金曼第一次带她 同我约会,就对我说:“你可要感谢二妹,咱们这事她有大半功劳。”于是学琴的 事就正式地提出来。 可是我突然发现,金惠的手掌胖嘟嘟的,手指头象熟透的白蚕子。 我悄悄请同行们观察,大家都摇头,说她不如去学板胡或扬琴,拉大提琴简直 不可能。我犹豫地把情况告诉金曼,请她慎重考虑。金曼说,这会使二妹伤心的, 千万别忙告诉她。可我怀疑她已经告诉了二妹。 那天中午,金惠终于来找我,劈头就问:“欧阳哥,拉大提琴是不是讲天才论?” 我一愣,默了半晌,真不知怎样回答她。我想告诉她实情,可是见她眼睛已经 发红,紧捏着左手指,那神色倘若我说一个是字,她就会啪地把手指扳下来。我想 了好些委婉的话语,都不敢说,只是盯住她的手笑道:“这里面有什么好东西,老 捏着?” 她慌忙松开手,藏到身后去。 这时我灵机一动,从另一个乐谱架上取下一把小提琴,拨出一串清脆的五度音, 问她:“好不好听?”她犹豫一下,目光仍然盯着我身边的大提琴。 其实我以前也是拉小提琴的,由于伴奏需要,才改拉大提琴。乐队一响,这家 伙的魅力似乎要比小提琴大些,声音突出,浑厚悠扬,可拉可拨,使起来更轻松, 摇头晃脑地颇有风度。金惠看中它,不是没有理由。然而当我取来弓子,将小提琴 拉给她听时,一曲未了,她脸上便绽开了笑容。于是就定下来,学小提琴。我正有 一把空着,就借给她用。 不几天金曼来,说二妹这些时间整夜地拉空弦,一家人烦得要命,又不敢惹她。 问是不是我这样教的?我说是,这是基本功。她又问还要拉多久,才能拉歌? 要不父母怀疑这是在捉弄他们。我苦笑一下,表示无可奉告。有一天金曼拿来一把 破烂小提琴,琴身蒙满了灰垢,调弦钮也缺了两个,象从哪个垃圾堆里拣来的,放 在我面前,问我:“这把琴还能整出来用吗?” 我一眼看见金惠在姐姐身后站着,不停地抹眼泪,十分惊异。 金曼忙解释说:“是这样的,二妹说来这里没有琴拉,不方便,逼着家里买新 琴,这么贵的东西,哪能随便买呢?我爸爸给她找出这把旧的,她死活不肯要,说 不能用。” 这寒酸劲令我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我忙安慰金惠说:“不要紧,先调出来 试试再说。” 我用抹布将琴擦拭一番,渐渐地擦出一些暗红的色彩来,木纹是典型的虎斑纹, 表明这把琴的质地还不错。我又找来两颗调弦钮,安上弦,“乒乒乓乓”地调一阵。 单单凭调弦的手感,就令我暗暗吃惊,这把琴的共鸣性能如此之好,轻轻一拨 弦,振动频率就从手一直麻到心里去。我对准光线通过发音孔瞅瞅琴腹里面的商标。 乖乖!意大利提琴!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种琴我在省歌舞团来县慰问演出时有 幸欣赏过一次,据说全省也不过几把。而金曼家怎么会钻出这种宝贝呢? 我象 突然在荒野路遇一堆黄金,心中顿时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尽管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仍镇静地问金曼:“这琴哪里来的?这么古旧。” 金曼说:“是我爸爸当兵打仗时拣来的。一直扔在阁楼上。” “嗯……”我把琴放在一旁,做出不屑的样子。 “还能用吗?”金曼急切地问。 “马马虎虎。”我说。 “不!”金惠在一旁沮丧地嚷道,“没弓子没琴盒,说不要就不要!” 金曼便脉脉含情地看着我,这意思很明白,上述配件,得由我负责。 “这样吧,”我慷慨地说,“二妹,我的琴就是姐姐的琴,任你用到什么时候! 这把旧琴呢,放在我这儿想法修出来,作练习提琴也还行。将来你练出来了, 再到广州买好琴行吗?“ 这充分表明了我对金曼的爱。金曼领着二妹高兴地走了。 我用湿润的帕子将琴身上的积垢小心地擦拭干净,一把乌红古色古香的小提琴 就呈现在我的眼前。这琴在外观上与一般提琴无甚差别,指板和琴颈也被磨去了光 泽,但是内行的人,单看琴边两条精致的嵌线和优美的虎斑纹,就知道是一件上等 货。尤其在几十年毫无保护的情况下不走形不开缝,这就令人叫绝!我急不可耐地 挥弓一拉,那音色果然宏亮无比,低音部如闷雷滚滚,高音部恰似云雀鸣叫。我激 动地抚摸着琴身感慨不已,这颗埋没的珍珠,假如不是碰上我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我大有读书人偷书不算窃的感觉。