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没有谁能和吕品在这么短时间里就能聊得火热,热带鱼是个异类。这一天, 吕品经历了很多“第一”,而这一切,只是由一个字上的一个点引起的。这戏剧性 的布局颇有点命运的味道,让他对眼前这个女子愈加好奇起来。之前他一直以为热 带鱼不是热带的鱼,就是热的带鱼,没想到还可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上有许多 热带鱼的特征:华丽、神秘、热情。不过热带鱼应该话不多,而她一旦打开话匣, 便无法停歇。 她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故事,吕品基本插不上话,只有喝牛奶的份。热带 鱼有一个姐姐,因为她的母亲酷爱麻将,所以一生就生俩,这样一家四口随时都可 以拼起来摸几圈。后来她的父亲生意繁忙,经常三缺一,她母亲顾全大局,只好跟 别人生了个私生子,从此又可以随时拼起来摸几圈了。 二十岁以前,热带鱼是个前卫与传统的混合体,喜欢一切与时俱进的新潮服装, 又和旧社会的大家闺秀一样终日足不出户,这个矛盾的结果是负责采购的佣人因为 博览时尚杂志而成为一个见多识广、品位独特的专栏作家,发表了许多教女性如何 购物的文章。她兴趣非常广泛,除了不犯罪几乎什么都做,其中最大的爱好是跑到 地窖里偷老爸的藏酒喝,以致于后来流出的汗都能引起火灾。 她偶尔也上街,那是开着宝马去买“洗面奶”,名副其实的洗脸用的牛奶。这 让吕品联想起他一位嫁给暴发户的表姐,她也经常拿牛奶洗脸,却是打肿脸充胖子, 实际上每次洗脸用过的牛奶,她最后都会一滴不剩地喝掉。证据就是吕品曾亲眼看 见她早餐的牛奶中分明漂浮着“雅芳”的色彩摩丝粉底。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漾起笑 意,热带鱼忙里偷闲察觉到这细节:“说到牛奶两个字你都会有反应。” 吕品解释:“是对洗脸的反应。”热带鱼没有追问下去,她更热衷于讲述自己 的故事:她亲自出马的精神终于感动了牛奶,它们不辱使命,成功毁灭了她与酒精 长相厮守所留下的证据,一般人很难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这种令旁人羡慕的生活 得益于她那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玩过房地产的善于交际和投机的父亲,关于这一 点,她却认为:“荣华富贵才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因为“它让感情变得扑朔迷离”, 她身边一直有十几个以朋友的名义存在的异性,他们都渴望分享她以奶洗面的“痛 苦”,千方百计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爱人或妹妹——“暧昧”由此产生。 二十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她没有说这个男孩对她如何。他只是成了她 的男朋友。不难想象,那些“朋友”们每天都祈祷她的男友出门被车撞死,后来竟 然梦想成真。然而他们并未因此获得机会,热带鱼从此频繁出入酒吧,和三教九流 的人聊天、碰杯、沉醉,不知归路。 吕品已经喝了五瓶奶,也听得饱饱的,离开幼儿园后他就再也没听别人讲过比 这更长的故事了,由衷感慨:“你是我见过社会阅历最丰富,生活最多姿多彩的人 了。” 热带鱼笑道:“你也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在酒吧只喝牛奶的怪人,还是最有耐 心的听众。” 吕品怀疑这是反话:“你的意思是说我闷头闷脑吗?你见过的人那么多,我应 该是最差的吧?不过在你的记忆里我也许只是昙花一现而已,地位低也无所谓了。” 热带鱼掐起指头算了算,一本正经地说:“你太谦虚了,据统计,你在我的心 目中目前排名第二十二。”她看了看表,补充道:“我们才认识了二十三分钟,能 一下挤到这么高的名次绝对算很优异的成绩。” 吕品却不这么认为:“你到现在为止是不是只认识了二十二个人,或者有几百 人并列第二十二?” 热带鱼调皮地撇了撇嘴角:“头两位当然是父母,他们赐予我生命;第二十一 位是我的前任男友,给了我最干净的爱情。” 又在吊胃口,吕品只得配合着往下问:“那中间十八位是谁?” 回答是:“我的十八代祖宗。” “看来我最多只能再前进一名了。这似乎都不太可能,因为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而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完成时,”吕品一边感叹,一边自我安慰,脸上始终泛着若 隐若现的笑,“不过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就是同一个生活在别人记忆中的人斤斤 计较,我来酒吧本身是个意外,遇见你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 容不下更多的意外,至少目前应该知足了。” 