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你说这做生意的人也是真聪明,只要有利可图,什么违法的事都想得出来做 得出来。” 建州海关关税处的年轻关员们在闲聊。 “这金象纺织品集团的罗正天做出口低值货按高值报关,骗取出口退税的案子 又有新进展。调查组对他们公司的进出口业务全面清查的时候,又发现他们在进口 大型成套纺织设备的时候,报关免税的金额,比合同计划上足足超出四百万元,早 突破正常范围了,看来他们夹带了不属成套设备的物资一并报关。” “这样那些非免税货物就利用金象的全免税待遇,把关税都逃掉了。” “嘿,这种走私方式还从没见过,挺高明的嘛。” “对呀,查到是哪家公司在这么干了吗?我建议该请那个策划者到咱们海关来 查关税,他对我们的漏洞真是精通!” “还没查到呢,不过很快,追踪当时的报关货物的具体去向,罗正天瞒天过海, 也有露马脚的时候。” “匡啷”一声,楚婕手里的茶杯落地。 “怎么了,小楚?” “没事。”楚婕挣扎出笑容来,“你们说的,是前几个月进口纺纱机的金象集 团吗?” “没错,就是他们,你记得吗?他们罗总还请我们吃饭呢。出口骗税和进口逃 税的事都跟他有关,现在联合调查组已经把他隔离审查了,不知道还会查出什么事 来呢!” “现在这些公司有几个经得起查?这个罗总还当选去年全省的明星企业家呢。 哎,小楚,要开会了,你要出去吗?” “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就回来。”楚婕脚不沾地蹿出门去。 “您拨叫的用户没有开机,请您稍候再拨。”一连几遍,荣征的手机里传来同 样的信息,楚婕在公用电话机旁踱来踱去,急得手脚冰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打到 荣征公司的秘书那里。 “荣总经理出差了,请问您有什么事?” “什么,他出差了?不可能!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大概短时间他不会回来,请问您贵姓?” 楚婕挂上电话,心猛地一沉,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她。她昨天才跟荣征见过面, 他只字未提要出差的事,还说今天要约荣凯妩媚一起去宜春楼吃烤乳羊。 “我和荣凯大概都需要大补身体了。”分手时他笑着说,招致楚婕含嗔带怒的 一拳。 一连几天,金象集团的走私案调查取得节节进展,楚婕不食不眠,整个人缩水 一圈。荣征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楚婕已处于崩溃边缘,每时每刻神思恍惚,坐立不安,一听到电话铃声,不管 她离得多远,立刻象只饥饿难耐的小鸟一样飞扑过去,一听不是找她,眼泪就直流 下来。找她的电话,她一听到声音,二话不说就挂上,弄得人莫明其妙,小钟是最 诚惶诚恐,一头雾水的一个。 全办公室的人都在猜,“小楚失恋了?” 直到处长领着一个跟她一样失魂落魄的人到她办公桌前,“小楚,云山羊绒制 品有限公司的关税问题,一直是你经手,你来处理这件事吧。” 楚婕跟羊绒厂的巩厂长面对面,象异乡相逢的老乡,除了落泪,就是发呆。旁 边的小杨实在看不下去,抱着卷宗凑过来。 “巩厂长,您先别着急,慢慢把情况说清楚,我们好帮助您调查。” “好好,可碰上青天大老爷了,我,我们冤枉啊!”五十几岁的大男人,开口 便眼泪汪汪喊起来。全办公室的人都侧目。 “您别激动,别激动,我们这不是县衙门,也没有鸣冤鼓。您能不能跟我解释 一下,贵厂是省里特批的三来一补企业吧?” “是啊是啊,那批准书盖着大钢印呢,就在我办公室挂着,谁都不许碰!海关 同志,你不知道,我们那是山区,鸟不拉屎兔子不安窝,种什么死什么,收什么没 什么,就这个三来一补救了我们,办这么个厂,一千多户人家都指望这个金饭碗呢。” “那好,贵厂每次进口羊绒,因为是要加工后再出口的,进口时免征进口关税, 但要在贵厂专用的蓝皮本上详细注明进口数量,以后原料复加工制成成品出口时, 数量要与蓝皮本上相符,这您知道吧?” “我明白着咧。这小蓝本本金贵,我除了报关时亲手交到海关来,平时锁在保 险柜里,谁想看一眼都不行,怕看走样了。那保险柜,钱我都不放,专存这蓝本本!” “那钱您放哪儿?” “都埋着呢。是你我才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哎,我不说,您放心。这么说,这蓝皮本始终由您保管,没丢过或给别人用 过?” “丢?借人?我疯了?丢了我儿子也不能丢它,借人我老婆也不能借它!” “您别急,我相信。可这就奇怪了,您看,您这蓝皮本上记得很清楚,截止到 今年六月份,贵厂作为加工复出口的原料进口,一共有八百四十吨,可是在海关的 记录上,贵厂的登记号下,共进口了一千二百五十吨,那么至少有四百吨羊绒原料 不知去向,而您现在来报关的复出口成品,只相当于使用了七百吨原料。那我们只 能怀疑,贵厂以来料加工名义进口的至少四百吨原料,根本没有用于复加工,而是 利用三来一补优惠政策享受了免税待遇后转卖掉了,从中牟利。巩厂长,这是非常 严重的走私行为。” 巩厂长一跃而起,椅子都带翻了,“没有的事!走私?你再借我俩胆我也不敢 呐!准是你们海关的机器出毛病了,我们没走私,上半年就进口了八百吨,加工复 出口用了七百吨,还有正常损耗呢。那四百吨哪来的,我连影也没见着!海关冤枉 我们!” “您冷静些!