但是当我找来一把破提琴,将这宝贝偷梁换 柱地藏进木箱的时候,心中又不免深深地内疚。 要换一个人也许我会毫无愧色,但我恰恰在无耻地欺骗着我的心上人。 明知故犯,足见我心地的卑劣。而唯一的弥补办法,只能是尽最大的努力,将 金惠教出来,这又能联络与她家人的感情。金曼是县城数一的女子,嫉妒的人就特 别多,经常有人去她家嘀咕,揭我那致命的短处。好在我们已经相爱,我们只能用 爱的力量,来迎接这场挑战。 在初恋的日子里,我的小木屋侧面的草地上,充满了诗意。萤火缭乱地飞舞, 青蛙在池塘里欢悦地歌唱;月光溶溶,夜色静谧,我托起小提琴,即兴演奏一首舒 曼的《小夜曲》,使金曼姐妹如痴如醉。 在金惠拿起琴去拨弄的时候,金曼便同我接吻。开始我们都胆怯,可是后来便 愈发大胆起来,直至无所顾忌。而这时候我发现金惠总是突然地屏息静气,悄然无 声。我觉得此刻她不应该在旁边,但是几乎每一次她都在旁边。渐渐地使人感到金 惠的存在是一种和谐,她的注视能增添一种激动人心的气氛和力量,使我们的情绪 始终集中在精神的欢娱上,从而排除了肉欲的邪念。此时我们眼前的世界便是明净 清丽而幽远的。有一次我从金曼的怀里抬起头来,看见金惠坐在侧边,怀里紧紧抱 着我的小提琴,脸颊不停地在琴颈上摩挲着,呼吸急促,象在哭泣。我忙示意金曼, 金曼坐起来,唤她:“二妹?” 金惠“啊!”地一声,慌乱地站起来。 “咋了?”金曼问。 金惠激动地说:“姐姐,我想跑,想跳。我去捉萤火虫好吗?” 金曼梳理着纷乱的头发,说:“别跑远。” “噢!”金惠答应一声,蹦跳起来。 金惠总是以我们为圆心,在不出十米的半径上舞蹈,那目光仍然炯炯地射来。 后来舆论重了,金曼好久不来,我不由心慌意乱。 我问金惠。金惠说,姐姐没有回家。可是不久,我再问金惠时,她眼里竟含着 泪。这分明就告诉了我,令我痛不欲生!原来金曼的价值,比那把意大利提琴,不 知高出多少倍!而最尴尬的又要算金惠。她的空弦练习尚未结束。她来的时候,先 是极不自然地微笑,然后就一直避着我的目光。为了安慰她,我送她一个小提琴垫 肩,一面是红木,一面是海绵金丝绒,十分精致。我说:“二妹你放心,我一定把 你教到底。” 金惠很感激,总想安慰我,又毫无办法,只是反复地拉空弦来避免沉寂和难堪。 金惠的空弦练习告一段落,开始学习指法和弓法,进行简单的音阶训练。料想 不到的是,金惠的左手指竟连正常的把位都难够着,一抬手托上琴颈,小手指就僵 硬地弯曲起来。从指法意义上讲,这是很要命的问题。除非我强行把它拉直,但一 松开它又立刻卷缩回去。我再不敢将这个严重的问题告诉金惠,但当我再强行拉直 她的小手指的时候,她已经敏感到了这个问题,痛苦地咧着嘴,恐惧地看着我。 “痛吗?”我小心地问。 “不。”她摇摇头,眼睫上掉下几颗泪珠,滴嗒在琴腹板上。 我心里发酸,却又忍不住发笑,忙扭过头去。这是一曲多么荒唐的滑稽剧。我 想起那把意大利提琴,竟在她家与破烂为伍,而我自己在她父母眼中恐怕也是如此。 我们都互相鄙视,也在互相愚弄,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我听见金惠在身后啜 泣,这使我对她产生一种深深的同情。 “别急,”我转身安慰她说,“再想想办法。” 金惠突然翻开手掌,递到我面前,目光指着小手指的弯曲处,恨恨地说:“就 是这根筋扯着哩!用刀割开算了!” 这虽是激奋之词,也够鼓舞奋之词,也够鼓舞人的,于是我拿起她的左手掌, 认真地研究。我发现,其实这是一只非常柔软生动的手。手指合拢平伸一翘,手指 就成为漂亮的弧形,轻轻往上一扳,手指手背可以成为直角;手腕向内可以翻转360 度。指头圆润柔韧而富有弹性,指尖丰满。 我不觉象欣赏意大利提琴那样,反复 揉捏椎男∈帧K鼚的长处是不容忽视的,而短处则可以通过训练来弥补。 她也敏感地看着我,神情有所缓和。 “你的小手指伸不直,肯定是心情紧张造成的。”我说。 “真的?”她惊喜地喊道。 “来,再来试试。放松肌肉,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我替她托着琴颈,把 她左手掌握住,靠在琴颈上。 我一松开手,就看见她小手指竟象一根出土的笋节,“籁籁”地生长出来,直 立起来,然后伸展在指板上。 成功了!