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深蓝色雅歌静静沐浴在海边金黄色的落日余晖里。 “真美啊。”楚婕依偎在荣征怀里,舍不得将目光离开晶莹燃烧着的海天一色。 霞光在云彩和浪尖上渐蜕渐消,只留下边缘上无比灿烂的一抹。”荣征你看,象不 象一枚镶钻的戒指?” “象。”荣征一直在痴痴看她,忍不住又低头把她的话吻住,“真想摘下来戴 在你手上。走吧,今晚跟我回荣营。” “不。”楚婕闭上眼睛,快乐地叹口气,“晚上我要回办公室,上个月的进口 量分类统计报表还没核对完呢。” “大忙人。那明天跟我走。” “明天后天我去建港值班。” “那大后天,你总不能叫我等一辈子吧。” “你至少得等两星期,我从下星期起在建港执行特别任务,其间不外出不离开 不会客,你想见我都见不到。” “又骗我,你是克格勃还是中央情报局?” “我是中国海关关员。”楚婕半睁开眼睛笑,“真的,我有半个月不能见你, 所以今天才放下手里的活跟你跑出来了。” “我不信,是什么特殊任务,这么神秘?” “保密。” “那就是骗我!”荣征说着把手伸进楚婕的衣服。 楚婕笑得喘不过气来,“别闹,荣征,别,再闹我真生气了!真的,不骗你, 我们有纪律,不能向外人透露。” “你都是我内人了,还保密吗?”荣征开始解她的扣子。 楚婕连连躲闪,想一想反正这次的任务跟荣征不可能有关系,告诉他也无妨, “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许传出去。” “也就你把它当秘密,谁对你们海关的事感兴趣啊。” “你知道吗?海关总署和对外经济贸易部联合下达通告,要求全国海关严厉打 击非法骗取出口退税的犯罪活动,不论国营公司还是私有公司,一律严惩不怠。下 星期开始我们就成立一个特别小组,在建港海关突击清查这个阶段全部出口报关和 核销情况,把那些钻漏洞骗取出口退税的违法公司一网打尽。” 出口核销退税制度是中国对外贸易中特有的鼓励出口政策,外贸公司在完成货 物出口之后,可凭海关随同出口报关单一同签发的核销单就该笔出口创汇领取作为 奖励和补贴的税款部分返还,从而达到鼓励和扩大出口,降低调整出口成本的目的。 但近十年以来,有越来越多经营非法业务的公司利用这一政策和执行机构运作 的漏洞,大肆进行以骗税为目的的“垃圾”出口。即以出口名义,伪造莫虚有的外 贸合同,将一些价值极低,甚至毫无价值的货物以高价值报关,最恶劣的干脆开一 艘空船到境外近海转一圈,就堂而皇之拿着假核销单去外汇管理局领取数目可观的 出口退税奖金。 中国外贸被这一只骗税黑手吃掉的税款,保守的估计,也有每年数十亿的损失。 终于到了从上至下,中国外贸和中国海关联手向出口骗税迎头痛击的时刻了。 “骗取出口退税的犯罪太可恶了,他们的假出口根本没有成本,白白领取百分 之十七退税款中饱私囊,压制得正常出口的公司反倒拿不到应有的退税,国家这一 笔专项拨款惨痛流失。我们早就磨拳擦掌,想跟骗税公司打这一仗了!好容易海关 总署一声令下,两个星期以后,建州海关一定战果辉煌!” 楚婕兴高采烈正待细说下去,突如其来被肩膀上遽然加力的手掐得尖叫起来, 她听到荣征变了调的声音,“楚婕!你们真的要核查全部出口退税?” 楚婕睁大眼睛,把荣征面无人色的惊骇看了个满眼。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天哪,荣征!你,你做假出口退税了?” 荣征目光呆滞点点头,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楚婕,声嘶力竭喊出来,“楚 婕,快想办法,怎么办!” 楚婕脸上的红晕退潮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全身战抖,语不成声,“荣征, 你开玩笑是不是,这不是真的。” 荣征接近绝望地摇晃她,“你听我说,楚婕,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可我真做 了!我的公司今天上午还报关出口了一船货,按橡胶制成品报的关,就为退税做的。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 “船上装的是什么?” “报废的泡沫塑料。” “你,你怎么敢……” “我以后绝对再也不敢了!