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世界上好象除了天,海洋和沙滩,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无边透彻的蓝色,在天海之间融成一片,不分彼此,只是无极无限地延伸得不 知去向,仿佛从远古覆盖到未来。整个太阳都义无反顾地溶化在这蓝色中。沙滩细 腻如少女的肌肤,与海浪相偎相依着,恋恋说着情话,说急了,有时就羞红了脸, 有时就哭湿了眼角,有时拔腿往后跑。海浪愈如一个淘气的情朗,赶上来调情,欢 笑着退走,回头看看没动静,又大张旗鼓地拥抱上来。 南太平洋上一个远离尘世,风光迤逦的岛屿,人躺在这海天怀抱中的沙滩上, 真可以连自己也忘记了。 楚婕一动不动埋在细沙里,双目呆滞望天,眼里空无一物。那为什么不是一场 噩梦呢?除了死去,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从记忆里消失? 其实生命中的大部分是事与愿违的,但所有人毕生都在做徒劳的努力。这是生 命的意义,还是悲哀?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世间反反复复上演的,不过是寻常的悲欢离合,人们终其一生,成为一台戏, 演给世人和天使看。生命中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在人自己的掌控之中。 一张浓妆女人的脸伸到楚婕头顶,嘴里叽哩咕噜忙个不停。楚婕吓得浑身一激 灵,翻身坐起来,紧张地用英语答,“对不起,我听不懂,我是中国人。” “嗨,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中文,你没反应,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不速来 客马上换一口流利的京腔,“看你就象中国来的。这赛舍尔啊,你碰上黑头发黑眼 睛的人,十有八九是中国人。哎,好好地大老远跑来度假,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婕被拉回现实世界,她勉强堆出笑来,毕竟有他乡遇故知的意思,“你从北 京来的吧?你还会日语?” “小意思,我还会俄语德语越南语柬埔寨语土尔其语呢!我们从秀水街干出来 的人,哪国话都能来几句,念数目字儿更没问题,你就是打火星来,我也能把钱给 你数个一清二楚。没这点本事,怎么练摊儿啊?”“京姐”显然是“自来熟”的人 物,或许一个人在沙滩上实在待得闷,抓住楚婕便喋喋不休讲开来,“这赛舍尔风 景要说好真是好,这么蓝的天,这么多的树,在北京上哪儿找去?刚来那几天,我 这眼睛就跟粘在海上似的,怎么也看不够。看了两天半,哎呦,敢情除了蓝天蓝海 就没别的东西!蓝得我直腻味。这要回北京去,不连眼睛都变的波斯猫似的,一只 蓝一只绿?上次来就把我待得够够儿的,要不为那张鬼入籍纸,倒找我钱我也不来 了!哎,你这是第几次来了。” “什么?”楚婕摸不着头脑,“当然第一次了。”到塞舍尔来,前后是荣征的 一手安排。楚婕在那一劫过后,七魂轰去了六窍,见到荣征以后光剩哭成个泪人。 荣征眨眼间办好手续,送她到赛舍尔岛来散心。这一散,楚婕几乎把整副身心散成 一堆收拾不起来的碎片。”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哎呀呀,你怎么搞的?你还真上这儿旅游来呀?那你上北戴河多省钱啊?上 这儿来的中国人全是买了护照等入籍的!””京姐“惊异万分地睁圆一双好看的丹 凤眼,“你拿的不是塞舍尔护照吗?” “我持中国护照,旅游签证。” “京姐”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她第一次碰到持中国护照来旅游的中国人。 太平洋上散布着一颗颗珍珠般的小岛屿,一个或几个岛便是一个共和国。这些 岛国既人烟稀少又资源薄瘠,除了天然海滩景观有几分动人之处,实在乏善可陈。 但天无绝人之路,它们多为早期的英属殖民地,至今仍挂名在大英联邦旗下,近一 二十年就逐渐发展起一项全新的“工业”--出卖本国护照和国籍。 