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如一只五彩玄妙而温柔宽厚的手,抚摸在空旷的会 堂,孤独的十字架,和一尊小小的塑像上。 音佳一动不动跪在十字架下。 天父,你为什么始终不回答,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一场灾难要临到我?你在女 儿身上的旨意是什么呢? 从音佳记事的时候起,父母亲就告诉她,孩子,你以后会离开爸爸妈妈很远很 远,而且,这世上会发生好多好多事,是爸爸妈妈一点也保护不了你,没法为你做 到的。但是孩子你不要怕,我们在天上有一位父亲,他在那里,恒久不变,从永远 到永远。他是亲手造我们的父亲,是亲自牵领我们的父亲,是把我们的每一根头发 都小心看顾的父亲!他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孩子,你要信靠我们的天父,在任何 时候,任何地方,你向我们的天父呼求,他就答应,你叩门,他就给你开门。 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场灭顶之灾,音佳向父母亲只字不露,让他们,尤其是妈妈 束手无策地面对这件事,真是太残酷了。可是,这一种会令任何一个女孩身心俱碎 的屈辱与创伤,叫音佳如何承担? 她唯一的去处是到神的面前,这一颗从小播在她心中的种子,多年来在压制和 忽视的环境中默默存在着,在女孩面临生命中最严酷的风霜时,成为一缕从心底散 发出的阳光。 一股微弱而坚强的暖流,如童年时妈妈的手,将受伤的女儿抱在怀中,无比珍 爱,无比疼惜。音佳伏在十字架下,沉沉地睡着了。 她步出空无一人的教堂时,已经是午后了,苍白嬴弱的女孩,在阳光下看上去 几乎是半透明的。 “你好!请问,这只美丽的狗是在等你吗?”一个充满快活的声音从树荫处传 来。是英语。 音佳循声看去,阿满正摇头摆尾,开心得忘乎所以地跟一个高大的褐发青年玩 得欢。音佳算认识他。这是来自美国的一名神学院学生,他随一个宣教差传团来到 中国,几天前刚好到达建州一带,这个一句中文不会的美国小伙子就抓着一本地图, 七转八转摸到建港渔村里一座偏僻的教堂来了。唱诗班里的音佳从乐谱上一抬头, 就看见他背着小山一样的旅行包,咧着嘴傻呼呼笑着,站在大伙儿面前,因为门框 太低,他不得不弓着背,仍然显得过份魁伟。简单交谈几句,音佳为他向大家做个 介绍,小伙子便笑眯眯坐下同教友们一起做礼拜,稍嫌破旧的椅子却消受不了首次 出现在这里的外国客人,随着他应声倒地。 “你好。对,这是我的狗。谢谢你一直在这里陪它。你的名字是丹,对吗?” 音佳做一个手势,阿满便蹿到她身边。她必需仰着头,才能看全人高马大的美国小 伙子。 丹兴奋地扬起眉毛,“我真惊讶你记得我的名字!还有,你的英语发音非常纯 正,你是我在中国见到的女孩子里,英语讲得最好的一个!”其实丹本来还想说” 也是最漂亮的一个“,记起随行老师再三叮嘱他们在中国不可随意夸赞女孩漂亮, 赶忙及时咽下这一句。 他确实觉得眼前这个中国女孩漂亮非凡,她一举一动,走到哪里,便令那一片 风景增添形容不尽的韵味,好象总也欣赏不完。只是,她为什么如此忧郁沉重? 所有美国人所受的教育中,从没有有话要埋在心里这个概念。 “可是你看上去非常非常忧郁,为什么呢?虽然你仍然很迷人,但是我们在主 里是应当欢喜快乐的,不是吗?今天我听到你在唱,这是耶和华,这是耶和华所定 的日子,我们在其中要歌唱欢笑。可是你唱的时候,和现在,都一点笑容也没有。” “是吗?也许吧。我不是一个好的基督徒。”音佳淡淡答,“很高兴今天你来 与我们一同敬拜主。我走了,再见。”她示意阿满跟上来。 “对不起!如果我说话冒犯了你,请原谅!”丹面红耳赤地追上阿满。 “没有,真的。”音佳低头向前走。 “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车站?我,又忘记路了。” “你跟我们同路。”音佳仍不抬头。 丹喜气洋洋跟了上来,“谢谢你,还有你的狗!它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狗。对了, 它为什么先闻了我的包才来跟我玩,它是在找吃的吗?” “这是它的工作习惯。”谈到阿满,音佳难得流露一丝笑意,“它不饿,它只 吃我喂的东西。” “你和你的狗都很神秘。你们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吗?” “不。”音佳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工作,“我们的职业很普通。你从事的才是特 殊职业。毕业以后,你会当牧师,是吗?” “我已经毕业了,在我父亲服事的教会里作助理。我很喜欢你们的教会,每个 人都单纯质朴,从心里发出赞美。他们唱歌走调,可是充满真实和信心,我听不懂 他们的祷告,可我为他们感动,只有你一个人是忧愁的。为什么呢?主耶稣说,凡 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便使你得享安息。你心灵上的重担,为什么 不交给主呢?” 