她的脸突然煞白,冷汗直冒…… 我忙把凳子拖到她身后:“快坐下。” 她转身伏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 宣传队解散了,说可以考大学,我想试试。这时金曼又断续让金惠捎些信来, 诉说如何如何痛苦,说谁谁谁在追求她,但她坚决不从;说她这辈子可能不再结婚 云云。我写了很长的信给她,列举若干名人的恋爱范例,劝她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看 我们的恋爱观。可是她却麻木不仁,没有结论。这渐渐使我灰心并产生轻蔑的思想。 金惠放学后总要绕路来我这里逗留一下,说是顺路。拉一拉琴,坐一坐,就走。 但是当我没有什么话或书信让她带走的时候,她就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尤其 是她临走时又转身看我一眼,那眼神是失望的,惆怅的。这就更使我痛惜。 我深信是金惠的作用,金曼又来了,说要同我一起考学校。这时期金惠最为活 跃,仿佛得了好动症,一双脚跳进跳出,嘴里不停地哼着歌,喜欢做事情。连金曼 也感到惊讶,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怎么清楚?金曼继而有嫉妒的意思。 星期天,金惠新得一件水红衬衫,兴高彩烈地跑来向我炫耀,说学校要演出, 她要上台拉琴,问我这身打扮行不?她领口系了一根红飘带高高地挺起胸脯,脸蛋 儿兴奋得绯红,得意地旋转着身体让我瞧。 我说:“漂亮极了,象个朝鲜姑娘!” 她乐了,双脚并拢跳上一步,脑后的发把儿颤颤地抖,问我:“你来看吗?我 拉一首《卖花姑娘》。” 我答应她,一定来。 金曼来了,阴着脸,坐在床边一声不吭,顿时把空气弄得很紧张。 金惠仍然咿呀地拉琴。 金曼突然对二妹发起火来:“烦死人!” 金惠愣了一下,把琴拉得更响,说:“不愿听就出去。” “你……”金曼站起来,气得嘴唇发紫,“你敢这样讲?” 金惠说:“是我喊你来的,就不可以喊你回去?你烦我,就走嘛!” “好好!我走,我再也不来了!欧阳你是听见的啊!”金曼哭起来,拔腿就往 门外走。 我正在门口弯腰洗头,以为姐妹俩是在屋里开玩笑,满手的肥皂泡竟拦不住她。 我进屋去责怪金惠,金惠不服气地说:“她不穿红衣服,也不准人家穿,真不 讲理!”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释然,“那也别叫她走嘛!” 金惠放下琴,朝我诡谲地一笑:“你放心,姐姐会来的。喏,你看!” 金曼果然又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可是金曼还是离不开金惠,每次来约会,仍旧带着她。金惠是已经发育的姑娘, 身体渐渐有了曲线,而且已经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情。 近来我发现她书包里胀鼓鼓的,里面装着一些陈旧的缺头少尾的厚小说,未必 没有迷人心魄的爱情描写?我自己就是偷看这些书,突然之间由少年变成了青年的。 我不知道金惠在目睹我和金曼接吻时内心是什么样的状态,但每每事后我发现 她兴奋,脸颊潮红,手足无措,象一朵半开放的玫瑰花。 我对金曼说:“我们还是避着点,二妹毕竟这么大了,看见多难为情。” 可是金曼摇摇头说:“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金曼不愿解释,但我明白,是为了保持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觉得,金曼作为姐姐,未免太残酷了一点,自私了一点。 三 我复习不进去,熄了灯,软瘫在床上。蛙声响得刺耳,好象又在嘲笑我。这样 的滋味我尝过多少遍,可是枕下有黄手绢,摸着闻着,尚能入睡。如今枕下空空, 我的小木屋象一只破败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 轻轻的迟疑的敲门声。我一跃坐起,敏感到:金曼又来了。象往常那样,流着 泪道歉,解释,最终挣不脱的恋情。可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折磨。