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楚婕早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了。 她身上的白色礼服,荣征给她买的,在他们认识第一天买的,她平生只穿过一 夜的,象初恋一样美丽的白礼服,被雨水浸得透湿,几乎要融化进她的身体。 而她的身体,已经融化成雨水一样无形无力了。 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她是一尊小小的,雨水塑造的雕像。 她任凭风雨狠狠鞭打着她,撼动着她,粉碎着她,她只是拼命睁大眼睛,在衣 服上搜寻着那一滴冰激淋奶油的痕迹。 那似乎是千年以前的生命轮回,在一个温柔如水的黄昏,她在衣服上洒了一滴 冰激淋。那一刻,全世界花香芬芳,鸟语婉转。 最后她木然走进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小小宿舍。 紧紧攥在她手心里的手机,象死了一样从没有过响动。 她任全身淌着水,全神贯注地按下电话号码。 “哎呦,这是谁呀?这么晚打电话来?”妈妈咕咕哝哝着接电话。 “妈,是我。” “死丫头,你疯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一个电话都不往家打!” “妈……”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什么事也没有。我,我就是想你了。” “想我了就回家看看嘛。全世界最忙的就数你们海关是不是?离了你地球还不 转了?离家那么老远!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悔,当初就应该逼你上医学院。咱家楼下 的梅梅,在市里医院穿白大褂,全家人有病都得依靠,生孩子也在自己医院生,要 多方便有多方便……” “妈!对不起!”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知道你就迷上海关的黑制服了。上礼拜电视新闻里还拍 你们海关的事呢,我跟你爸眼睛都瞪酸了,全是一样的衣服,怎么也找不出你来。 你肯定在里边,是不是?没关系,你爸把那段新闻都录下来了,以后慢慢找。哎, 你有男朋友了没?” “没……妈,你跟爸身体都好吗?” “好,都好。你怎么搞的,姑娘家到了这个岁数,该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个着 落,你看人家梅梅……” “妈!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我什么呀?这丫头,说话没轻没重的。只要你好好的,我跟你爸就放 心了。不就是没当医生吗?海关也不错。你爸现在一听见人家要出国就赶快过去说, 我闺女在国门口把着呢。哎怎么不说话了?你到底有事没事?” “……没,妈……对不起……” “你今天是怎么了?没事我就挂了,深更半夜的,你也早点睡,明天还上班呢。” 电话滑落到地上,随即是女孩柔软的身体。 楚婕微微苏醒过来,她开始觉到痛,悔,挣扎,幻想,和留恋。 毕竟她年轻,毕竟生命值得留恋。 不知过了多久。压在她身下的手机小鸟一样啾啾唱起来。 楚婕惊得跳起来,盯着一个怪物般盯着手机。她已经等候它等得绝望,以致现 在不能相信它真的响了。 她终于扑上去,颤抖双手打开它。” “婕,是你吗?”这是世界上她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楚婕在半分钟以后才说出话来,“荣征!你在哪?” “我在美国。婕,我都知道了,我现在不能留在国内。等风声过去了,我会回 去。” “你现在就回来现在就回来……”楚婕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喊。 “婕你冷静一点,我怎么能现在回去自投罗网呢?我告诉你,前几天我不跟你 联络,就怕你坚持不住把事情弄穿了。婕,你听好,千万别一时冲动,自己去承认 那几件事。要查到你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你坚持住,一口咬定你没去过控制中心, 让那俩小子背着黑锅就行了,反正没有人证物证。你别承认你跟我的关系,咱们俩 的事,除了妩媚没人知道,你叮嘱她不许说!我已经托了上层关系,很快会把金象 的案子摆平,实在不行就把罗正天扔进去,他收了我的钱……” “荣凯,是不是你仿造了云山羊绒厂的蓝皮本,假冒他们的名义免税进口了澳 大利亚细羊绒?” “什么云山?什么羊绒?我没听说过。” “荣凯!是我亲手把云山的三来一补蓝皮本交给你的。现在他们的海关记录上 平白无故多出四百吨免税进口的羊绒!” “怎么?这事也出来了!婕,你千万别承认你给过我蓝皮本!” “云山厂的进口报关一向是我处理的,只有我有机会拿到他们的蓝皮本!荣征, 求求你回来吧,回来吧!你不去把这件事认下来,他们厂就惨了!山里好多人家……”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管一帮农民的事?活该!我不会承认!就是查到我,我 也一口咬定是他们自己走私进关,转卖给我的!” “你……” “你要是早听了我的,去办一本塞舍尔护照有多好,现在你就不在中国了。婕, 记住,什么也不要承认,切记!切记!好了我不多说了,你不要再到我公司去。亲 爱的,我爱你。” “卡达”一声,楚婕听清楚了自己身体里最终破碎的声音。 自此她真的走到了尽头。 毫无余地。 她一瞬间镇静从容得出奇。 把窗户打开一道缝,她冷冷地看着夜雨把那个手机无声地吞没掉,甚至还带了 极浅的一点笑。 她不慌不忙地把整个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抱膝坐在地上,眯起眼欣赏着自己心爱的小房间,好象要去度假前对家的留 连。 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她吃完整瓶安眠药。 在灯光下,她鉴赏着荣征给她的瑞士十字军刀,满意而果断地将寒光闪烁的刀 锋切进丝绸一般冰清玉洁的肌肤。 几乎半透明的少女的皓腕上蹿出生命鲜艳的源泉。 她轻松呼出一口气,在床上躺好,让血流在地上。 事后看到过楚婕的每一个人都说,是毫无生机的人,才会给自己安排如此绝决 不留丝毫生还机率的死法。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染一滴血在雪白的衣服上。 也再没有觉到疼。 她静静,静静注视如此年轻蓬勃的生命从身体里流逝,流逝。 凝视枕边叠得方方正正的海关制服时,她有了一点点伤感。 女孩最后的一个遗憾是关于她的衣服。她预感到她将再没有资格穿上这套她一 生中最引以为荣的海关制服了。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向什么人道歉才可以,她茫然地用最后的意识念出一个个名 字,和她发自内心的忏悔。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她的思想无比清醒光明,音佳对她说过的话清晰地显 现出来。 她说,上帝,求你原谅我,求你饶恕我,求你拯救我。 音佳音佳,你在哪里,你帮帮我,帮帮我。音佳,音佳。 她的最后一个动作,似乎想拉动窗边悬着憨笑小熊的铃铛。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