楚婕,现在怎么办啊?” “你的出口合同跟谁签的?” “根本没有合同,报关用的那一份,买方是我编出来的,两方的签字盖章全是 我一个人做的。” “你有在国内采购橡胶制成品的发票吗?” “也是假的,从来没有被查过,所以我以为……” 冷汗涨潮一般遍布全身,楚婕面色铁青,两眼毫无神采,甚至没有眼泪,她的 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婕,婕,你说话呀,我怎么……”荣征已经全无往日的从容潇洒,汗珠一颗 一颗沁满额角,直勾勾盯住楚婕,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迎面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其实不过是相当轻地划过,女孩子颤抖的手打心爱 的人,能有多大气力呢?平生第一次打人的楚婕还是被这清脆的一声吓呆了,“哇 “地一声,抱着荣征的脖子哭出来,“你怎么这么糊涂,荣征!你知道吗,这是要 坐牢的!” “婕,你先别哭,快想想,怎么才能不查到我的货!”荣征捧起她的脸,一连 声急问。 “没办法没办法我没办法,“楚婕哭得瘫软在他怀里,“这个星期报关的所有 出口货物一笔不拉进行清查,出口合同,国内采购发票,异地销售发票,每一项都 要追查到底,你没有一个是真的,马上就会被查出来!然后会牵扯出你的公司以前 做的类似出口合同,荣征,我真的没办法了!” 荣征擦一把冷汗,颓然垂下头,“婕,事到如今,我只有去坐牢了。”其实他 清楚不至如此,上层人物中颇有几个说话举足轻重的人会出面为他游说疏通有关关 卡,只是这里面各层关节要投入的人情和开路费,实在令人头疼,挨父亲一顿骂肯 定免不了,他更担心的是由此事会影响牵扯到公司其他业务,他有太多细节是经不 起清查的。到最后即使得助于尚方宝剑挽狂澜于即倒,他的公司也算死了一半。 然而他这凄惨软弱的声调先令楚婕心痛欲碎,几乎死了一半。 “别哭了,亲爱的,我只是舍不得你,怕你受不了,我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也 算不了什么,婕,你还会爱我吗?” 字字如万箭钻心,楚婕扑过去抱住他,恨不得哭得粉身碎骨,跟荣征一起走, “我不让你去坐牢!荣征,我不离开你!荣征,荣征,不让你走!”她蓦地收住声 音,直起身来,头发合着泪水一丝一缕黏在脸上,神色紧张疯狂近乎崩溃,“让我 想想,让我想想!要救你,荣征,救你,我不让你坐牢!” “婕,你会有办法,只有你能救我,你再想想。” “是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楚婕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倏而一片空白, 倏而万马奔腾,她终于在暗夜里抓住一线光芒,“荣征,你们最近一批货什么时候 报的关?” “做出口退税的货,我很久没做了,今天上午刚报关了一批。” “你们在哪个报关大厅交的报关单?” “好象,对,是在建港码头,在建港。” “你确定吗?今天上午,在建港?” “没错。怎么样,婕,有办法了?” “让我想想,“楚婕拼命调动每一个细胞冥思苦想,竭力要抓住那个稍纵即逝 同时令她心头充满罪恶感的念头,艰苦地把它说出来,“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有 把你们这批货的报关资料完全删掉,下星期的清查就不会查到你了,只有这个办法。” “可怎么能删掉我已经报进去的报关资料呢?” “建港报关厅在试用新的电子报关系统,因为是在试用期间,新旧两套系统同 时并存,交替使用。你的报关资料在旧系统上已经确定,不可能改了。可这一个星 期的出口报关资料在下星期一是以计算机新系统上的统计汇总上报,这就有机会了。 新系统还没有设定输入即确认的程序,为的是新系统尚不稳定,发现差错可以在总 控制中心的计算机上人工更改……” “好好好,这样下星期你们清查的时候,我们公司的报关资料根本不存在了, 一点痕迹都没有!婕,你真是我的宝贝。可是,谁才能进控制中心去删掉报关资料 呢?”荣征激动不能自已。 “我,想办法。”楚婕垂下眼帘,内心被一条条火焰撕扯着,“荣征,我是为 了你……” 她已经被席卷到荣征身下,雨点般的亲吻落在她脸上身上,“亲爱的亲爱的, 宝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做任何违法的事了,我 保证!