热带鱼一仰玉颈干了杯中酒:“没错,聊天只求过程的流畅,不应该贪图任何 结果。世间大部分聊天本来都是没有结果的。” DJ换了个慢节奏的曲子,是吕品所喜欢的,热带鱼也对此很感兴趣,伴着节拍 轻轻晃起小脑袋,聊天果然没有结果了。吕品总算有一点时间去思考自己和这个谜 一样的女人的关系,虽然热带鱼给他讲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可她在他心里依然是 个谜,而且他发现聊得越多,谜也越多,因为他无法判断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故事。 手机忽然响起,在比较舒缓的音乐中显得十分刺耳,吕品没有接,一手伸进口 袋按掉了它。热带鱼笑道:“女朋友查岗了?” “是我事先设好的闹铃,现在应该是凌晨两点了,第一次来酒吧,也许还是最 后一次,可不想沉溺于声色而忘返。”吕品实话实说,他本意也只是体验一下感觉 而已,何况发现这里与印象里的酒吧并无不同,更没有了新鲜感。他天生就不是追 赶时尚的人,也似乎不具备放纵的激情。 热带鱼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发出一声叹息:“唉,你就像一片浮云,随风 而来又随风而去;又宛如印象派的绘画,无头亦无尾。” 吕品尽量回避这伤感的苗头:“据我所知,动物界只有水母是无头无尾的。” “你是信佛的吧?”她忽然问道,“这么聪明、自律又不俗的人,肯定是颇具 慧根的。” “褒义词我不客气都收下了,不过你的直觉还不够准确,佛教知识的皮毛我是 知道一点点,可还没成熟到信仰的地步。” 热带鱼微微低头对着酒杯,淡然道:“无妨,咱俩能这样相识,已经很值得纪 念了。” “幸好,还以为你会后悔认识我这个无趣之人呢。” “怎么会,即使时光倒流,一切仍会重演。别无选择。” “为什么?” 她侧目看向他,眼神中似有许多内容:“没办法,经不起与你聊天时快感的诱 惑。” 热带鱼执意要买单,吕品正色道:“虽然你很有钱,可总该给我们这种死要面 子的男人一点表现的空间吧,特别是在价格不高的情况下。而且,今天我意外赚到 一百块,特地来挥霍的。如果不用掉,那么今天晚上我来这里的目的可就荡然无存 了。” 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也便不争,开起玩笑:“这么厉害,一天就赚一百,一 个月三千,高薪阶级啊。”吕品笑笑,没有把“我其实只是个穷学生”说出口,尽 管从他的衣着就能看出来。 走到街灯底下,热带鱼突然问他要笔。他掏出随身带的派克。“果然是知识分 子。”她边开玩笑边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麻利地写下好几串数字:“记好了,这 依次是我的手机、小灵通,还有固定电话的号码。” 吕品说:“早说嘛,我口袋里有记事本,瞧我这玉手,被你涂得跟期末考试前 的一样。” “那可不一样,写在手上的东西,容易消失,只有容易消失的才容易被记住,” 热带鱼把笔还给他:“好了,再见。”说着展开双臂。 作为一个受着高等教育的坚定的反对封建思想的新青年,吕品也很自然、豁达 地张牙舞爪迎接她的拥抱。谁知那修长的双臂移到他面前时却忽然换成了一只彬彬 有礼的右手。 真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小精灵。吕品哭笑不得,还好反应迅速,及时改变了姿势, 依然显得有点别扭。更糟糕的是他忽然感到手心受到了用力的摩擦,连忙抽出来查 看,只见乱糟糟的一团墨迹。热带鱼坏坏地笑道:“看,真的很容易消失。” 吕品被弄糊涂了,搞不明白她是否真的想给他留下联络方式。但她窈窕的身形 已然转了过去。他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热带鱼回眸一笑,道:“还是我送你吧。”说着走向一辆比她还光彩照人的粉 红色的BMWZ3 敞蓬跑车,一按遥控开了门,很潇洒地飘进驾驶座:“来啊。” 吕品用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忙指着街对面校园方向说:“不,不用了,我的车 在那边,你先走吧。慢点开。”那边只有自行车,他的脸早已红到耳根,幸亏天黑 看不出来。转眼间,BMW 已卷起轻轻的马达声,如一团温柔的火绝尘而去,只飘落 一句清脆的“拜拜”。 吕品无奈地摇摇头,摊开手掌,掌根部还剩一行模糊的数字依稀可辨,写的是 “198148”,似乎没有什么号码是这样的。体重?身高?位数都不对。忽然柳暗花 明:“不会是三围吧?”随即又连连摇头:“不可能,那简直不是人。”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