音佳第一次抬起头,看了丹一眼。他深褐色的眼睛深邃而单纯,好象一眼可以 望到底的湖水,无遮无拦。这该是一个养尊处优,无忧无虑长大的美国大男孩吧, 他平生的最大烦难艰苦,也许就是他的爱犬生病。 “也许我的担子只能自己背负。” “不对,不对,绝对不是这样的。对每一个属他的儿女,上帝都有一个特别的 计划行使在他身上,也有随时的拯救和扶持。” “是吗?一切都在上帝的计划中吗?包括患难?” “包括一切,我确信!我相信上帝安排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美意, 尽管当这件事发生时我痛苦万分,并不明白上帝的意思。” “上帝既然是慈爱的,他为什么还让痛苦灾难发生在人身上?” “没有人能事先知道上帝的意思,但是应该相信上帝不会错,他允许苦难发生 时必定已蕴涵祝福在里面,祝福承受苦难的人,也让他把祝福和帮助传达给别人。” “真的是这样吗?”音佳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下来。 “我讲一件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吧。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每逢假日就去攀岩,是那 种真正的高山峭壁,非常惊险刺激。我全身每一个关节都与山壁紧紧相连,好象与 山溶为一体。” “有一次我历尽千难万险,终于一个人登上维安山顶七百尺高的悬崖。踏上最 后一步的那一刻真是痛快啊!我张开双臂迎风大喊,哈哈,我成功了!” “你猜什么事情突然发生了?就在这时我的隐型眼镜突然掉了一只!也许是风 太大吹干了,也许是我太激动又叫又跳,反正它掉了,没了!就掉了一只,那也要 了我的命!我不戴眼镜根本什么也看不清!而那时我是孤身一人站在悬崖顶端,必 需在天黑之前从原路退下山崖去。我需要看清峭壁上每一个细微的石缝,落实每一 块落脚点,差几毫米我就会整个人掉下去!丢掉一只隐型眼镜后我的视线模糊不堪, 想这样子下山去肯定是自杀!” “我趴在草地上想找回我的眼镜,疯狂地找。你知道一片隐型眼镜是那么微乎 其微,柔软透明,不知道掉到哪里,怎么可能找到呢?” “我真的绝望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照爸爸叮嘱我的话拼命祷告,我连 上帝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奇迹都不知道。” “就在那一瞬间,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只小蚂蚁,小得几乎看不见,它在草 地上奋力爬,爬过我眼前,它背上,顶着我的隐型眼镜。我的上帝!这是真的!我 欢呼着跪下来感谢上帝!” “你说,那只小蚂蚁当时在想什么呢?它肯定也在祷告,它在求问上帝说,主 阿,你突然压到我背上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呀?它又大,有重,又不能吃,我看不出 它有什么用处,还把我压得要死。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灾难放到我头上呢?我实在不 明白,可是你是我的神,既然你要我背负这个玩艺,还让我往前跑,那我就这样做 吧!尽管我不明白,我也要拼尽气力,背着这东西爬啊爬,爬啊爬!” 音佳看着丹那样一个庞然巨人,模仿小蚂蚁的模样,比画着向前爬的姿势,不 禁失声大笑出来。 阿满惊诧地昂起头盯着她,小主人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笑过了。 丹楞在那儿,看呆了。上帝,中国女孩都是这样要么不笑,要么笑起来就如此 动人的吗?昨天团里的队长讲,中国古话说,美丽的女人一笑,整座城整个国家都 毁灭了。那就是这样的笑了吧? “丹,你一定从小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我是一个被上帝管教回头的浪子。” “你不是在好好地上神学院吗?” “在这之前,我读的是JOHNS HOPKINS 医学院,根本不相信上帝。” 出身医学世家,音佳当然对JOHNS HOPKINS 医学院如雷贯耳,这是全美国乃至 全世界最富盛名的顶尖级医学院,她的毕业生的鼎鼎大名写满了医学史的经典章节。 在美国作一名名校毕业的医生,那种富贵高雅前途无量是不言而喻的。 音佳目瞪口呆看住丹,是大有理由的。 “我父亲是牧师,我在教会里长大,可我就是不相信上帝,我认为他只存在于 以色列人编造出来自我安慰的神话里。我按照自己的选择上了医学院,把上帝禁止 的事每一样都做过。” “大学三年级的冬假我去加拿大圣维基尼山滑雪。我是滑雪高手,在大赛中获 得过奖杯,从没遇过危险。可就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突然从雪峰上一个失脚 滑倒,接着从山坡上坠落下去。” “有一架直升飞机在拍摄雪景,他们正巧把我坠山的情景实录下来。