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要下雨了。这注定是一场久久酝酿压抑,一触即发的大雨。 落地窗外一片漆黑。妩媚却执着地瞪大眼睛,竭力要从黑夜里看见什么。她也 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郁闷难当,莫名的焦虑不祥象雨前的阴云一层层积聚上 来。 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仅存的几盏灯光。 妩媚并不觉害怕,她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在电脑屏幕前追踪国际汇市最新变动的不眠 之夜。只是今天这个郁郁寡欢,隐怒不发的夜晚格外令她感到压迫。 冷气机源源不断制造出人工凉爽,象一只毫无生气的无形大手,带着隐隐约约 不可明状的重量向她包围上来。妩媚再一次把灼烫的脸颊贴在玻璃窗上,体味着一 道冷冷的镇定。她渴望整座楼里透明牢笼一般的玻璃窗顷刻破碎,让真实自然的山 风扑面而来。 自从上次偶遇哥哥邓剑辉,他那简单到极点的几句话一直在她心头萦绕。建州 的贩毒集团并没有在音佳破获化妆品藏毒案之后偃旗息鼓,妩媚在那次劫难中已有 所感觉,对手是一个势力强大,构造严密的黑社会组织。音佳的远走异乡,哥哥的 临危受命,永远在记忆中闪亮的,交织在黑白制服与金色关徽的日子,时刻在妩媚 心中默默形成一个责无旁贷的呼唤。 利用工作的联系,妩媚着手对各种金融机构的业务环节进行调查,她越来越信 服哥哥的分析,贩毒组织必定通过某种特殊途径处理金钱交易,从他们交易的数量 和规模推测,数目惊人的金钱在以一种合法途径改头换面公开运作。 深夜了,妩媚仍在灯下冥思苦想,写满猜想和问题的纸撒了遍地。怎样才能从 正常金融业务中找出犯罪活动洗钱的痕迹呢?妩媚深悔自己对资金往来的操作实务 一无所知,她想好等明天荣凯一回来,就提出到冉涛的市场部参与公司筹集经营期 货资金的业务。荣盛公司以自己独有的期货经营权代理经纪客户的金融投资,通过 香港进行股票,期货和外汇交易。妩媚相信自己公司的资金筹集与往来流程就是大 好的学习机会。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妩媚浑身一激灵,“谁?” “我是冉涛。”走廊的灯光穿越开启一半的门流泻进来,冉涛疲惫憔悴的脸出 现在晕黄的背景里,“对不起,方小姐,我惊扰你了。” “冉哥,我没想到是你。”妩媚起身迎上。冉涛每天行色匆匆,在公司鲜少露 面,但他持重温和的风格,小事不经意处流露出的体贴关注,是令妩媚备感亲切的。 即使没有荣凯的特别叮嘱,妩媚也始终对这个充满兄长风范的大哥怀有由衷的敬爱。” 大哥,这么晚了,你还来公司?”话一出口,妩媚立刻想起近日来公司里盛传冉涛 被离婚官司缠得焦头烂额,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尤其对此类私人事件敬谢不敏,但 心底不是不为冉涛牵挂的,她直觉冉哥有难言的苦衷。 除了周扒皮,但凡有家可回的人,谁半夜三更出门? “你不也在公司吗?”冉涛尽量礼貌地笑一笑,实在心事重重,比不笑还难看。” 我在楼下没看见你的车,以为你不在呢。” “我的车送去换闸皮了,明天才拿回来,所以我干脆住公司里。冉哥,进来坐 一会儿吧,我给你沏点茶,小谢从湖南老家带来的,今年新下来的毛尖。” 冉涛略一迟疑,早知公司里只有妩媚一个人,他就不进来了,对待妩媚微妙的 身份,他是要特别小心的。 但这时候抽身就走,也太说不过去。 他明显拘谨地进来坐下了。”荣凯明天回来?” “嗯,明天上午到。冉哥,你又要出差吗?”妩媚留意到冉涛手里的小皮箱。 冉涛有点紧张,“本来不是我去,嗯,你听说了吗,阿亮晚上让狗给咬了,我 明天得替他去一趟西宁。” “阿亮让狗咬了?怎么回事?严重吗?”妩媚着实吃了一惊。 “他跟阿冬几个人在红梅街上闲逛,碰到个小姑娘带着一条狼狗,不知怎么就 把阿亮又追又咬,还好骨头没伤,腿上给撕裂一道大伤口,在医院缝了三十几针。” “他干什么了?” “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指天划地说什么也没干,好好走路呢就被狗追上了。 我才不信呢,那几个坏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准是他们招惹人家小姑娘,狗最护主 人,当然不放过他!” “那狗呢?” “阿冬他们七手八脚给打死了。听说那狗到临死最后一口气还往阿亮身上扑, 眼睛都是红的。这要是条疯狗,阿亮可就惨了。” 妩媚一向对阿亮莫名反感,所以此时倒是更为那只英勇的狼狗惋惜,“咬他是 活该!只可怜那狗。” 她忽然心生一念,“冉哥,正好明天我跟你去出差吧。” “干什么?是我们开发部的事,你……”冉涛不安,“我去把客户的一笔钱调 过来,荣凯说……” “冉哥,就是荣凯让我去的。”妩媚决定先斩后奏,借用尚方宝剑抢住这个大 好机会,“荣凯早想让我去开发部,他说先让我跟你走一趟,认识认识客户。可能 这一阵你太忙,他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是吗?”冉涛满腹狐疑,赶紧自我检讨,“嗨,这几天我忙自己的事都糊涂 了,公司的事就顾不上了。真是荣凯想叫你来开发部?” “是啊。冉哥,你,你放心,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妩媚小心避免着“离婚” 这两个字。 冉涛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含糊地说着,“你都知道了,这么说荣凯真的下 决心让你来干了?是啊,荣凯对你,还能不信任吗?可是你……” 妩媚赶忙说,“冉哥你别担心,我没问题。冉哥你喝茶。” “其实荣凯想得也有道理,你去做,比谁都安全……”冉涛忽然瞪圆了眼睛, 目光直直落向妩媚身后,一跃而起,满满的茶杯全倾在妩媚裙子上。 妩媚吓一跳,顾不得裙子,沾着满手茶叶回过头去,立刻骇然失色。 门口暗影里,鬼魅一般僵立着一个女人,形销骨利,眼睛深陷,但那眼神凄厉 绝决,寒光炯炯,令人不能直视。她的牙齿得得直响,头发四零八落,实在没有几 分人气。 妩媚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冉涛的妻子赵青屏,才一个月不见,青屏瘦脱了形, 举止大异,全不是往日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妇,她剧烈颤抖的身影虚虚浮在摇曳的暗 光中,象一个被复仇火焰燃烧着的魂魄。 妩媚战战兢兢迎过去,“嫂子,大,大嫂,你怎么来了?”一记耳光闪电一样 煽到她脸上,青屏紧咬牙关迸出两个字,“贱货!” 妩媚踉跄后退,刚被热茶烫红的手指登时就觉不到疼了,“嫂子……”她实在 被打懵了。 这一掌打醒了惊呆的冉涛,“青屏,你干什么!”他冲上去扶妩媚一把,“方 小姐,你……”他羞愧,痛悔无以言表。 “你住口,冉涛!你跟这个小婊子一样不要脸!”青屏声嘶力竭,全身抖得象 秋风里残破的树叶,她眼里干涸得一滴眼泪也没有,有的只是咄咄逼人,痛彻肺腑, “冉涛,你,“她一点点把这个名字咬碎了,“要不是亲眼看见,我到死也不信。 我跟着你十四年,瞎了十四年的眼!” 她猛地从身后拖出一个孩子来,“朝阳,你过来!” 抖成一团的孩子已经吓得干咽哭不出来,她象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惊恐万状地 坠着妈妈的手往后躲,“妈!我不!爸!”她看看似乎都不是有救的样子,凄凄地 扁扁嘴叫,“方阿姨!” “住嘴!”青屏母兽一样地嘶喊,几乎把孩子推一个跟头,她手指着妩媚,眼 里喷火,“朝阳!你看清了,她不是阿姨,她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只不要脸的狐狸 精!她专吸男人的魂!