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人洞里的女孩 推开这座老房子的门,看到的是一屋子怪异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声音从房屋内部传出来:“哎呀!红孩儿大人大驾光临,真是难得。” “少废话了。你有毒药吗?” “毒药?红孩儿大人难道也有要暗算别人的时候?哈。” “别笑了!到底有没有?” “当然有啦!只不过,你要对付的人是神仙?还是妖怪?什么系的?这些条件 不同,所用的药就不一样。” “你别问那么多了,把你最厉害的那种毒药给我就好了。” “好吧。拿去。不过这种毒药连‘神无系’的神仙都能毒死……你要这么厉害 的毒药要干什么?” “……你想让我杀了你吗?” 两条路。 一条比较窄,路旁都是树,看起来有点阴森,但很有乡间小路的风味。 另一条,则是宽敞的大路,路边有路灯,地面也全是水泥的。 “喂喂,现在我们应该往哪边走?”孙悟空指着前面的那个岔路,问负责带路 的猪八戒和沙悟净,“你们两个对这里那么熟悉,应该知道那条路比较近吧?” “这边。”猪八戒和沙悟净两个人同时说着,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沙悟净 走向了那条小路,猪八戒走向了那条大路。 “喂!”猪八戒不满的叫起来,“这边比较近啊!” “可是那边有夜人洞。”沙悟净简单的说。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什么人?难道还会怕那些低等夜人不成?!”猪八戒 指了指沙悟净身后的路,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路,“何况,这边比那边近了将近两 天的路程啊!” “进了夜人洞,很少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沙悟净仍然面无表情,“所以我 绝对不去。” “我绝对要走这边!”猪八戒高高仰起头,“就算赌气也要!” “那好,你自己去死吧。”沙悟净转身走上了自己选择的路。 “喂!你这家伙怎么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看了看剩下的两个人,猪八戒叹 了一口气。“算啦。那么,我们三个人走这条路吧!” 唐三藏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喊住了沙悟净:“等等,我也要走这边。” “喂!你们两个!” 唐三藏转头看了剩下的两个人一眼,“我们在废城的酒馆碰面吧。” “假如你们死了,我们会帮你们买棺材,别担心。”沙悟净说。“走吧。” 孙悟空看看渐渐走远的唐三藏他们,又看了看猪八戒,不知该说什么。 猪八戒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愤怒中掺着高兴。 “算了吧,他们走了也好。我们一起走。”猪八戒拉起孙悟空的手,走上了大 路。 走到一半的时候,路开始渐渐变窄,四周的景色也开始渐渐荒凉。有的时候甚 至能听到野兽互相扑击而产生的号叫,和一群又一群在腐烂的兽尸上空盘旋的乌鸦 发出的叫声。 路的尽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一阵微风吹过,山洞里就会飘来一种腐烂 的潮湿的味道。 孙悟空心里已经有点发毛,但猪八戒仍然不住口的在抱怨:“这些家伙也太过 分了!眼看着伙伴独自去涉险,居然还说‘我会替你们买棺材’之类的话!真是人 情似纸张张薄!姓沙的倒也罢了,那个唐三藏号称‘慈悲为怀’,却净是作一些忽 视同伴安危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等我们好好的到了废城,他们却还在路上慢慢 的爬……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的嘲笑他们一番了!” “八……八戒……”孙悟空拉了拉猪八戒的衣袖,“这样说太过分了。” “嗯?我过分?!”猪八戒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悟空在猪八戒爆发前急忙解释,“其实,三藏 他们是故意要和我们分开走的。你记得吧?我们从二郎神的桂花林里出来的时候, 并没有看到红孩儿。” “当然!他逃跑了啊!”猪八戒打岔道。 “可是,前几次操纵他人进行的攻击都那么厉害,现在真人露面,不至于这么 胆小怯战吧?再说,假如真的利用地形放火,他也不一定就是打不过我们。”孙悟 空顿了顿,继续说,“所以,三藏他们怀疑红孩儿是不是会在那条安全的路上布下 陷阱……” 猪八戒非常不情愿的接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我们,而独自去冒 险?” 孙悟空叹了一口气。“的确是这样的。” 