我狠 了狠心,蒙头倒下,把自己紧紧掐住,以换得对她的惩罚。 敲门声停息了。她叹息而去。我听见脚步声从窗前沉重地响过。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分别,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从心中涌出,痛苦的感觉是一 种末日来临那样的麻木。我呆呆地走到窗前。 然而竟是金惠。她低着头,在那条窄窄的草径上缓缓地走。一轮桔红色的圆月, 孤独地照着她,映着暗红的衬衫。 我叫住了她。 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有一个花布包,折成一把捏着。她极不自然地笑,神色惭 愧,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不停地蹭着脚。 “坐吧。”我招呼她,又去拾那只空水瓶。 “欧阳哥……”她说。 她又带来了姐姐的信息。我屏息听着。 “欧阳哥,你……有脏衣服要洗吗?” 我感觉着鼻沟上有个虫子在爬,忙背过脸去。 “二妹,我真对不起你……”我想起了意大利小提琴。 好半晌,我听不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 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 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 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 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 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 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 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的声音,转涂刂谱抛约旱募ざ樾鳎拔液湍憬 憬愕膷事情,最终会有这一天的。我早就知道,所以既不怪她,也不怪你。 我应该感谢你。你的心意我领了。“ 金惠听了,默默从布包里取出一件东西,递到我手里。竟是那个红木垫肩!她 神色黯然:“今后,我再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了,你也不再需要我……谢谢你教会 了我拉琴,今后,一定要……”她话未说完,就忍不住哭起来。 我不禁泪如泉涌:“二妹,你怎么这样讲?人世间除了爱情,难道就没有更美 好更纯真的感情?为什么你姐姐去了,我们就一定要分手?” 金惠不住地摇头,说:“我没脸见你。我做了一件最坏最坏的事情。” 这话说得我心惊肉跳。这些日子里,那把意大利提琴一直象块沉重的石头,压 在我心里。倒是我,愈来愈觉得没脸见人。面对这样一个纯真得动人的小姑娘,我 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我一把将小提琴垫肩塞在她手里,大声说:“二妹,是我做 了一件最坏最坏的事情!” 金惠愕然。 我把她带到房间里,打开木箱,取出那把意大利提琴,向她说出了一切原委… … 金惠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呆呆地看着这把完全变了样的小提琴,喃喃地 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别弄错了吧?” 我把琴递到她面前,严肃地说:“绝对没错。拿去吧,完璧归赵。 但一定要好好爱惜,再别让你爸爸扔到阁楼上去。“ 金惠迟疑地伸手来接,可是她手一碰琴身,立刻象触电一样缩了回去。她神情 变得十分惊恐,仿佛这不是小提琴而是一件爆炸物。 “不,不……”她惊疑地看着我。 “你真傻,”我说,“这么好的琴,见上一面都难哩!我拉给你听听音色。” 我挥弓拉了一串音符,整个房间都在“嗡嗡”地共鸣。 “来!你拉一曲试试。”我把琴塞给她。 