就是她,迷走了你紫屏小姨的男朋友,又把你小姨害进了大 牢!然后她又偷走你爸爸!让你爸爸跟妈妈离婚,不要你。她的心比蛇还毒!” “你!”她扯着朝阳逼近过来,仇恨的火焰直直燎上妩媚的面,“你跪下,给 我和孩子跪下!” “青屏你不能这样!”冉涛扑上来,被妩媚一把拦住,“大哥?别!”青屏刚 才一番话中提到的名字象投进鸟群的一块石头,惊飞了她头脑中一团混乱的思绪, 是谁,是什么?她苦苦求索着,象看见一丝光亮,象开启一个噩梦。 “嫂子,你别生气,我……”她死死挡住冉涛,“我做错了什么,要打要骂, 都随你,别,别吓着孩子。” 她在青屏面前跪下了。 “方小姐,你,不行,青屏……”冉涛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 “冉哥,我求你了,让嫂子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朝阳,你打她!”青屏把孩子拽到妩媚跟前,瞪眼,“叫你打!” 她拿起孩子的手,打在妩媚的脸上,“妈妈说一句,你说一句,说,你这个贱 货!” “你,贱货。”小嘴一咧,奶声奶气。 妩媚的眼泪直流下来。 “再打,说,这一下是为紫屏小姨!” “为我紫屏小姨。” “说,你以后长大了,绝不作她这样的女人!” “我长大了,不作女人!” “还有,从今以后,你没有爸爸了。” “妈!”哀求的眼睛。 “说!” “我,没有爸爸。爸!” 惊天动地的哭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走,跟妈妈走。”青屏狠命抱起孩子,最后抛下轻蔑到极点的一眼,“你们 这对狗男女接着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她象出现时候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朝阳的哭声,是空房子里久久不散的回声。 冉涛一拳砸在保险柜上,他低沉地吼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妩媚仍直挺挺跪在地上。她被自己的设想吓坏了。 “方小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冉涛来扶她,妩媚痴呆呆地没有回应, 冉涛双膝一软,跪在她对面,“你打我吧,骂我吧,我不是人!” “冉哥,你干什么,快起来!”妩媚如梦方醒,她扯着冉涛站起来,“我没事, 大哥,我真的没事!” 冉涛整个人全然走了形,他象一袋面随着妩媚倒在椅子上,痛哭失声。 妩媚头痛欲裂,她挣扎着想了想,转身从办公桌里摸出一瓶白兰地来,捡起地 上滚落的茶杯,满满倒了一杯,塞到冉涛手中,“大哥,先喝!”自己索性抄起酒 瓶灌一大口。强烈的刺激逼迫她混沌一片的思维清醒起来。 冉涛愣愣怔怔,盯着摇曳的酒杯,猛然一把抱住,泼泼洒洒全倒进口里。 酒精立刻变成泪水和话语。 “小方,求你饶了我,我这干的是什么事啊!可,我,我实在没别的办法,我 必须让她们娘儿俩走!不能跟着我了!” “冉哥,你别急,慢慢说,你是要跟嫂子离婚吗?”妩媚给他添满酒,自己也 不住地喝,借以壮胆。 “我,只有离婚这一条路。青屏她不肯。你不知道,我们俩从小就在一块儿, 青屏她,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我当兵那几年,她还没过门呢,我们家两个半身 不遂的老人都是她给侍候养老,最后送的终,我,欠她太多了,一辈子还不完哪。 所以我怎么也得让她走,带着孩子走。离婚!我想尽了法,都不行,青屏她不信我 会变心。我说是外面的女人,她死活找上门去问个明白,而且她知道我从来不沾乱 七八糟的女人,我越编她越不信。万般没法,我只好跟她说是你,你别生气,她恨 你,说你专勾引男人,只有你她知道比不上,我还以为她不敢来找你,所以……可 没想到……” “大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跟嫂子离婚?” 