猪八戒看了看孙悟空,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自始至终都走在一起, 他们并没有跟你交谈啊!” “这……” “不许告诉我刚才那些话都是你推测出来的!”猪八戒直盯着孙悟空的眼睛, 一字一字问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对不对?” “这……我……唉。”孙悟空又叹了一口气。“就告诉你好了。你看,我的眼 睛很特殊吧?” “对啊,是红色的。蛮少见的。” “这双眼睛,有很特殊的能力。只要看着他人的眼睛一两秒钟,就能看到对方 此刻心中所想的事情。” 猪八戒瞪大了眼睛,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孙悟空也看着他。 过了片刻,猪八戒愤然转开了目光。“不论你是否真的能看透我在想什么,这 样互相对视着真让我觉得不舒服。”他说,“废话少说了。你做好准备了吗?我们 马上就要进洞去了。” 孙悟空带着几分犹豫,点了点头。 猪八戒看着那个洞窟,并没有移动的意思。 “……其实,我也有些害怕。”他突然说出这种话,让孙悟空觉得非常惊讶。 “沙悟净说的对,进去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偶然有些幸运者,也都已经支 离破碎,不能称为‘人’了。之所以坚持要走这条路,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 么厉害而已。所以,”他顿了一顿,“假如你感觉害怕,还是去唐三藏他们那边比 较好。” 孙悟空沉默。 猪八戒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起来。“我们在这里发呆也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 进去吧。” 另一条路上。 唐三藏最先开口打碎了沉默。“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是。看来,好象真的是逃走了……不过还是不要放松警惕的好。”沙悟净看 了看唐三藏,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 唐三藏一笑。“当然是因为这样战胜的几率会增大啊。” “那为什么不要他们两个一起跟着来?”沙悟净继续追问着,“那样不是更容 易获胜吗?” “因为他们就算来了也没有用。”唐三藏别开了目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沙悟净看着他,好象看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你很奇怪。”他说,“我从 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猪八戒对你很坏,你们天天冷眼相对。我以为你会很讨厌他, 可是你居然不愿意说他的缺点。” 唐三藏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他是个好人。” “好……人?”沙悟净摇了摇头,“我讨厌他。” 越是深处,那种腐烂潮湿的气味越浓重。 猪八戒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手握着鞭子,走在前面。 孙悟空跟在他身后。 周围很静,静得恐怖。这种怪异的安静让人的神经越绷越紧。 根据时间来看,他们已经进入了山洞的中腹,地势也渐渐平坦宽阔起来。 突然之间,他们听到了一种缥缈,不真实,断断续续的高音。好象超声波一样, 震荡着他们的平衡系统,造成一阵阵的眩晕。 空气中,弥漫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恶臭,让人反胃到了要晕过去的程度。 猪八戒咬住嘴唇,紧紧掩住耳朵,克制自己不要摔倒或呕吐。 孙悟空已经开始觉得头疼欲裂了。 “轰隆”的一声巨响,整个山洞都颤抖起来。 猪八戒和孙悟空都在一瞬间明白了——出口被堵住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生物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快如闪电的对准猪八戒的 咽喉射过来,似乎恨不得一下子就切断他的喉咙。 猪八戒向后退了一步,躲了过去。 那个生物一击不中,便没有再攻击,如壁虎一般粘附在对面的石壁上。 这时,他们才发现——那是一个已经不像人的人! 由于常年不见阳光,他的皮肤变得病态苍白,甚至有些青兰。连血液的流动都 能看的一清二楚。皮肤表面长满了细细的白毛,手脚长得不可思议,那样镶嵌在石 壁上,好象某种原始大蜘蛛。 紧接着,四周的墙壁上,阴影中,都走出了一群又一群像这样的怪物。