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境 作者:华光 纹歌星上有一种美丽而奇异的生物,它被人们称做浮华。 浮华的外形和地球上的大水母相若,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浮华是在大 气中生存和漂浮着的。由此可见它的密度非常小。 当浮华成群结队的出现在天空时,简直就是一个神话。那飘飘的、透明的裙 褶,不断变幻着颜色的身体……仿若是从梦中降下来的般。 但大多数人类看到这种生物,第一个反映不是欣赏它的美感,而是流下口水。 用浮华的身体蘸一下珊番果做成的调料,调料马上就会进入到浮华的每根经 脉,将颜色在大气中变幻无常的浮华染成鲜红色。这时候,你只需仰起脖子,一 口气将整只浮华吸到嘴巴里。 不必担心是否吞得下体积庞大的它,因为它的密度非常小。连调料带整只浮 华,你的感觉不会比吞下一小口汤汁更困难。 浮华对人类味觉的冲击,比在视觉上的冲击要美妙得多。那种口腔包裹着云 雾的感觉,那种对味蕾的奇妙刺激……没有亲口尝过的人绝对体会不到。 除了在纹歌星外,浮华无法在任何地方生存。而纹歌星,是一片动植物都少 得可怜的贫瘠土地,只有少数人类在这里生活。 这些人类,靠捕猎浮华贩卖到其它星球,换取钱和食物为生。一只浮华可以 换到23个星系通用币。 ********* 所有的人都知道纹歌星很荒凉,正如所有人都知道浮华是至高无上的美味。 但当尹一帆踏上这片土地时,还是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憾。青黛色和苍紫色相 互浸染的天空,光秃秃的大地,还有这里异常稀薄的大气、终年零下一百五六十 度的气温,都令从地球上来到这里的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作为政府的高级官员,尹一帆不会在纹歌星逗留太久。他来到这里,是为了 浮华。 根据动物学界的最新研究,浮华竟然不是人们所想像的接近于水母的简单生 命。它们有初级的智慧和文化,只是无法和人类沟通罢了。 这一消息通过舆论散布开时,全星系一片哗然。在那段时间里,所有的地方 都在播放浮华被捕猎、被活活吃掉,在人类嘴中挣扎的画面。 接着,政府颁布了禁止猎杀浮华的法律条文。虽然禁令使得从前的猖獗猎杀 稍微收敛了些,但只要有品尝禁果的食客,猎杀者们就不会消失。 纹歌星因为偏僻和荒凉,再加上人烟稀少,并没有设置管辖的专属部门。禁 令在这里的效果虽然比一纸空文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尹一帆就是为此而来。他带来了上千个新型机器人,它们被称为“稻草人”。 当然它们守护的不是农作物,而是“浮华”。 这些机器人动作敏捷,力大无比,而且有着好几千套作战方案。它们吸收微 量的光能就可以维持几天的运转。它们不会伤害任何生命,但绝对是最有力的保 护者。 本来尹一帆将这些“稻草人”放置到纹歌星上后就打算离去,但偏偏在这个 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猎杀者。 猎杀者全部都是从地球上迁移到纹歌星居住的人类。因为环境的关系,几个 世纪以来他们的外形和体质跟地球上的人类有了些微的区别。 纹歌星上的人类号称是有史以来,进化树中外形变化最完美的一个分枝。他 们有着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眼睛、纤细修长却优美有力的身体和精致无伦的五官。 尹一帆现在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当地少年。 无论男女都蓄长发是纹歌星的习俗,也是在这极寒之地防止体热流逝的一个 措施。这个少年也不例外,一头长长的金发从头上直披下来。他穿着黑色紧身外 套,提着一个不大的玻璃皿,显然是为了行动方便捕猎浮华。 尹一帆微笑了,现在正好可以看看“稻草人”的能力。 少年丝毫没发现隐藏在暗处的尹一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旋开盖, 立即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挥发出来。 不一会儿,天际就出现了好几只浮华,向少年所处的方向快速飘过来。它们 如蜜蜂见了花蜜般,将少年团团围住,做出各种亲昵讨好的姿态。有一只干脆卧 在少年的头顶上,不停地摆动着飘飘裙褶。 少年伸出手将头顶上的浮华抓了下来,揉了两揉,直至它变成小小的一团。 他打开带来的玻璃皿,将那团小小的浮华塞了进去。虽然他看上去是随意做的这 件事情,但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简单。揉浮华的时候要顺着它的脉络揉,否则浮 华不仅会因为脉络断裂而死亡,而且再也无法恢复原有的体型。