冉涛头上青筋毕露,脸上的肌肉一条条抽搐,他抬起血红的眼睛,“小方,既 然你,你已经都知道了,我,我也不,不瞒,瞒你了。我知道就要出事了,你别, 别让荣凯,荣凯知道,我,我有预感,这事,早晚露出来,我,跑不了,我干得, 太多了,没法跑,出了事荣凯有人护着,我,我没路可逃,而且,我跟荣凯早说好 了,我们是兄弟,出了事,我替他顶着,就说荣凯只知道钱的事,货,都是我经手。 我, 没的跑,全是我的,我不是死刑也是无期,我查法律书了,跟毒有关的事,严。” 妩媚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冉哥,你们在做毒品!公司做金融投资的钱, 都是毒品上来的!你们每次去跟客户联系,就是在贩毒!荣凯投资在房地产上的, 都是在洗黑钱!” “你,反正荣凯都告诉你了。我,我死之前得让青屏走,跟我离婚!她什么也 不知道,我瞒得死死的,我为她做不了别的了,可得给她留一条活路,让她走哇!” 冉涛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再一次把酒杯一饮而尽,人已经滑溜到地上。 妩媚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把声音喊出血来,“冉哥!你好糊涂!你,你 们干什么不好!你们为什么要做毒品!” “嘿嘿,小,小方,你,你不懂,你不,不知道,我们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我们没上完学,什么本事,学问,都没有,除了胆量,没了,怎么办,你说我,我 们怎么赚钱?危险,我知道,犯法,知道,可不危险不犯法的事轮不到我干呀!可 恶,我也知道,我跟荣凯,自己绝不沾一点那东西,弟兄们,都挨个儿嘱咐他们, 不许碰,谁碰谁就完了,我见,见多了,那,那些上瘾的,人,人不人,鬼不鬼, 比死还难受!我也知道我干的事,缺德,要遭老天爷报应的,我扇自己耳光,我早 完了,可我没退路了,我还得接着干,我完了……” “荣凯,都是荣凯干的!冉哥,紫屏是谁?” “紫屏,青,青屏最小的妹妹,最漂亮。是,是我,我害了她。她通过我,认 识荣,荣凯,我劝她,她不听,非要跟荣凯,她说她不告诉她姐,我,就没管,青 屏一直以为紫屏在跟着荣凯做生意,出息了。紫屏后来成了荣凯手下,最得力的红 人,她,她带货出去,从来没出过差错。” “所以嫂子一直恨我害了紫屏!” “小方,我,大哥对不起你,大哥劝你一句,你别太恨荣凯,荣凯有他的难处, 他想过收手,不干了,可太晚了,他要是洗手不干了,断了吸毒,人的货源,他们 饶不了他,一人一口都能把他生吃了,从南到北,多少个黑社会老大给荣凯放下过 话,别想撤,谁也甭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块死。荣凯没辄了,只有走 到哪天算哪天。紫屏被抓了以后,他自己出去带钱带货,明天,他就是随身带笔大 货过来。是实在没办法了,他才舍得让你也来干,海关查得越来越紧,你,是女的, 又是从海关出来的,你干,比谁都安全。荣凯,他是喜欢你的,他,他对你,比对 紫屏真心。” “荣凯,他对不起我!”妩媚提起这个名字几乎要吐出来了,“他对不起我的 事太多了!” “小方,那件事,你别怪荣凯,他,他当时是怕伤了我的面子,才对你的朋友 下手的。” 一个炸雷紧贴着妩媚的头皮轰下。 “谁都没想到,你,你当着所有弟兄的面,讲你的朋友怎么抓了紫屏。荣凯担 心我受不了,也怕弟兄们以为他偏心你,以后就没人为他卖命了。所以,荣凯下狠 心给海关的人厉害颜色看。我事先不知道,要知道我会拦住他们,后来……” 一声绝不象人发出的惨叫,妩媚捂着脸倒在地上。 她明白了,明白了一切,她甚至知道了她为什么讨厌阿亮。 她记起了那个声音。 她连阿亮被哪只狗追踪都明白了。 “阿满,我对不起你!你等着,我会给你报仇,一定。”她死命咬着自己的手。 窗外,暴雨倾盆而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