他们似 乎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是贪婪的看着他们两个,嘴里发出“呲……嘶”的声 音。 猪八戒也用敌对的,充满杀意的目光盯着他们。 双方这样对视了片刻之后,就好象谁下了命令,这些被称为“夜人”的人纷纷 离开了他们站立的地方,不顾一切的扑向孙悟空和猪八戒。 “哼!我最讨厌恶心的东西了!”猪八戒甩开紫铃蔷薇鞭,在自己周围舞成一 团光幕。凡是触到了光幕的夜人,统统被缴得粉碎。蓝色的血液四下喷射。 “风神朱雀镰刀!” 顿时,山洞里的气流统统集中在孙悟空手心里,然后暴射而出。无形的空气在 这时变得如镰刀般锋锐,不仅是夜人,甚至连山洞里的岩石都被削了下来。 “白痴!”猪八戒躲过了两道镰风之后怒骂:“你想公报私仇,连我也一起杀 掉吗?!” “对……对不起!” 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吧? 地上夜人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孙悟空因为法术的关系,开始有些喘粗气, 猪八戒的鞭子也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夜人的攻击仍然没有减弱。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们就不能静一静?几百年了没听 到人的声音了?我突然想听听他们说话。” 这声音也许没有太多威严,也不太流利,但非常的清脆悦耳。奇怪的是,这些 疯狂的夜人似乎有些惧怕那个声音,几乎是立刻停下了攻击,喘息着看着他们的猎 物。 于是,一个小小的女孩从洞窟暗处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他们面前。 她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赤着双脚,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脸上、手上,全是 污渍。脏兮兮的紫色头发又乱又长,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微微蹙着眉头,目光呆滞而忧郁,仰视着猪八戒。 “你们……是神仙吗?”她问。 猪八戒点点头。 “我叫蜘蛛。”女孩说,“我不是妖怪,不是神仙,也不是人类,我什么也不 是。……你们既然是神仙,又是从外面来的,那你们知不知道,斗神太子哪吒大人 最近好吗?” 孙悟空和猪八戒对视一眼,一起摇摇头。 “不知道吗?那么,月神嫦娥仙子呢?” 两人又一起摇摇头。 蜘蛛好象有点失望,叹了一口气。 “你……认识哪吒?”孙悟空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他和嫦娥仙子救了我。怎么说呢……几千年前,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类而已。而且得了重病,又没有亲人,只好一个人在垃圾堆里等死。唔,其实不只 是那个时候,我一生都生活在垃圾堆里,跟野狗野猫抢东西吃。虽然也曾经考虑过, 吃垃圾活下来,和绝食死掉哪一种更好,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活下来。”她的语气没 有任何感情和波动,好象在说一个跟她八百杆子打不出一点关系的人似的。“扯远 了。反正,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哪吒大人和嫦娥仙子就出现了。他们似 乎是到凡间来游玩的,顺手救了我。他们是很好的人。甚至为了不让我再遇到类似 的苦难,而送给了我一具不死的身躯。这个身体,只要还有一个细胞留下,就会重 新生长。不过……就算有了不死身,我的生活仍然没有改变。仍然像野猫野狗一样 的活着。而且还会活得更久。直到世界崩瘫的那一天。” 猪八戒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孙悟空觉得喉咙有些苦涩。“难道……除了哪吒和嫦娥,就没有别的人来帮助 你吗?” “也不是没有。”蜘蛛仍然是淡淡的说,“我也曾经被好心的凡人收养过。他 们对我很好。可是几年之后……他们就感觉到可怕了。我永远不会长大的,但他们 却在一天天的改变。我曾经被收养十年之后,当作妖怪一样的被赶出来,曾经被冷 言冷语的对待过,也曾经跟一对夫妇过了一辈子,直到那对夫妇去世,然后我又回 到了我原来的地方……唔,我是不是应该改名叫做垃圾?”她微微一笑。 虽然是笑,但她的眼睛中仍然盛漫忧郁。 孙悟空和猪八戒一点点也笑不出来。 周围的夜人渐渐散开了,伏在地上吞吃他们死去同伴的尸体。山洞里一片咀嚼 声。 蜘蛛却好象根本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说着她的事情。