这样,它就失去 了那种如云似雾的口感,从而变成一团卖不出价钱的废物。 这个少年显然是个很老练的猎人。他如法炮制了另几只浮华后,将它们全部 塞入玻璃皿。他看了看觉得这回捉得差不多,于是收起小盒子,提起玻璃皿就准 备走。 就在这时,几具钢铁的身躯拦在少年的面前。少年怔了怔,下意识的退后几 步。 “我们和各种智慧生命生活在同一个宇宙,所有的智慧生命都是我们的朋友。 请停止狩猎我们的朋友吧!”一个“稻草人”走向少年,用虽然机械、却抑扬顿 挫的语调说道。 这句话一定是位女性编程师输入的,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 接着,这个“稻草人”举起手臂,砰的一声将少年手中的玻璃皿击碎。 接触到外界空气的浮华迅速升腾涨大。它们摆了摆裙褶,飞快地浮在空中, 逃离了这个地方。 看到刚发生的事情,尹一帆又笑了,这次是满意的笑。看来,他可以很放心 地将护卫工作交给这些“稻草人”。 ********* 谢尔盖伊今天连一只浮华都没有猎到,而且捕猎用的玻璃皿也碎了。不仅仅 是他,附近所有猎人都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他有些垂头丧气的在家门口徘徊。但他的妻子——安娜西恩听到了动静,于 是很快放下锅里正在煮的炖肉,跑出来迎接他。 她将手轻轻按在谢尔盖伊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但对于他们来讲,已经胜 过任何言语。他慢慢地顺着她的牵引,回到了家中。 即使是在纹歌星,这个审美标准异常严苛的地方,安娜西恩也称得上是美女。 她和谢尔盖伊同年,两个人都是刚满十六岁。如果在地球,像他们这种岁数的人 往往还是孩子,而他们的摇篮里已经有了一对几个月大的双胞胎。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天只不过是运气比较不好。”安娜西恩往面包上抹 了黄油后递给谢尔盖伊,接着给他倒了杯香浓的可可。 谢尔盖伊看着手中的面包和桌子上的可可,制作它们的原料都来自于遥远的 星球。如果这种捕猎情况再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他们将再也换不到这些食物。 而且他很清楚,绝对不是仅仅今天运气不好。以后的日子里,恐怕他的运气 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些事情,还是不让安娜西恩知道的好,她如果知道的话, 除了多一个人担心外,对整个事情又有什么用呢?从认识她开始,他就是纹歌星 上最好的猎手,直到现在也是。但如果再不能猎到浮华的话,他就和一个废物没 有任何区别。他和纹歌星上的所有人一样,除了猎杀浮华外,再无其它谋生的方 式和手段。到了那一步时,她会怎样想他呢? 双胞胎在摇篮里安静地躺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都是红喷喷的,呼吸中仿 佛透出股奶香。她们肉嘟嘟的小嘴边不时淌下一点口水泡泡,看上去真是可爱极 了。 谢尔盖伊拿着面包,来到双胞胎的摇篮前。他将面包掰碎一点点,放进双胞 胎中的老大——鲁娜口中。鲁娜迫不急待地将父亲手指上的面包屑咽到肚子里, 然后意犹未尽地吸吮着父亲的手指头,发出响亮的叭叭声。鲁娜旁边,琦莉亚正 把头扭向父亲,张开小嘴哦哦地叫出声来。 “她们可以吃一点主食了。”谢尔盖伊回过头看着安娜西恩笑。尽管他的心 情还是处于沮丧的状态之中,但那个笑容却是从内心发出来的。 每个父亲看见自己的孩子一点点成长的时候,无论在他身边发生了多么令人 沮丧的事,想必都会从内心笑出来吧。 ********* 一年过去。纹歌星上的猎人们,已经一年没有捕到过浮华了。 开始的几个月,还有些地球上的飞船偷偷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向他们购买 到浮华的可能,顺便销售他们的食物——在纹歌星上,食物比其它星球销售的价 格要高上好几倍。那个时候,猎人们还可以用以前攒下的几个钱向他们买些高价 食物。 现在,猎人们的荷包已经被那些奸诈的商人们掏空。因而,也不再有飞船到 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来了。 谢尔盖伊保暖用的黑色紧身外套早就拿出去卖掉,现在他穿的是一件人造皮 毛大衣。这玩意儿虽然看上去厚厚的一件,很保暖的样子,实际上在纹歌星这种 奇寒的地方只是聊胜于无。一年来,他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已经变宽,有了几分 成熟男人的外表。但相对的,他看上去消瘦得厉害。 同样憔悴的安娜西恩默默将家里的最后一大块面包塞进谢尔盖伊的行囊里, 却被谢尔盖伊阻止了。