从摄像里 看得清清楚楚,我连续翻滚堕落,经过垂直六百尺落差,中间被十四块岩石冲撞, 弹起,掉下。每一个目睹的人都说,这小子死定了。” “我没死,可是比死还难受。全身的骨头,能碎的都碎了,从腰椎以下完全瘫 痪。那年我二十二岁。” “我躺在床上大骂上帝,足足骂了九个月!我骂上帝瞎了眼睛,我爸爸忠心事 奉他一生,他把他唯一的儿子摔成残废!” “我自己习医,看一眼扫描透视的照片,我就知道我好不了了。” “有一天夜里我决定向上帝祷告一次,他再不救我我就不活了。我拼命回忆小 时候念过的祷告词,结结巴巴对上帝说,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你现在对我 说话,否则我明天就死了。” “我进入从未有过的安静。我真的听见从心里传来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这声 音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只能来自上帝。他对我说,孩子,你不会死。你是属于我的。 你父亲在你出生时就把你奉献给我,尽管你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远离我,我不曾有一 刻离开你,包括在你从山上坠落下来时,我的手托住你,保全你的性命,因为我要 向你施展恩典,我将百般磨练你,千般赐福你,万般成就你,你的生命将被用来向 人世上传播福音,拯救罪恶,帮助众生。” “我真的听见了,真的是上帝在对我说话。” “我在那天夜里生平首次向上帝悔过认罪,接受他为我的救主我的神。” “后来我爸爸告诉我,就在那天夜里,全美国安息日会两千名基督徒在同一时 间里为我切切祷告!” “奇迹从第二天早上开始发生,我违背一切医学常规恢复!四个月后,我如常 行走。一年之后,我重新登上圣维基尼山滑雪!” “除了上帝,没有人可以有这样的作为,你说,我从此怎么敢再离开他?” “而我以后每一天的生命都在证明,上帝对我的恩典慈爱,不可尽数!” 夕阳已染上淡金,闪烁在丹激动清澈的眸子里,音佳沉静思索的神情中。同时 他们彼此的眼眸中,深刻映出对方。 “这就是回建州市区的汽车站,你下车以后按照地图就能找到旅馆了。”音佳 陪同丹来到公路边的汽车站,是分手的时候了。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似乎有好多话想对这个初初相识的异国青年谈起,细 想,脑子里又一片空白了。 丹却依依不舍,“你不去建州吗?” “不,我去另一个方向。你,下个礼拜你还会来吗?” 丹比她还失望地摇头,“我们明天就走了。” 他忽然又兴高采烈说起来,“你知道吗,这次到中国来,到建州来,也是上帝 安排给我的一个奇迹呢!我原本是准备参加中非宣教团的,为此我足足挨了十七针, 注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闻所未闻的传染病预防疫苗。害得我的胳膊肿了一星期。等 我一切准备妥当,跃跃欲试要去非洲时,忽然接到通知,我的名字跟另一位弟兄的 名字搞混了,我列进了去中国的名单。我为此还沮丧了好几天,因为中非无疑是最 艰苦最危险的地方,何况,我已经把人类能控制的传染病都预防完了,又不去了, 多可惜!” “可是很奇妙,我为这件事祷告的时候,总有强烈的感应,似乎中国在呼唤我, 上帝也在鼓舞我!临行前,我父亲对我说,他从祷告中感觉,中国就是上帝要我去 的地方,我生命中一个奇迹即将在这次旅行中发生。总之,我是带着一颗充满感恩 和激动的心到中国来的。” “我们的宣教团先后到了中国十五个城市,每次我们要求到一些贫困地区和偏 僻地区访问的时候都受到政府陪同人员的拦阻,理由是那些地区不对外国人开放。 这次到建州也是,通知说南部沿海地区正在流行一种什么K4号传染病,为了安全, 我们只能停留在市区。我就拿出我在美国注射的那十七种预防疫苗给他们看,感谢 上帝,那K4号病也在其中,我立刻成了唯一可以到山区和港口访问的外国人!多么 奇妙啊!原来上帝早已为我预备一切。我并没有白白挨那十七针呐!” 丹越说越兴奋,音佳看他象个大孩子般手舞足蹈,真的从心底笑出来了。阿满 欢蹦乱跳。 开往建州市区的汽车远道而来。 “再见,丹,很高兴结识你,祝你以后的行程一切顺利。上帝祝福你。”音佳 伸出手,与丹的手轻轻一握。 高大爽朗的美国大男孩突然缅腆起来,丹把一颗硕大的脑袋低到胸前,手抚摸 着阿满的耳朵,期期艾艾地说,“那,可以,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怎么不行呢?他叫阿满。来,阿满,这是丹,跟丹说再见。” “我,我是问,你的名字。”丹万分窘迫地两眼望天,回忆队长关于要与中国 人委婉交道的训诲,他一边恳求上帝相助,一边发出他有生以来最委婉的一个邀请, “还有,可是,我想,我恐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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