她欣喜地托起琴,拉了几弓,竟激动得握不住弓子,放下来,不停地瞧着,抚 摸着。 “喏,我给配上了弓子,琴盒子,再加上这个垫肩,更是完美无缺了。你好好 练吧,不说别的,也要对得起这把琴啊!”我从木箱里把琴盒子取出来,放在她面 前。 出门的时候,金惠转身对我说:“欧阳哥……我恨姐姐。” 她提着琴盒子,走得很沉重,仿佛是那把意大利提琴坠得她走不动似的。 四 可是我恨不起来。初恋的感情是那样铭心刻骨。金曼虽然去了,但她的形象作 为一种理念模式,已经深藏在我心中。我把凝滞在心中的爱,以另一种方式转移到 金惠身上,把她当作金曼的特殊存在形式。 每当放下午学时,一看见金惠背着书包,远远地来,我心中就油然升起一种庄 重而亲切的情感。 金惠的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通过严格的指法训练,她手指的长处已经充分地 显示出来。尤其在演奏十六分音符的时候,她的手指在弦上敏捷地跳动,发音清晰、 饱满,能拉一些难度较大的练习曲。但是她的演奏明显地缺乏乐感,因而表现不出 作品的内在激情。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总觉得自己拉得不动人,因此感到苦恼。 有一次她问我:“欧阳哥,你揉弦的声音教人听了心里咚咚直跳,我为什么揉 不出这种效果?是不是……手指短……” “不,”我说,“这问题比较复杂,涉及到艺术修养,对作品的理解和对生活 的体验。” 金惠迷惑地看着我。 这确实是一个抽象的课题,而它恰恰又是艺术的灵魂。这对于一个十四、五岁 的少女来说,也许还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她必须尽早地获得这个灵魂。我一直在 考虑怎样形象地诱导她。 我突然问她:“你为什么学小提琴?学什么都有个目的呀!” “为好听呗!”她脱口说道。 “还有,为好看,为了让人羡慕。”我刻薄地补充说。 她脸唰地红了,谦恭地看着我:“你是为什么呢?” “二妹,还记得你来还我垫肩那天晚上的情景吗?”我动情地问她。 金惠认真地点点头。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情景?” 金惠垂下眼帘,陷入沉思。她脸上的神情在微妙地变化着,一忽儿阴云密布, 一忽儿彩动霞飞。她抿着两片鲜红湿润的嘴唇,使我想起金曼给我的甜蜜的吻。我 突然产生想吻她的欲望……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她不是金曼。 “是离开时的情景。”金惠终于回答我。 “对!我也是。”我兴奋地回忆道,“你提着小提琴,在长满青草的小路上, 慢慢地走,头上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月亮,溶溶地照着。 这一幕情景,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在脑海。“ 金惠也说:“当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一轮红月亮,正照着这栋孤零零的小木 屋 ,我直想哭。” “就是这一轮红月亮令人动情。当我们面对它的时候,就觉得世界上只有它最 解人意。我们拉琴,就是为了向它诉说呀!” 金惠眼睛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液体,她深吁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窗外的蓝天, 手指缓缓地拨动四根琴弦。 “明白吗?”我问。 “……会明白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五 那张吴清华手捧红旗泪痕满面的剧照,终于被我从一本海涅诗集的扉页中翻出 来。吴清华悲哀的泪水,仿佛从我心中淌出,而金惠已在我眼睛里迅速长大。每当 我教她练琴的时候,她的目光时刻在捕捉着、体味着我的每个细微动作和神态。这 时候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沮丧,好象失了什么东西,又不停地翻抽屉,把房间折腾得 零乱不堪。 