我们的统计不会有错,报关用的是贵厂专用的号码,您刚才自己 说的,别人不可能知道。只有一种设想就是,你们仿造了另外一本蓝皮本,进口报 关时用那本登记,之后藏匿不报,让这多出来的几百吨消失,从而逃避海关的监管。 类似走私案件,我们已经破获了十几起!” “我们绝没干走私,你血口喷人!” “巩厂长,请您配合调查!”小杨快急了,象这样开始顽抗最后交待个底朝天 的他见多了,比巩厂长还会喊冤叫屈的有的是。 “我们没干!”巩厂长突然紧抓住小杨的手,声泪俱下,“海关同志,你们就 救我们一把吧!我们小厂经不起折腾啊!现在已经勒令停产审查,机器一停,我们 那一千多户就要断顿儿了!昨天我上海关来,有几百乡亲送我,眼巴巴等我带信儿 回去,全乡的鸡跟猪都不敢坑声,我要回去说厂子不能开工,它们就全没命了!我 们的厂一倒,够十五岁的小丫头小伙子全上不成学了,都得打上小包袱上南边打工 去。同志啊,你救救我们,可得救救我们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抹小杨手上 了。 电话铃声大作。大家都不动,齐齐看楚婕,等着她去接。 楚婕一动不动,她坐在那儿,如遭雷击。 半年以前。 “楚婕,你给我查查,澳大利亚细羊绒的进口税是多少?” “不用查,这就告诉你,百分之一百四十五。” “天哪,这么高!你没看错吧?” “荣征,你敢怀疑我对业务的精通?绝对没错,羊绒在国际市场上号称‘软黄 金’,你给我买的羊绒裙,才巴掌大一块料子,还是含百分之七十纯羊绒的,就六 百多块钱。征你百分之一百四十五的进口税算低了。” “完了,这么高的税,我没得做了。” “你干吗不申请三来一补企业的进口免税待遇呢?” “什么?三来一补?” “就是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加工和补偿贸易。” “这我也知道,可怎么免税?” “三来一补企业都持有专用报关证,俗称蓝皮本,是一本蓝色封面的进口记录。 进口数量记录在案,全免关税,加工后复出口时在合理损耗范围内数量相符,就行 了。” “那蓝皮本,你手里有吗?” “有啊,我现在正处理一个羊绒制品厂的进口报关,他们的蓝皮本就在报关文 件里。” “好楚婕,借给我看看。” “不行,这蓝皮本不能流传给外人,你去仿造一本,人家不就倒霉了?” “是我要看一看,你都不让吗?我去仿造它干什么!是个乡镇企业吧?一群农 民办的厂,我仿造他们的文件不掉价吗?” “荣征,不许你胡说。好吧,你非要看,我就给你带去,明天一定还我啊!” “你放心。来,亲一个。” 楚婕甜蜜蜜放下电话,随手把手边处理完毕的云山羊绒制品有限公司的蓝皮本 放进自己的小皮包,开始数着分钟盼荣征的深蓝色雅歌出现在视野里。 “通“的一声推开门,楚婕梦游人一样扑到荣征秘书的桌前,声嘶力竭,“荣 征在哪?我要见荣征!荣征!”明显是哭腔了。 “对不起,小姐,荣总经理不在。”见怪不惊的应对,所有大老板身边的秘书 都有这个本事,尤其对付来路不明,气势汹汹的女人。 “我不信,我要见他!他必须见我!他不能不见!”楚婕瘫坐在地上,哀哀哭 着。这间办公室,她是不会忘记的,在这里她曾经等荣征加班,一直香甜睡熟,直 到被荣征吻醒,在这里她曾收到一份关于母亲梦想的美丽生日礼物,那套礼物她还 没有机会试穿,每每抚摸爱惜,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在这里她曾经走过生命中刻骨 铭心的一步,并且再不能回头。 那时这个房间里只有她和荣征,整个世界只有她和荣征。 那是她以为的世界。 此时这里只有一个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女人,端端正正坐在荣征与她有过无数 次亲密接触的椅子上,居高临下俯视这个没有身份的年轻女孩,“小姐请回吧,荣 总经理现在不在国内。” 她忽然想起什么,“请问您是楚小姐吗?” 微弱的点头。 “这是荣总经理留给您的,他说会与您联系。”一只手提电话。据她的经验, 在荣征处理女人的待遇中,这算是相当高级了。 那面容姣好的女孩应该知足了。 楚婕已完全没有知觉,她大概是凭着惯性回到办公室的。 没人注意到她的失常,人人脸上都为刚到的爆炸新闻大惊小怪,“知道吗?建 港分关的小钟小唐受隔离审查了!” “钟治平,唐子建吗?怎么回事?那老老实实的小伙子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这世道就没有正经人了!” “不清楚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建港海关不是在试用新的电子报关系统吗? 结果圆满,从无差错,可是就在最后一次抽查新旧两套系统资料对比核验时,突然 发现有一笔出口报关资料在新系统上毫无理由地消失了,这下整套试用期间的报关 资料全都要重新核对,建港那边忙了个人仰马翻,初步确认不是系统出错,似乎是 人为的!控制中心的钥匙,只有小唐小钟有,自然就成重点怀疑对象了。” “他们删掉报关资料干什么呢?” “不明白,我看他们也不象。没准是外星人干的。” 在一屋子的沸沸洋洋之外,楚婕独自立在窗前。 铅云密布,压抑的雷声低声喝道,携面目狰狞的云雨滚滚而来。 在楚婕眼里,天地一片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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