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为什么又是新的一天呢? 楚婕躺在清早第一缕晨曦里,大睁着两只眼发呆。天花板上浮现一个个她渴望 和拒绝见到的人影。 从前怎么会这样呢?早晨楚婕不捱到最后一分钟的最后一秒,绝不睁开眼睛。 窗框缝里伸进来一根细细的铁丝,吊一个金黄色铃铛,下面坠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熊, 细铁丝一被扯动,小熊便大张其鼓猛摇起铃铛来。这是连接她和妩媚两人宿舍的热 线。每天早晨铃铛摇第一遍,楚婕只伸个懒腰,舒坦地翻个身,跟床亲热得仿佛她 从来就是枕头的一部分。铃响到第四遍并且持续剧烈到好象地震了,楚婕几乎从床 上栽到地下,跌跌撞撞闯进卫生间,凭习惯动作洗漱完毕后,才算真正醒过来,嘴 里塞块饼乾,口里乱七八糟叫着去楼上砸妩媚的门,“快点快点,你把我闹起来了, 自己脸上那幅画又画个没完没了,好了好了别臭美了,帽子,你又忘戴帽子了!” 然后两个女孩子丢盔解甲一路叮当乱响着冲下楼去,各自骑上自行车往海关大楼赶。 石大爷从传达室探出头,“你们俩又救火来了?” 小熊已经有多少天没摇铃铛了? 楚婕蹑手蹑脚,作贼心虚般溜出宿舍楼。 深蓝色雅歌一如往日,兢兢业业地停在不远不近处。 楚婕再次喝令自己的眼光不朝那个方向移动一分,低头骑上自行车,向楼后的 小路绕过去。 她全身的神经都挪到后脑勺,一分一毫感受着默默跟在身后的雅歌的每一步动 作。车轮明明是从心里轧过的。 终于捱到机动车禁行的一段路,楚婕才敢抬起头来,全身大汗淋漓,没人会相 信她只不过骑了八分钟自行车,并不是十公里越野竞走。 “楚婕,给,又来了!”石大爷探出身,递过一束犹沾晨露,瓣若丝绒的玫瑰 花,“我说了不收,那花店的小伙子撂下就跑,追都追不上,好象刚放下个炸药包。” “石大爷,麻烦您再给扔了吧。”楚婕头也不抬进门去。 “又扔了?啧啧,这么娇嫩的一大把花儿,又系着缎子绸子的,天天送天天扔, 这演的是哪一出啊?好好的东西,就这么糟践了。这哪个傻小子?他就不会换个别 的能吃能喝经放的?他爸是种花的?那他送把带根儿的来,姑娘不要,我还能栽花 圃里呢。唉,我们那会儿,是给人姑娘家挑担水锄遍菜园子。”石大爷捧着鲜花, 万分感慨。 楚婕失魂落魄走出电梯,一头撞在门外的人身上,她抬头一看,立刻抓住他大 叫,“小齐,把你的望远镜给我!” 全副武装的齐胜锋把油饼全塞进嘴里才腾出手来,“楚婕,你真会算,你怎么 知道我今天刚下艇就被我老爸调来给他搬运上礼拜发的大米土豆,鸡翅膀跟橄榄油, 家伙都带在身上呢?我抗议啊,再这么发下去,下回农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成果会 去我们家开得了。哎,你给我小心点,我那是德国进口的!” 楚婕已经听不见了,她一溜烟钻进办公室,扑到窗前。 深蓝雅歌无比落寞地停在小巷路边。不远处大街上喧哗热闹的车流人群更衬出 它的忧伤无助。 楚婕屏住呼吸,将焦距调向车窗。 一缕烟冉冉飘腾起,满腹心事,无处倾诉的样子,烟雾后面,一个人伏在方向 盘上,一动不动。 从望远镜头后面,楚婕全心全意凝视他。他累了吗?他在想什么?他昨晚又应 酬到半夜吗?他今天又要转战到哪里谈判? 他还要这样,等多久呢? 镜头里一片模糊。 不知愣怔了多久,楚婕转头瞪住桌上的电话,仿佛有深仇大恨。她好象一瞬间 作好了决定,飞快地按下号码,生怕慢一秒就会改主意。 “小钟,你好,我是楚婕。” “楚婕?你是,是找,找我吗?”难怪钟治平又惊又喜,他和楚婕在关校就同 窗几年,又一起分到建州,同在报关税的工作中合作,小钟一着急说话就轻微口吃, 摆弄计算机却是行家里手,刚从报关大厅调到新成立的电子报关系统组,筹备电脑 联网报关信息系统转换工作,跟楚婕也常见面,关系可算是近上加近,却彼此对话 不超过十句。 他红着脸偷偷塞到楚婕课桌和衣柜里的信,合起来够出一部长篇小说。 “小钟,”楚婕莫名紧张,近乎咬牙切齿,“周末建港俱乐部还放电影吗?” “有,有啊,从这礼拜开始放,放今年的,奥斯卡获奖片,可好看了!” “你帮我买一张好吗?” “给你买?好,好阿。就买一张,一张,楚婕?” “就我自己去。” 小伙子若是还需要女孩子给出比这更清楚的暗示的话,他这辈子大概是娶不到 媳妇了。 “楚婕,我,我可不可以买两张?” “是你买票,你想买两张,就两张吧。” “那我,我买你旁边座位的,行,行吗?”小钟双手捧紧话筒,被巨大的幸福 冲击得呼吸艰难。 “随你吧。”楚婕轻声说。 她放下电话,手慢慢滑开,好象已经用完了全身气力。她把头深深伏进臂弯里。 一动不动。 如果这是妈妈的怀抱多好。如果可以再不用抬起头来面对任何人多好。如果可 以从此忘记任何事多好。 雪白的衬衫袖子上,静悄悄地,一小块湿润,缓缓洇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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