金惠有几个半音又总是拉不准,无论我怎样调教示范,都无济于事。这也使她 十分惶恐不安。金惠拿起扫帚帮我整理房间,从桌下扫出许多干枯的小花残骸和萤 火虫的空壳。看见她把那些小花残骸和萤火虫的空壳扫进了撮箕,我的眼泪就突然 涌了出来。 黄昏时我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下河去游泳,一眼看见金惠站在河中岩石上准备 跳水。湿漉漉的泳装,把少女即将成熟的体形清晰地勾勒出来,粉嫩的肤肌和浑圆 的曲线,突然展示异性的魅力。她临水直立,舒展双臂,夕阳将她镀上一层玫瑰红 的色彩。这刹那我眼瞳骤然放大,一阵波浪涌来,被狠狠地呛了几口水。晚上我梦 见自己把一个既象金曼又象金惠的女子,深深地拥在怀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浑 身被冷汗湿透。红月亮正在窗前,羞愧地照着我。一阵凉风吹来,手臂冒出一层鸡 皮疙瘩。想起金惠跳水的一刹那,真仿佛是跳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金惠带来一张电影票,晚上的,说是她们学校的包场,请我去看。 我去了。可是当我挤到座号时,金曼竟坐在旁边。她似乎没有发现我,嘴里不 停地吐出瓜子壳,眼睛瞅着空荡荡的银幕。她刚从北方老家回来,穿一件红衬衫, 黑发披肩,散发着浓烈的洗发膏香味;苍白的脸庞上,架了一副白边眼镜,愈发艳 丽高雅。我心坎一阵狂跳,莫非她想转了?莫非……然而红衬衫象一团火焰在燃烧, 它使我感到自己的卑微。我忐忑地等待,可是一直到开映,她仍目不斜视,嘴腭匆 忙地动,瓜子壳子弹般弹跳。我蓦地看见了金惠,她坐在前排不远的地方,正投来 一瞥不安的目光。我明白了,金惠,你真是用心良苦! 银幕上演的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突然有一颗带唾沫的瓜子壳,飞溅在我的手 腕上,象电一样刺痛了我,使我逃离了现场。 第二天金惠来道歉。我气恼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金惠端坐在矮凳上,垂着头,双手使劲地搓着。看着她这难过的样子,我突发 奇想:这么好的姑娘,唉!不知她将来好了谁。 “二妹,你毕竟还不到这个年龄,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天真美好。 而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所以,你也不必难过。“我安慰她说。 “欧阳哥,请你原谅我。”金惠抬起头来,眼睫上挂着泪珠,“这段时间,我 也不能来了。” “为什么?”我顿然失色。 “不能再耽误你复习。马上就要考试了。” “这么久不都是如此吗?每天拉一小时琴,也算是休息调节呀!” “不,”她坚决地摇摇头,“等你考试完了再说。” 这年秋,我参加了S 省的文科高考,自我感觉良好。 分数公布下来,果然名 列榜首。金曼带信来,约我去知青点,由金惠陪我去。我去了,虽然是第一次在她 面前昂起头来,心情却很复杂。 金曼未提旧情,赠我一支黑钢笔。 我说:“是为了纪念?” “不,为了祝贺。” “过去的事情,就这样算了?” 金曼看着窗外的落叶,茫然地点头。 熏黑的同样破败的木屋,寒风呜呜地吹进来,天是铅灰色的,草木已经凋零。 屋里的气氛同天气一样冷寂。金曼不停地织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手指的粗砺 时时挂住毛线。她目光失却了以往的顾盼光波,凝滞在织物上一动不动,嘴唇肃穆 地闭着,让人感觉到一种盲目的自信抑或麻木的悲哀。门外牛栏里,一匹瘦脊的母 黄牛,熬不住寒冷而低沉地哞叫一声,令我想起了知青点以往和今后的冬天的日子。 我不理解金曼为何能够安于这样的日子,或许她当局长的爸爸已经为她今后的一切 作好了安排,一份安闲、满足的日子和一个平静的小家庭,正在等待着她。这件宽 大的男式毛衣仿佛已经告诉了我,一个神秘的青年男子将是它和她的主人。 “我一定要找一个教授的女儿。”我狠狠地说。 “当然。”她脸上掠过一丝凄楚的微笑。 金惠一直默默地看着昏暗的火盆。