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晴好如同刚刚洗过一般的蔚蓝丝缎背景下,建州海关挺拔的十二层主楼配上两 侧报关大厅,宛如一把直刺长空的宝剑,熠熠生光。 北京海关总署戴署长亲笔题写的贺电上,称建州海关为矗立在经济地位不断飞 跃的南部沿海重镇一把新出鞘的利剑,在升级为国家二级关的一年中,百战百胜, 屡建奇功,查获各类走私案值一亿四千万元,海上戢私艇队和全方位稽毒队从无到 有,出其制胜,声名远扬,在建州这一新开发区的经济腾飞护卫战中是确立头功的。 当然可喜可贺。 然而今天全关上下,最开心的一个人,要算关长办公室的秘书方妩媚。她必须 要轻轻咬着鲜艳欲滴的红唇,掩饰满满的笑意,一把青葱般的十指在键盘上跳舞, 打印全体关员大会的通知,心早象只快活的小鸟,飞进早春的诧紫妍红。 当然不是为海关总署的贺电。 妩媚把她波光荡漾的大眼睛一翻,“贺电又怎么了?又不给我们长工资。你去 看我的工资单,包罗万象以后才只有六百四十三块半,指甲盖大的一盒仙蒂婀娜眼 霜就要八百八十五,CK精华素护肤专家系列,买了日霜就不够买晚霜的了,难道我 当了海关关员就得一天的一半时间不顾脸面?女人的皮肤衰老,百分之七十发生在 夜间!一亿四千万又怎么了?能给我提成吗?” 那为什么?不告诉你。 妩媚又抿着嘴乐,颊上一个单笑涡。 好得分不开的两个好朋友,已经两个月忙得没工夫见面。宋音佳在机场海关稽 毒组,据说寝食两忘,比詹姆斯邦德还忙。楚婕倒是在同一座楼里的关税处,可是 她三天两头往返建港分关和总关处理报关汇检,也是披星戴月,分身无术。倒把个 原先最安闲不住的妩媚晾在关长办公室的闲差上,每天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你想啊, 加上办公室主任,梁关长总共有七个秘书,妩媚充其量是秘书的秘书,能有多少工 作等着她干?妩媚觉得自己纯纯粹粹是那棵巴西木盆景的替身,坐在窗前装点,省 得人家一进门,看见墙上一块空白。 可是,要不是如此这般,那天”他“也不会走到章副关长办公室门口,一眼装 进了妩媚的影子,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从此上演一个琼瑶亦舒们都写不出来的浪漫 故事。 罢罢罢,就连这等天下大事,都没机会跟两个好朋友分享感受,真真生可忍熟 不可忍。加上妩媚最近正在进行翻天覆地的思想革命,因为实在被盆景位置和六百 四十三块半拘得火星乱迸,再不痛下决心做体制变革,巴西木都要长出白头发了。 妩媚绝不能想象自己的如花似玉,就这么呆坐到仙蒂婀娜都掩不住眼角纹。可是何 去何从,面前正有汪洋大海,千帆竞驶,哪儿才能让心里眼里都只有梦想的妩媚纵 身一跃,从此摘星揽月,而不是一头淹死? 两个好朋友连在电话里都不给她吐苦水的时间,“拜托啊,方大秘书,我正在 伟大的反走私前线冲锋陷阵,你的后方不过小小的旱涝失调,自力更生抗灾吧!” 气得妩媚开了电脑里除雷游戏,专往地雷上踩。 而今天下午开全体关员大会,除了值勤在岗的,建天机场分关和建港分关的各 级关员,都集中到建州市总关来,那两个大忙人想跑都跑不了。想想自己今天就要 向好朋友宣布的重大消息,妩媚激动得在会场上下翻飞,一个人抢着把整个秘书组 的活儿都干完了,发完会议简报,又蹿上主席台去试麦克风。她牵着线转到台侧, 踩着自己心里的鼓点走起时装模特的“猫步”。妩媚的身材,是够时装模特嫉妒的 级别。 梁关长站在台中央看着她微笑,“小方,一会上半场我讲话,下半场你开现场 演唱会好不好?” 妩媚飞红了脸,一眼瞥见远远走进会场大门的,不就是宋音佳和楚婕吗。赶忙 把麦克风往桌上一插,通地跳下主席台,刚要跑, “小方,过来,”办公室齐主任卡着秒针叫住她,不顾妩媚脸上一千个不情愿, “小方啊,看看你打印的这份会议通知,总共这么一张纸,你就有本事打出七个错 别字,过来自己看,什么叫‘反走思’?你的脑袋走私到哪儿玩去了?