亚洲发展中国家相当多经济实力抢先发展起来的权贵富人,出于种种目的需要 给自己另备一国或多国的护照,以应本国政治经济形势激变的万一,多留出一条后 路,或是要取地少人稀小国之方便,取得国籍后利用其相对宽松的移民政策和宽裕 的移民名额,预备将岛国作为跳板,定居到西方发达大国去。买者自取其利,卖方 乐得稳稳白赚这不要本钱的外财,各得其所,生意兴隆得吓人,着实成为首屈一指 的国家外汇收入。 更有聪明点的小国多动了下脑筋,譬如赛舍尔,在移民政策中制定进促销旅游 的条款,规定购得护照后的新塞舍尔人须在五年内在塞舍尔逗留时间累计达一百五 十天,才可正式获得国籍,享受诸般移民待遇。此举自然大大兴盛了穷岛的旅游业, 苦了“京姐”一族以为一买了之的有钱人,年年抽出一个月来,万里迢迢飞上小岛 报到,足足捱过月余,看蓝了一双眼睛,海鲜吃到望而生厌,全身又添磅数,叫苦 连天地回本国去,留待明年再来受罪。 这股潮流在中国悄然兴起是九十年代的事。虽然中国明法规定不允许存在双重 国籍,一些高干子弟趾高气扬赛着在兜里装上大把护照,渐渐大幅广告都半遮半掩 登堂入室。通常的途径是花一至两万元美金从香港代理公司购买一本赛舍尔护照, 然后便参加旅游团转道新加坡至塞舍尔岛,并不轻松地凑足五年内居留一百五十天 日数,就在美国加拿大英国法国里展望下一步的去处了。这中间一如既往在国内作 生意,不过您可别当他还是邻家小二,人家正经是“投资外商”了!那诸般优惠政 策得一样不少地占上,身边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摇身一变,出国连签证都不用办。 难怪此刻“京姐”对楚婕大起诧异,“那你在国内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我什么也不干。”楚婕莫名地兜头带脸红了个透。她不想据实说 出自己的职业,叫“京姐”哈哈大笑怪她拿人开涮,开什么国际玩笑,堂堂中国海 关稽私关员,混到这一群心怀叵测的暴发户跟投机者中间干什么?再说,这笔钱的 来路又怎么解释? 楚婕一时陷入沉默,眼神和思绪顿时游离相外。在沙滩上毫无知觉地躺了几天 之后,她开始从那一个恐怖之夜的重创中渐渐苏醒,重新面对现实,心头是无边的 迟疑与迷惘。扑进荣征怀里的第一刻,她心里口里只剩一个念头,让我走,让我走, 让我远远离开,再不回来! 踏上赛舍尔国土的时候,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赛舍尔海关边防关员海蓝色的 制服,楚婕怔怔站住,迈不动脚步。 她象此时在“京姐”面前一样无地自容。 “京姐”纳闷地琢磨她奇怪的表情,忽然恍然大悟,“噢,你跟我妹妹是同行。” “你妹妹干什么的?”楚婕顺着她的手指,寻到不远处沙滩上面无表情躺着的 一个穿比基尼泳装的姑娘。 “嗨,还是你们这行干得值,不象我们这种老黄花菜,只能一分一块攒下点辛 苦钱。你们就抓着十七到二十七岁这十年工夫,金山银山都挣出来了。我妹妹在日 本做了九年,如今手里攥着五千万日元回来了,后半辈子光吃利息就过得要多舒服 有多舒服,再嫁个人也不耽误!女人呐,就这么着才赚!哎,你是到哪儿去挣的? 也是日本?” 不等她说完,楚婕从沙子里翻身而起,跌跌撞撞向远处的度假酒店跑去。 她冲进房间,扑上床去抓起电话,迫不及待按下自己万分熟悉的号码。”小庄, 我是楚婕呀!音佳,音佳怎么样了?” “楚婕,你现在在哪儿啊?音佳出院了,她,她除了阿满,谁也不见。楚婕,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大家都想你。” 楚婕已经停顿几天的哭的功能突然恢复了。她急急拨另一个号码,“荣征荣征, 我要回去!立刻,现在就要回去!” “楚婕,你别急,我现在正给你办赛舍尔护照,你再等一星期……” “我不要赛舍尔护照!” “你听我说,多一本护照有很多用处,万一以后……” “我不需要万一,我不要别的护照,我就要回海关!” “那,好吧,我这就给你换机票。” “荣征,妩媚好吗?她在哪儿?” “别提了,我现在正在银行给荣凯汇钱呢。妩媚跟荣凯在澳门,带去的十二万 港币已经输得一干二净。” “荣征,我想你,我想现在就见到你。”楚婕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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