他看着安娜西恩,微笑着说:“我一定会找到食物回来的。 在找到食物的时候,我会先填饱我自己的肚子,你不用担心。” 安娜西恩不再坚持,但看着他裹在人造皮毛大衣里、却依旧掩不住瘦削伶仃 的背影时,泪水不禁滑落面颊。她听出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如果这次再找不 到食物,我也就不用活着回来了。 做出这样决定的绝不止谢尔盖伊一个人。已经有很多猎人像谢尔盖伊这样出 门,却再没有回来。 鲁娜和琦莉亚在房间里面哭闹着,长期缺乏营养食物使她们变得敏感而易啼。 安娜西恩用手背迅速擦去面颊的泪水,转身小跑进入房间,挤出笑容哄弄一 对哭闹的女儿。 窗外,因为受到保护而日益增多的浮华铺天盖地的飞舞着,仿佛来自猎人们 绝望的梦之深渊。 向着北方,谢尔盖伊一直走着。 他现在的体力绝对不够支撑他回头。他在出来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么找 到食物补充体力回到家里,要么就让他永远困在这片冰冷大地。他没办法回头, 也没得选择。 一路上,他只看到光秃秃的大地,隐藏在暗处、随时待命的“稻草人”,和 那绝对无法触及、满天满地飞舞着的浮华。冰冷的风撕裂着他那中看不中用的毛 皮大衣,在他的皮肤上冻出一片片青紫。他优雅修长的身体痉挛般的颤抖着,一 刻也停不下来。 纹歌星人虽然比较耐寒,但在此时,谢尔盖伊也已经到达了极限——寒冷直 接损伤了他的内脏。在肆虐的寒冷之中,他慢慢倒下。 金黄色的长发掩映着垂下的浓密睫毛,瘦削深陷却依然不失精致的脸庞没有 半点表情。此时的谢尔盖伊就仿佛是刚刚沉入梦境的王子,但这世上却再没有任 何人或事能将他唤醒了。 ********* 尹一帆今天是第二次来到纹歌星这片土地。 距离上次他来,已经有一年了。一年以来,“稻草人”取得的成效是显而易 见的。看看现在的天空,处处可见成群结队的浮华。它们在稀薄大气中绚丽地舞 蹈,美丽得恍如梦幻。 尹一帆微笑了。但几乎在同时,笑容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在他的不远处,横躺着一个纹歌星人。他连忙跑上前,用手将那个纹歌星人 翻过身来,却发现他早就断了气。那死人的身体瘦骨嶙峋,披着件劣质的毛皮大 衣。显然是冻饿而死。死状之惨,让尹一帆倒抽了口凉气。 虽然纹歌星人已经适应了这里稀薄的空气,但他们还是无法抵卸这里的寒冷, 而这种衣服根本就无法御寒。 可能是出来迷了路,在外面冻饿而死的吧。尹一帆想。 尹一帆将那具尸体扶起来,背到自己的小飞船上,打算将尸体带到有人烟的 地方,交给他的亲人好好安葬。 启动飞船后,尹一帆在天空中巡视,竟发现前方又有一具纹歌星人的尸体。 他只得再度降落,将那具尸体抬上飞船。如此往复,过了一段时间后,他那小小 的驾驶舱里竟堆满了路上发现的尸体。虽然在之后他还是能看到弃尸野外的人们, 却再有心无力。 到底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带着满舱尸体和沉重的心情,尹一帆驾着小飞船 向纹歌星人的住宅区驶去。 当他到达时,整个住宅区静悄悄的,家家门户深锁。 尹一帆按下了一户人家的门铃。 ********* 可能是因为太饿,双胞胎今天很乖的早早睡了。 安娜西恩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块大面包。自从谢尔盖伊 出去后,她就没有动过这家里唯一的食物。 离谢尔盖伊出发的那天已经四十六小时又二十五分钟了,但看着它放在桌子 上,她似乎就还存有某种希望和期待。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安娜西恩以种雀跃的姿势冲到门前,打开了门。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却不 是她等待的人。 “呃,您好……”安娜西恩不太会和陌生人打交道,一边讷讷的说,一边请 他进屋。 眼前这个小妇人虽然憔悴,却依然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温柔和五官的精致。她 那双大大的金黄色眼睛,就如同这寒冷天地的小小太阳,一下子把他照暖了。 “我是地球人,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您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尹一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里可不比地球,天气冷,大家没什么事都不愿意出门。”安娜西恩倒了 杯水递给尹一帆,“再说从一年前开始禁猎浮华,纹歌星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尹一帆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来的意图。