“我渐渐的发现,活得那 么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好处也没有。于是,我的生活目的变 成了拚命找死。我什么方法都试过的,比如故意犯法,被执行枪决,吞下化学原料, 纵火自焚……可是我还是死不了。唯一的收获就是让我成了自杀专家。哈!”她又 笑了笑。 “言归正传。几百年前的一天,我突然发现活着其实也是有乐趣的——因为我 遇到了一个人。他是个灵媒师。虽然常常装模做样的骗人,但他真的是很厉害的。 他发现我跟一般的人不一样。于是,我有了一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蜘蛛的目光落到了地上。本来就很忧郁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雾水。“我想, 我是很喜欢他的吧。他了解我长生不死,所以我不必担心他会像其他人那样,被我 吓到。也不会抛弃我……所以,我觉得很幸福。可是……再怎么感觉幸福,也改变 不了现实的不幸。”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在一起过了几十年。最后,他死 了。这是自然的规律,我无法改变,也不能为他做什么。我想过要跟他一起死,可 是最后却失败了……” 蜘蛛用力摇了摇头。“别谈他了。之后,我就找到了这个号称没有幸存者的地 方。当夜人们看到我的时候,就像刚才对付你们一样,一窝蜂的把我撕碎了。可是, 我并没有死。我的碎片穿透了他们的腹部,又重新结合在一起了。从那以后,所有 的夜人都怕了我,再也没有人敢吃我。我也再没有离开这里一步。” “为……为什么呢?”孙悟空问,“既然活着如此痛苦,又为什么……和这些 家伙生活在一起?” “因为,这样我会觉得幸福一些。” “我不懂。” 蜘蛛一笑。“你知道吗?这些夜人是怎么来的?他们并不是什么特殊种族。他 们本来都是神仙。而且都是天庭的高官。” 猪八戒和孙悟空哑然。 “他们都是因为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误,而被罢黜,扔在这里的。如果看仔细 一点的话,或许你会认得他们当中的一两个,尽管他们……现在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此时,那些尸体几乎都被吃光了。夜人们又盯上了猪八戒和孙悟空,随时准备 扑上来。 蜘蛛拉住了猪八戒的手。“别理他们了。跟我来,我带你们从另外一个出口出 去。” 穿过一段黑暗的路程, 蜘蛛在一道石壁前站住, 指着墙上的一个开关,说: “只要拉动这个开关,石门就会打开了。” “为什么要帮我们?”沉默已久的猪八戒终于开口。 蜘蛛笑了笑。 “几百年来, 终于有人跟我讲话了。我觉得很高兴。”她说。 “不过,我放你们走,也不是无条件的。” “说。”猪八戒简短的回答。 蜘蛛的笑容消失了。看看猪八戒,再看看孙悟空,“你们是神仙……应该知道 怎样完全消灭一个生物吧?”她一字一字说:“放你们走的条件,就是杀掉我。不 论谁出手都行。” “这种要求……我们怎么能做到?” 孙悟空话音刚落,猪八戒的手心已经按住了蜘蛛的额头中央。 一粒、两粒……无数粒的金光色光点从蜘蛛的身上散开,漂浮在空气中。 “……谢谢你。知道吗?那个灵媒师,有一双跟你很像很像的眼睛。”蜘蛛眼 中的忧郁不见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我觉得好幸福。”她低声说。 然后,她的身体,她的声音,还有她那短暂却美丽的笑容,在瞬间崩溃了,散 成了无数的小光点,在空中轻轻飘浮着,慢慢落下,在接触泥土之后,就熄灭了。 蜘蛛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就好象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世界并没有改变。 孙悟空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猪八戒默默的拉动开关,从墙壁上移开后出现的出口里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是黄昏了。 猪八戒踩在柔软芳香的草地上,深深呼吸。 孙悟空默默地走到他身边。 “你在想什么?”孙悟空突然说,“为什么你会毫不犹豫的杀死那个女孩子?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很像你?为什么……” 啪! 孙悟空眼前一阵眩晕,跌坐在地上。 猪八戒俯视着他,脸上挂着一种孙悟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愤怒而冷酷的表 情。“如果你敢再窥视我的思想,”他一字一字说,“我会杀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