还有这‘清 关规范’的‘清’,什么时候变了竖心旁……” “齐主任! 开完会我给您重抄五十遍行了吧?” “那是你的家庭作业。我还没说完呢,告诉你们多少次了,除了不真打仗,咱 们海关的一切运作制度,都是跟军队一个标准的,包括行文报表,时间必须写成二 十四制的,而且至少精确到分钟,谁教你这么从年到点,一律最简单的数字和逗点, 你以为这是报恒生指数哪?” “下次下次,我准改,下回再写会议通知,我用摩斯密码!保证敌人截获了都 看不懂。我能走了吗?” “着什么急呢?是不是又去会你那两朵姊妹花?” “这也违规吗?” “没有,就是你们这三朵花,给我离主席台远远地坐着去,别由你领着在台前 晃来晃去,全体小伙子的魂跑了一半,你叫我怎么‘反走思’?” 妩媚听齐主任的口气里早没了教训,脸上明明是疼爱的笑意,明白这是主任给 自己放了假,立刻灿然一笑,“主任,这可是你的命令啊,一会我们要是叫你找得 着,就是我失职。” 抽身就跑。留下一阵香风熏得齐主任打个大喷嚏,“这丫头,洒了一斤香水?” 终于跟两个好朋友会了面。 “哎哎,也不能就因为你的办公室高高在上,你的帽子也戴得比我们高啊。” 楚婕迎面走过来,伸手将妩媚波澜起伏的卷发上白色制服帽压下去盖住她的眼睛, “知道你的波斯猫发型迷人,也别这么招摇啊。哼,又买一支新美宝莲口红,我得 建议总署关税司,化妆品的进口税还是不够高。” “站住,让我看看,哈,你又偷偷把裙子改短了,腰掐细了是不是?”音佳把 妩媚推转个身,一眼看出端睨。 “你眼睛那么尖干吗?我又没夹带海洛因。你,你们俩,都把我忘了是不是?” 妩媚两手叉腰,气呼呼。 三个女孩子站在一起,象碧蓝海水中三株亭亭玉立的珊瑚。虽然是身着最严谨 的黑白两色海关关员制服,三个女孩明妍柔媚,风情百种的青春美感,确是一道撩 人心弦的生动风景。会场里年轻小伙子们的视线,纷纷向这边凝聚,在空气中荡起 看不见的涟漪。 当年青岛第一海关学院,本来就是英俊少年触目可见,女孩子屈指可数的所在, 偏偏三个风华绝代的漂亮女孩,集中在同一间宿舍里。跟她们同几届的关校男生都 知道,2415这个宿舍号,在关校民间字典里,是梦中情人的代码。 方妩媚来自那个冰山上来客住的地方,母亲是个维吾尔族美人儿,据说也是个 迷得死人的传奇。妩媚一头天然卷发和长长微翘的睫毛上象撒了一层淡金粉,深深 眼睛中有若隐若现的蔚蓝色,让人疑惑她是海底那位小美人鱼变的,双眼皮深刻地 直延伸到发际边,叫那些做眼睛美容的女孩们多挨几刀也望尘莫及。柔和丰满的嘴 唇,不涂口红就象吐鲁番夏天的葡萄,总好象微微嘟着跟人生气,让人忍不住想吻 上去的渴望,直续到多少关校男孩的梦中去。 音佳则是照着唐诗和宋词长的。不施一丝铅华粉黛,一分自然纯净洋溢开去, 眉眼五官,分开来看哪一样也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张扬,却是恰到好处地清秀含 蓄,第一眼永远看不全,非要屏吸凝眸,一点点深深品到心里收藏,象月光下的西 子湖,一低头垂首间,琵琶声声就大珠小珠落玉盘地随满湖月色流泻出来,音佳是 一幅一笔不能添,一画不可减的中国山水写意。 三个女孩一起出场,第一眼最抢人视线的肯定是妩媚,擦肩而过后最让人遗憾 留恋的自然是音佳,再过些时日回想,奇怪,记忆中最挥之不去的,是楚婕。楚婕 是一张照最简单的线条生成,却人见人爱的娃娃脸,好象吹吹气就会破,喜怒哀乐 全清澈透明地写出来,单眼皮,眼睛不大,黑亮亮,晶莹剔透,灵动会说话。她就 这么毫无防范,无暇无邪地一笑,男孩们记忆深处那个邻家的小丫头,那个同桌的 女孩,那个属于初恋的最不能忘怀的形象,带着童年无限温暖亲切的感触,出现在 眼前。 漂亮女孩凑在一起,往往除了生气就是生是非,都是易燃易烧的火种,谁敢放 在一个仓库?可这三个女孩不知有什么缘法,相安无事,要好得不分彼此。 小别扭小冲突是几乎天天上演的。楚婕要是提议向东去,妩媚准一口咬定往西, 音佳立刻引经据典东和西都是多么愚蠢的主意,三个人能一直闹到齐齐水淹宿舍, 但过不了半个小时就重归于好,三朵带雨梨花手拉手去了南边,并且早忘了当初是 要争什么。 