两道淡淡的眉毛紧紧地拧着。 她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金曼叫住她:“二妹?” 金惠推开门:“我想走走。” 我便站起来,脱下军大衣,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元旦前夕,县里举行文艺晚会,我叫金惠来参加伴奏。 这晚她一共拉断了三根E 弦。 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捏着琴颈,慌乱地调弦,说:“不知道。最近常常断弦。” 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好好练琴,你会拉出来的。” 金惠点点头,把脸扭开去。 第二天清晨,我搭上了去省城的列车。列车从县城边的高处缓缓驶过,看着那 一片片灰蒙蒙的瓦面,我心里涌出难言的滋味,我早就烦透了这个令人心酸的角落, 却忍不住一遍又一边地回头去看她。我看见了我的小木屋,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蛙声噪耳的池塘;我看见了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月亮,金惠正在月下托腮拉琴。她的 琴声已经是那样深沉悠扬…… 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我打开了我的小提琴盒,可是我惊呆了:这竟是金惠那 把意大利小提琴!琴上的红木垫肩还没来得及取下来,这无疑是那天晚会后她悄悄 换的。垫肩上还裹着簇新的红绸。我取下垫肩,小心地拆开红绸,只见垫肩的红木 上,赫然刻着两轮缺月,依依相对。另外还有一封信。我的心突地收缩起来,紧张 地打开信,上面写着——“欧阳哥:你就要走了,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我没有什 么送你的,只有这把意大利提琴,你既然喜欢它,就让它永远地陪伴你。 “欧阳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再隐瞒了,我要向你诚恳地坦白,我喜 欢你。从哪个时候开始的,我说不清楚,反正比姐姐早。 我今天刚满十五岁,说出这样的话,你不会笑话我吧?是的,我小,你总是这 样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早就懂得了爱。我恨自己,我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 情,可是又摆脱不了。有时候我真希望谁来救救我,要不我总有一天会毁了自己。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又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从你那里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 多。 因此我永远地感谢你! “欧阳哥,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不可能再给你写信 了。但是我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衷心地希望你在拉起这把小提琴的时候,能够 想起我,想起我们相处的日子,想起我们的红月亮。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美好的 情感了,所以,我要永远地纪念它……” 信未读完,我的喉头象被什么东西哽住,泪水止不住地淌。我情不自禁地把小 提琴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不得不把这轮残缺的红月亮,连同这封信重新包裹起来。我拉响了这把意大 利提琴,我要上台去演奏一首最美丽最动人的乐曲——一个纯情少女的初恋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