我起誓!为了我有你这么好的女孩,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再不做生意了! 我要娶你,带你周游世界,婕,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雅歌奔驰在夜色笼罩下的海边公路上。楚婕的脸在灯光下一明一暗,惨白憔悴, 延伸到天边的路灯光在她眼里成串闪烁而过,是她身心内外唯一的生气。她多少次 几乎喊出声来,叫荣征把车停下,她的手紧紧抓住车门,随时在挣扎着要跳出去, 她死死盯住前方的公路,盼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但她已经无法停下来了。 “楚婕,是,是你! 真的是你找我吗?”建港海关电子报关系统设计科的钟治 平看清把自己从宿舍叫出来的人确实是楚婕时,兴奋,紧张,激动得说话结结巴巴。” 你,你怎么来了?” “我,小钟,我想,想来找你了口贝。”楚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上一波燥 热一波冰凉。”你,今晚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我没事!”还好小钟比她更慌乱。多亏刚才没跟小杨他们去看电 影,糟糕,自己出门前也没照镜子,头发是不是又篷又乱,赶忙用手理一理。 “那,找你聊聊天,行吗?”楚婕的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狠狠揪一下,强迫 把话说下去。 “行行,当然行!楚婕,你,有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我,挺担心的,你,还 好吧?” “我,还好,你呢?最近在忙电子报关系统的事吧?听说你们连续一个月加班, 都快住在控制中心了。” “嘿嘿,前一阵是挺忙的,不过挺过瘾,我,我喜欢摆弄计算机。咱们,咱们 就在这儿聊吗?还是,到我宿舍坐一会?不好意思,挺,挺乱的。” “你还跟小杨住一个宿舍吗?” “对,对,李云川刚结婚,小杨把宿舍让给他们了,先跟我挤一挤。他,他看 电影去了。” “那,也不好,宿舍里人来人往的,我,我想跟你一个人在一起。” “那那,那你说去哪好?”小钟快喘不过气了,“这儿,附近只有办公楼,俱 乐部今晚开舞会呢,你要想去……” “我不想跳舞,就想跟你聊天。你,你有控制中心的钥匙吗?” “有有我有,对对,今天那儿肯定没人。楚婕,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怎 么这么白?” “我没事,咱们走吧。”楚婕咬咬牙,拉起小钟的手。 小钟一路上一会儿蹦高揪片树叶,一会儿倒退着走吹口哨,高兴得不知怎么表 达才好。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领楚婕进了摆满计算机的电子报关系统控制中心,他象进入自己的王国一样心 旷神怡,在一台台银幕闪亮的机器中间穿行指点,“看,楚婕,这就是电子报关系 统的心脏,你以前没进来过吧?试用期间整套系统表现完好,从没出过任何差错, 说明我们的程序完全过硬。再过一个月旧的报关系统就全部停用,电子报关正式启 动了!你看,这一台就是自动处理出口报关资料的,以前咱们要填写核对的几十万 份报表,以后就全都自动接收,汇总,统计,传报,你说好不好?” “好。” “楚婕,你,你真好,你今天来找我,我,我真高兴。”小钟站住了,回过头 来,目光炯炯,满是羞涩地直视楚婕。 楚婕不由后退半步,两腿打战,一片红云涌上脸来,慌忙转过身去,她几乎想 逃走了,然而出口却是,“小钟,我,我也高兴。” 一双滚烫的手从背后把她紧紧抱住,火热的脸贴在她头发上,小钟语无伦次地 说着,“楚婕,我,我不敢,要不是你,可我终于敢了,喜欢你,你知道,我也知 道,你也喜欢,你来找我,我真笨,我不敢对你说,你是不是一直怪我胆小,今天……” 抖抖唆唆的手试探着搂她,不敢使劲,好象生怕碰碎她。楚婕浑身僵硬,心几 乎跳出胸膛。男孩子特有的莽撞生动的气息将她包围了,尽管大不相同,另一个男 人无比熟悉的气息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焦急的声音,乞求的眼神,凝聚的眉心,往 日一颦一笑,温柔一举一动,重重叠叠在她眼前,她最终屈服了。 “小钟,小钟,别这样,你,我,我想要你去买点东西!” “什么?”男孩子愣住了,松开手,迷惑不解,但这时候,女孩子的话是圣旨。” 你要买什么?” “我要,话梅,果丹皮,金帝巧克力,你,去小卖部给我买,还有,还要,你 随便吧,什么都行。” “非得现在要?” “要。就现在!” “那,“男孩子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连连倒退,磕磕绊绊往外走,“我 真笨,木头脑瓜,我明白了,你放心,我这就去!” 楚婕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软得再也支不住身体,半扑半跌跪在了计算 机前。天蓝色屏幕在她眼前晃动,旋转,变幻,冷汗流进她的眼睛,手抖得按不下 鼠标,“不,不,我不能。”她低唤着,呻吟着,“我不能,荣征,我不能。”她 盯着出现在屏幕上自己要找的那一页资料,那致命的资料,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 了,火与冰轮回淹没她。荣征的脸从一行行数字中跳跃出来。 她终于紧紧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一个键。 “楚婕,我回来了,你要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兴高采烈的小钟跑进来,满 头大汗,他惊异地发现楚婕浑身透湿,“你怎么了,象掉进水里了,出这么多汗。” “没事。”楚婕目光涣散,虚弱不堪。” 紧贴在身上的衣裙钩勒出精美的曲线,男孩子的目光被黏住了,点燃了,迷醉 了。 “楚婕,楚婕,这不是做梦吧?”他梦吟般自语,失控地冲上一步,把女孩拥 进怀里,“我,想你,想了好久好久,我,要你!是真的!” “小钟,不行!这样不行。” 他听见自己雷鸣一般的心跳,“你放心,我买来了,不会有事的,我,我是第 一次……” 楚婕看清他手上是一个包装精致的避孕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两人都 吓呆了。 “怎么了,不是你让我去买……” “我,我,不,你!让我走!”楚婕放声大哭,小钟忙松开手,抖如筛糠。” 别哭,别哭,我不了,不了还不行吗楚婕?” “小钟,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楚婕摇摇晃晃站起来,泪如泉涌,给小钟留 下他永远看不懂的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跑走了。 小钟呆呆立在空荡荡的控制中心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避孕套。 “宝贝,好宝贝,别哭啦,别哭啦。”荣征搂着楚婕,打点出百般好话千慰万 哄,巴黎风情最贵的一套烛光晚餐原封不动摆在桌上,楚婕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把 龙暇哭得快浮上海面了。 她哭成这样荣征就放心了,不用问他就知道该办的事都办好了。若是没办成, 她的反映会是如释重负。 “婕,你要我怎么样才不哭了呢?” “你,你保证,以后,以后……”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干一件违法的事了,我一万个保证。”荣征大义凛然地 从皮带上卸下一把红色军刀,双手奉到楚婕面前,“拿着,这是我从瑞士买回来的 维克多十字多功能刀,世界上最锋利的手工精制刀,给你,从今以后我要是再做一 件违法的事,你就给我一刀。” 楚婕一言不发拿起刀。 烛光微微跳跃一下,刀锋寒光一闪。一股鲜血绽放一朵花。 楚婕将刀锋离开手指,平静而坚定,一字一句说,“荣征,你记住,你再做一 件不合法的生意,我就给自己一刀。” “你干什么!”荣征惊叫着捂住楚婕手上的伤口,脸变色了,“我,我保证, 再有多大的利润,只要你说不行,我就绝不做了。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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