当年建州海关人事处偕刚升级为国家二级关的喜气,可以提前招选新关员的特 权,赴青岛的第一天,立刻将关校的”绝代三娇“收入旗下,齐主任做主,当晚买 了火车票送她们去建州实习,生怕第二天北京海关人事处招考组驾到,横刀夺爱。 倒成全了三个好朋友的缘份。 眼下齐主任站在会场前侧角落里,拼命朝妩媚打手势,恨不得从眼里长出手来, 一把将三个小魔女按下去。梁关长已经讲到”下一阶段稽查云南边境转运走私毒品 的工作要加强力度“,台下稽毒组和稽私队三分之二小伙子眼神游离,怅然若失, 出现海洛因轻度中毒症状。而那三个磁场焦点还旁若无人地站在会场过廊正中,不 断发出铃铛的动静。 齐主任指挥身边调控灯光的技师,将一束强光快速扫过会场后部走道。 妩媚”呀“一声伸伸舌头,明白过来,一手拉一个好朋友,立刻消失在暗影里 无声无息。 齐主任松口气,暗暗盘算,今年带队去青岛,秦皇岛,上海各关校招考新关员, 一定先审照片,将长成这等招魂模样的筛下去。 三个女孩在角落里坐下,把头掩在帽子里笑个够后,开始压低声音开她们的小 会。 “快招,妩媚,齐主任容忍你把制服改成迷你裙了还不训你,是不是有私情可 徇,想让你当他儿媳妇了吧?” “我告诉你,他家公子齐胜锋是稽私大队风头正健的最年轻科长,每次出海回 来都有不止一个女孩捧着鲜花等在码头上,人家可不是冲着他查获的走私烟去的, 你要是错过机会,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啊。” “你们俩都不嫌累。就冲这一身黑白包装,我也绝不嫁海关关员。两口子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都这副打扮,生出孩子是色盲都查不出来。这是谁设计的倒楣制服? 你们说,就是一园子花开成这种死黑死白,也只能开追悼会了是不是?” “你想穿什么颜色?巴黎世纪之春时装发布会新推出的‘太空彩虹’?你去让 梁关长特批一批时装免全部进口税和增值税进口,咱们每人分到一个纽扣不知够不 够。我倒挺喜欢黑白两色配的衣服,当年我就是一眼看见招生简章上的照片,震得 我气都喘不上来,马上偷偷把第一志愿的医学院改成关校了,为这我妈到现在还骂 我呢。”楚婕把船型制服帽改一个更好看的造型戴到头上,在黑暗里想象自己如母 亲所愿,穿一件白大褂的模样,绝不如这一身英气逼人的海关制服来得飒爽。 “我替建港报关厅的男士们,先高兴得晕过去了,你快在他们中间,选中你的 ‘黑白马王子’吧。报关员的表扬信都写到我们办公室来了,夸奖建港分关报关受 理处,每星期一,三,五,关员的态度好得出奇,又耐心又热情,海危品集装箱申 报的危规号填错了都不会挨训的,清关效率还快一倍。我一想,这是为什么呀,明 白啦,敢情是我们楚小姐,每星期一三五上建港分关去汇检。整个报关大厅都打了 精神鸦片。” “我把你这贫嘴的小蹄子,装进海危品集装箱运到非洲去。”楚婕咬牙切齿隔 肢妩媚。 三个女孩你掐我一下,我拧你一把,笑成一团,音佳不得不一手一个,捂住她 们的嘴,示意大家不能再引来齐主任的干涉。 “音佳,你怎么又一点护肤品都不用,我可告诉你,女人的皮肤一过十六岁就 开始衰老了,虽说你天生丽质,岁月不饶人啊!” “没办法呀。还不是为了我们阿满,我身上一点香料香精都不能有,你们俩要 是能找着一点不带香味的护肤化妆品,赶紧告诉我来。” “不错,音佳,楚婕,下礼拜你们俩第一次跟‘他’见面,谁也不准化妆。” 妩媚深吸一口气,是宣布那个重大消息的时候了。”下星期天我生日,‘他’给我 办生日聚会,你们俩可都得来,顺便,该跟‘他’认识了。” “‘他’是谁?谁是‘他’呀?”音佳冲楚婕挤眼睛,一齐盯着妩媚的脸变成 熟透的西红柿,拼命忍笑。 “讨厌。就是‘他’嘛。”妩媚心头,象有只小鹿在乱撞,“你们俩,除了这 套黑皮制服,不准穿别的,还有,得把脸拉得这么长,音佳,你就当他从缅甸金三 角来,带了一吨狮象牌纯度可卡因。