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白色,无边无际。天堂里,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无数天使的翅膀簇拥围护着的, 可有那过早离开的孩子? 美国,宾西法尼亚州,圣十字公会医院的一间病房。 盛产大胖子的美国并没有对音佳生效,她同离开中国时一样苍白嬴弱,嘴唇毫 无血色,神伤的眼睛显得格外大。 音佳是第二次流产了。 “佳,你醒了?感谢上帝!你要喝水吗?”陪护在她床边的,是教会里的怀特 太太。 “我不要。谢谢你,怀特太太。丹在哪里?” “他昨天在加州接到电话,正在往回赶呐。” “那医生呢?医生给我检查过了吗?”音佳抓住怀特太太的手,急切万分, “他确定吗?真的没有了吗?” 怀特太太自己先哭开了,“佳,你不要难过。” 音佳颓然松手,“是男孩还是女孩?” “佳,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怀特太太手忙脚乱扯纸巾擦眼睛。 “不,我要知道,我要告诉它有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音佳喃喃念着,她用 中文给未来孩子们起的名字。 在美国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暗淡的。音佳无疑受到身边每一个人真诚宠爱,丹, 丹的父亲比尔牧师,教会里的弟兄姊妹。这使音佳每天的强颜欢笑愈加辛苦。独处 异乡的刻骨孤寂在音佳日益封闭的日子里难以遏制地生长膨胀,遮天蔽日。在时空 中已然遥远的发生在那个恐怖之夜的伤痛记忆,在一个接一个辗转无法成眠的漫长 深夜里,象一只小兽,从心底一点点咬噬上来,愈渐清晰成一只手,死死扼住音佳 的咽喉。丹怜惜地紧抱她,一声一声问怎么了的时候,音佳听着那永远都觉得隔膜 的英语,兀自哭湿了枕头,什么也说不出。 然而最痛心的经历,还是连续两次失去腹中花苞一般饱含期望的孩子。第二次 怀孕时,音佳在三个月中度日如年,恐惧到不能看见任何红色,却还是同第一次一 样,在毫无征兆的一个时刻,世界在撕心裂腑的巨痛中坍塌下来。 怀特太太心疼而无措地看着这个她视同亲生女儿的中国女孩,不知怎样才能安 慰她。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赠给我五个生龙活虎的淘气儿子,却没有一个象佳一样温 柔可爱的女儿呢?你为什么不让佳当母亲呢?她会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好的妈妈啊! 她只好尝试说点别的,“佳,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为什么你总是留在家里呢? 教会里也很需要你。” “我会去的,怀特太太,但是我的英文不好,教会里许多服事我做不了。” “我们这个地区有越来越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帮助他们适应初到这里的学习 和生活,这不是很适合你的工作吗?下星期就有两个从中国来的留学生到宾州州立 大学读硕士学位,佳,你去接她们好吗?” “他们都是女孩吗?” “佳,你又来了,每次教会有服务中国留学生的活动,你总要问,是女孩吗。 来的若是女孩,你就会很高兴地去帮她,若是男孩,你准会说,对不起,我最近身 体不好。佳,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是中国女人的传统吗?好吧,这次来的 是一对夫妇,佳,你会怎么回答我?” “我最近身体不好。”音佳双眼空洞无神。 “唉,亲爱的,我真拿你没办法。” 门碰地一声打开,丹象一枚子弹射了进来,“佳,亲爱的!我的佳,你怎么样? 上帝啊,请你帮助我!”他满脸泪水把妻子抱进怀里,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几乎爆炸 的情绪,“佳,对不起,我来晚了!” 怀特太太急得在旁边叫,“丹,丹,请你轻一些,轻一些!” 娇小的音佳淹没在丈夫的拥抱里几乎看不见了,她真愿意就这么消失在丹的怀 抱里不复存在,再不用出来面对充满痛楚和无奈的生命,想要遗忘的总是不得摆脱, 全心渴盼的永远挽留不住,上帝的公义和拯救在哪里呢?音佳不顾一切放声大哭, 太多委屈孤苦内心折磨,太多不甘不解不得释放,她恨不得就这么哭到世界末日。 丹的一颗心,生生碎成粉末。 怀特太太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飞奔赶来的护士在三个哭成一团的人中间转来转去,急得自己也哭出来,她不 得不扳过丹的肩膀大喊,“岗普先生,请停止哭泣五分钟,告诉我该怎样处置门口 的记者们!” 音佳和怀特太太都愣住了,“记者?” 丹拼命控制住自己,还是止不住脸上痛苦的抽搐,“亲爱的,我本来想以后再 告诉你,爹地,爹地他现在也在这所医院中。发生了一件,一件可怕的事情……” 音佳惊呆了。 她不知道,此刻圣十字公会医院的门厅里已经挤满来自四面八方的记者。 “爹地,爹地不是去伦萨监狱探访犯人,带领他们做礼拜的吗?”比尔牧师为 伦萨重犯监狱服务二十年,每星期风雨无阻前去为死刑犯作祷告,在吸毒犯人和抢 劫犯人中间组织重生团契,尽力帮助他们重返社会和家庭。 “是的,爹地在伦萨监狱,同往常一样为犯人们祷告,突然犯人发动集体暴动, 企图越狱,遭到警察包围阻击,他们,他们把爹地扣押为人质,同警察抵挡对峙, 暴乱一直持续了六个小时,最终警察把暴动犯人全部围捕……” “那,爹地人怎么样?” “暴动犯人疯狂反击,他们,为了报复,他们把爹地的十根手指都斩掉了。” 丹全身颤抖。 “上帝啊。”音佳猛地捂住脸。 怀特太太双腿一软,直直跪到地上,“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我们的老比尔,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他爱那些犯人啊,他把二十年都 给了他们,上帝啊,不是你派他去的吗?” 这件惊人的残酷事件顿时在所有报纸上成为头号新闻,关于怎样严惩暴动犯人 和防范类似事件的争论,猜测和辩解一时间纷纷扬扬。圣十字公会医院几乎被全国 各地涌来的鲜花和问候卡淹没,不得不成立一个援助小组紧急处理。 当比尔牧师谢绝了全部来自传媒和高层人士的访问,包括州长夫妇的看望,只 请为转达他对所有热心人的衷心感谢时,特别宣布,他将作为证人出席法庭对此案 的审判,但不准备为自己受到的人身伤害对暴动犯人提起诉讼,并以受害人身份向 陪审团和法庭提出不要因他的受伤加重暴乱犯人刑罚的请求。他将继续担任伦萨监 狱的特任牧师,回到死刑犯和重犯人中间。 舆论大哗。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音佳惊叫,怀疑自己的英语水平太差。”为什么? 不对!不可能!爹地绝不能轻饶那些罪犯。他们是人渣!他们早该被从世界上铲除, 允许他们的存在是所有人的耻辱!” “佳,你不能这么激动,“丹已经寝食皆废在两个病房里守护几个昼夜,眼里 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亲爱的,爹地说,他只要见你。” “我要去跟爹地说,一定要严惩那些魔鬼!”音佳翻身下床就往外跑,急得丹 一把抱住她,“佳,你要爱护好自己,如果你再有什么不好,我,我受不了……” 音佳按着忐忑狂跳的心走进比尔牧师的病房,第一眼便令她大大放松下来,爹 地是慈和微笑着的,一如既往,完全看不出残酷事件的痕迹。 “来,亲爱的佳,上帝送给我们家最美的礼物,孩子,你好吗?” 音佳泣不成声,“爹地,“她顺着病床边沿慢慢跪下,双手紧紧搂住爹地的肩 膀,“爹地,这不是真的。” “别哭,我的孩子,你看,爹地象从前一样棒,不是吗?真的感谢上帝,他在 死阴的幽谷中保全了爹地的性命。孩子,我知道你又经受了一次磨难,亲爱的佳, 不要难过,爹地一直在为你祷告,上帝会安慰你,祝福你的!” “爹地,别为我担心,我已经好了。可是爹地你,爹地,让上帝重重惩罚那些 没有人性的畜生吧,让他们下地狱。他们不配你的怜悯和饶恕,绝不配。” “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啊,我们的主却宽恕了我们,他是如此地爱我们 这些罪人,把自己的儿子为我们作了赎罪祭,死在木头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 们,怎能死守自己的仇恨,不饶恕别的人呢?” “爹地,那些人是来自魔鬼的,他们不属上帝!” “世上一切的生灵都是上帝平等创造的。只有邪恶的精神,仇恨,残酷,争斗 才是来自魔鬼的企图统治世界的阴暗。孩子,当我们被称为上帝的子民时,我们首 先在自己心中打败魔鬼。亲爱的佳,魔鬼一直在你心中同你争战,我的好孩子,当 你心中充满来自上帝的爱与宽恕,代替了一切冤怨相报和耿耿于怀,你就胜利了! 越多的赦免就意味越多多爱!” “不,爹地,我,我绝不能原谅他们……” “圣经对我们说,如果你不宽恕你的弟兄,你们在天上的父也同样不宽恕你们。 孩子,宽恕不是我们自己的心灵能够做到的,那是天父放置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美 好礼物,它将消除一切的苦毒和怨恨,医治一切的伤痛和破碎,孩子,你要相信上 帝把这件礼物给了你,因你实在是他宝爱的女儿。” “我,不,我,做不到。” “亲爱的孩子,跟爹地一起祷告好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软弱,把我们全 人全心都交给上帝吧,佳,让我们来唱那首歌,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 导我走义路……” 苍老而衰弱的声音唱着,唱着,执着而充满信心,唱着,唱。 终于,含着泪,挣扎,和由衷的感动,一个年轻,甜美,全心灵得以释放的声 音加入进来,“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 你的杆,都安慰我。在我的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宴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 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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