但他终究还是清了清喉 咙,对安娜西恩说道:“我在路上发现了一些纹歌星人的尸体……很遗憾、真的 很遗憾告诉您这些……但是我想还是必须找到他们的亲属把他们安葬……” 安娜西恩想勉强自己谅解的笑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她哽咽着说了句: “抱歉!”便含着泪水推开门冲了出去。 透过小型飞船透明的驾驶舱,安娜西恩第一眼就看到了罗杰斯的脸。他是她 的邻居。她的心开始扑通扑通的跳,眼光畏缩的一寸寸往旁边移动。终于她还是 看到了她最怕看到的事情,在驾驶舱的一角,她看到了一只手臂,那手臂上戴着 一只精致的银环。 那是谢尔盖伊和她的定情信物!就算她闭上眼睛也能认得出来!! “谢尔盖伊!!”安娜西恩狂乱地叫喊着丈夫的名字,近乎失控,“谢尔盖 伊!!!……” “夫人……请您暂时节哀……”尹一帆上前去扶住了安娜西恩瘫软的身体, 竟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心痛,“我们还要通知别的人。事情总要解决的,是不是? ……” 安娜西恩的脸色青灰,惨白的嘴唇不可抑止的频频抖动,泪水就像没有止尽 般从她的眼睛里流出。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尹一帆的建议。 她领着尹一帆来到了罗杰斯的家,打算告诉罗杰斯的妻子妮可这个噩耗。但 他们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开。最后,尹一帆决定用器械将门撬开。 门并不结实,三两下就被撬开了。 瘦得不成人形的妮可抱着她半岁的儿子蜷缩在墙角,蜘蛛已经开始在他们的 身上结网。原来,他们早就死去多时了。 看到这一切,安娜西恩发疯般冲了出去,开始挨个敲所有住宅区居民的门。 尹一帆紧随其后。 没有人回应。 失去所有希望的安娜西恩站在寒风里喃喃道:“我竟然没有发现……我竟然 没有发现……原来,一切都结束了……”在这瞬间,青春年少的安娜西恩仿佛一 下子跨越到了垂暮之年,她的世界在刹那间崩溃殆尽。 看着这一切,尹一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他有种亏欠和内疚的感觉, 是的,如果不是他把“稻草人”带到这个星球上,事情也许不会是这样……但他 却没有勇气向安娜西恩坦白一切。 尹一帆和安娜西恩在一片空地上挖了个很大很深的坑,把所有用飞船载来的 死者和在家中死亡的人都放入坑中。在埋葬谢尔盖伊的时候,安娜西恩忽然垂下 头去吻他手臂上的银环,很久很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做完所有事情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安娜西恩和尹一帆回到了她的家中。 安娜西恩拿起桌子上的大面包,切成一片片的,递给尹一帆。是啊,既然失 去了最后的希望,又有什么是不能慷慨拿出来的呢。 尹一帆嚼着面包片,终于忍不住道:“夫人,跟我回地球吧。您在这里是无 法生存下去的……” 安娜西恩缓慢却坚定的摇头:“我在地球上也一样无法生存下去。我们的身 体在生长过程中已经和纹歌星的环境溶为一体,搬到地球上去居住的纹歌星人, 没有活过三年的。” “但是……”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谢尔盖伊在这里。我是他的妻子,我不能离开他。” 极难得的,安娜西恩唇边竟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先生,我并不知道您的名 字,但我知道您一定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我有一个请求,请求您把我的女 儿带到地球上去吧,她们的脏器和肢体尚未发育完全,说不定可以适应地球的生 活。” 尹一帆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他点了点头,心情是从 未有过的复杂和沉重。 ********* 小小的飞船凌空腾起,尹一帆驾驶舱的后座上多了两个哭闹的小女孩。 不要哭,孩子。你们要去的地方是地球,那里本来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几千 年前祖先的家。 不要哭,孩子。你看,妈妈来送你们了。 看着地面上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点的安娜西恩,尹一帆的眼泪不由得夺 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