楚婕,你得当他偷运十五船整车零件进关,按 二手拖拉机报的税。” “至于,这么罪大恶极吗?”两个好朋友开始意识到,这回妩媚隆重推出的, 不是寻常角色。在妩媚身边浮现的青年才俊个个不同凡响,缠绵悱恻也颇有过几场, 还不是转眼间消散得要想起男主角的名字都难。妩媚从不曾如此乱过阵脚,足见这 回的种子选手在她心里的份量地位,已经对两个闺中密友构成威胁。 “反正不能对他笑。笑一下都不行。你们俩回头一笑百媚生,我太知道了,他 会看一眼当时就忘了我姓什么。” “妩媚,除了这种花心大萝卜,你就不能换个品种着迷吗?”楚婕痛心疾首。 “你自己留着慢慢欣赏罢。我不去了。这种花花公子,连我们阿满都不感兴趣。” 音佳不屑一顾。 谁说只有同性才成情敌?本来三棵姣好的苹果树,好好在园里形影相随,同萌 芽同开花,亲密逍遥。哪来个过路的大胆小子从墙外过,正赶上一阵风,火红鲜嫩 一个大苹果,直直落入他怀中?墙里那另两棵苹果树若有脚,一定伸出来绊他个大 马趴。 更何况眼看那枝连招呼都不打就出墙去的红杏如此芳心大乱,两个好朋友心里, 是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和一点点嫉妒的。 “不行,你们俩必须去。我已经在他面前,讲过你们俩一千遍了。他有个弟弟, 才见过我一面,已经对你们俩的名字如雷贯耳,缠着我非要介绍你们俩跟他认识, 下星期的派对,他说了,他一个女伴都不带,专门恭候你们两位小姐,他还特别要 认识阿满呢。”妩媚的口气,已经明显站到了另一条阵线。 “干嘛?我们又不在买一送一促销。已经被免税钩引去了一个,他们兄弟还想 一网打尽再赚一个不成?想得美。”楚婕顿时提高警惕。 “他级别不够,我们阿满没空。”音佳难得斩钉截铁。 从来用机关枪速度说话的妩媚忽然变成了一架接触不良的收音机,“你们,不 去不行了,我,这回,大概是挺不住了,你们俩,得准备当伴娘了。” 两个好朋友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心里共同的念头,恨不得那人即刻从地里冒 出来,让她们数数是不是三头六臂。 “明摆着是个大花贼守着个大花陷阱,你都敢往里跳?”楚婕尚存一线挽救希 望。 “所以说他实在,不一样嘛。爱这个东西,比海洛因厉害多了。”妩媚咬咬牙, “结婚以后,我把他全身上下所有拉链用焊枪焊住。” “完了,你没救了。”音佳见好友已经对毒品和铸钢工业展开联想,立刻全线 放弃继续劝说的打算。爱情和海洛因,是她有生以来最不能解决的问题。音佳还没 正式试验过恋爱,可她参观过戒毒所,并且知道,有百分之八十的瘾君子哪怕一生 进二十趟戒毒医院,依然会纵身毒渊,绝对不能自拔,直至倾家荡产,粉身碎骨。 她顺带对另一个好友也产生怀疑,“楚婕,你不会也搞这种突然袭击吧?拜托 早点告诉我一声,我当伴娘穿的衣服可只有一套。” 楚婕长叹,“我倒是也想有好消息告诉你们啊,可是我身边这些长不大的男孩 子就让我来不了电,求爱的路数比六十年代并没长进,你总不能叫我去给他们擦鼻 涕吧,或者让自己承认,爱情的感觉象白开水?” “到底要有什么样的感觉你才会嫁?” “至少,也得让我有愿意为他死的心,才不妄言爱吧。” “喂,你说的到底是婚礼,还是葬礼呀?” 楚婕不答话,以无限神往的表情望向天花板。 妩媚心上莫名迷惑,呆呆盯自己的脚尖。 音佳左顾右盼,若有所思。 她们三个人忽然长叹一声,异口同声说,“其实啊,还是阿满最好。” 远在建天分关自己的小庭院里昂首挺胸散步的阿满,打了个大喷嚏。 大名鼎鼎的阿满跟音佳同一天加盟建天机场海关稽毒队,如今已战功累累。音 佳与他难分难舍,心甘情愿为他不近烟粉,素面朝天,因为身为建州海关第一号稽 毒犬的阿满必须保确它那宝贝鼻子的灵敏度与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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