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儿国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静静的撒到了房间的地板上,也撒到了沙悟净的脸上。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呼唤着他。“悟净……醒一醒,悟净。” 女孩子的声音,女孩子的脸,女孩子的手。 沙悟净努力睁开眼睛,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连近在咫尺的景物都已经变形。 女孩子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很愉快,几乎是感动的在说:“悟净?你醒了吗?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这种用词方式,感觉怎么那样熟悉……好象在那里听过…… 沙悟净从晕眩中清醒过来,集中全部力量去看那张正在微笑着的脸。 很瘦,很可爱的女孩子。就算没有在笑,也会给人一种笑的感觉。而当她笑起 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使。 看到这张脸,沙悟净突然不由自主的叫出了一个名字:“琉璃!” “你终于醒了!”女孩开心地笑起来,眼角的泪痕反射着光芒,“是不是有点 口渴?要不要喝点什么?放心,我已经打电话给医生了,他马上就到。” 沙悟净抱住了头。 一些记忆的碎片跟那个名字一起浮现在脑海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全都是些不 愉快的回忆……不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唯一感觉到的就是—— 歉疚。究竟是为了什么歉疚? “……对不起……”沙悟净用干渴,沙哑的声音问:“你是谁?” 琉璃停下了动作,惊讶的看着他。 粉红色的房间,散发着玫瑰的香味。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淡粉色毛毯,一张矮桌 上,放着几本书,和一盏精巧的蓝玻璃台灯。 猪八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装饰着乳黄色蝴蝶结缎带的床上。 “睡着之前我还在吉普车上,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等等,这里……这不是芩 的房间吗!?” 对,芩。那个开朗洒脱,又不失温柔的女孩子。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要不 是这次旅行,我们一定还在一起呢…… 一瞬间,关于这个女孩子的记忆统统都回想起来了。一切细节都那么清晰,好 象从来没有忘却一样。 猪八戒从床上跳了起来,提高声音喊:“芩!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门打开了,一个女孩子从门后探出头来,嫣然一笑。“见到我 高不高兴?” 猪八戒看着她,愣了片刻,突然大吼起来:“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 里到处都是妖怪!你会被它们吃掉的!快快快,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芩诧异的看着猪八戒,不解道:“你说什么傻话啊?你要回到哪里去?” “你才是傻瓜呢!”猪八戒叹了一口气,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女孩的肩头。 “我真想你。真想赶快结束这次倒霉的旅行,跟你一起上学去。” 芩“扑哧”地笑了出来。“你睡昏头啦!我们不是天天一起去上学吗?你又什 么时候去旅行了?” 猪八戒彻底愣住了。 过了半天,他推开了芩,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这里是哪里?人 间吗?” “不是人间,难道是天堂?”芩笑得更厉害了,“你做怪梦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孙悟空手忙脚乱的扶起一个刚才被自己撞倒的女子, “我不是故意的,请问你没事吗?” 都是这条路!孙悟空在心里大骂,这么急的拐弯,走路的速度稍稍快一点就会 撞到一起!不过,这个人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呢…… “我没事。”女子摇了摇头,很优雅的笑了起来。“其实是我不好,走的太急 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她摘下了墨镜,眨了眨眼睛。 孙悟空的表情就好象看到天上掉下了一个金库在他眼前——又惊讶又狂喜。要 不是那个女子作出“禁声”的手势,他一定会大叫起来的。 “你是林铃!”孙悟空低声道:“真没想到能这样近的见到你!你今天不用工 作的吗?” “不,我的工作多得很。所以我才偷偷跑出来了。”林铃又戴上了墨镜,作了 个鬼脸。“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一起玩‘逃亡’的游戏吧?” “好啊……不过,我还要找我的同伴。我跟他们走散了。”孙悟空挠了挠后脑 勺,“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这里是哪里?” “哪里?”林铃作出一副诧异的样子,“当然是香港啦!” 果然!孙悟空心道,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怀疑了——这里果然是人间!怪不得三 藏他们都不见了……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在不知不觉间,我们的任务已经 完成了?……还是说,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之前的一切,都是本不 存在的吗? 玉石砌成的回廊上,什么都是白色的。栏杆是把流动的水珠凝结在一起制成的。 扶栏外,翻滚着红色的烟雾。 “就在里面。” 带路的少女推开了雕花木门,立刻转身走开了。 房间里,空旷的如同广场。透明的地板下,竟然是一片夜空,还有星星在闪烁。 房间中央,两支用蓝钻石雕刻成的凤形烛台上插着很粗的蜡烛,光线飘摇不定。 两个烛台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张用整块大水晶制造的贵妃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 子慵懒地躺在那里,看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 唐三藏走了进去,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中坐下。 “我的同伴呢?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躺在贵妃塌上的女子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拂开散在自己脸 颊上的头发。“不要担心。他们已经回去了。” “回去?回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人间了。”她的眼睛中流动着一种温暖,好象一个小女孩做了美梦后 醒来的样子。“这里是女儿国,也是你们旅程的最后一站了。我是这里的国王。玉 皇大帝已经和斗神太子达成了和平协议,一切圆满解决,人间恢复了秩序。所以, 你们可以回去了。你们会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再也不会有杀戮,再也不会有危险。 在桃源的一切,对你们来说将会是一场值得回忆的梦境。” 唐三藏盯着她的眼睛,一语不发。 她又笑起来。“你疑心很重。” “你说什么?”琉璃的目光不住流动变化,“你问我是谁?你忘记我了吗?” “对不起……”沙悟净死死抱着疼的好象要裂开的脑袋,尽量的解释着:“我 不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是有些模糊……我好象做了一个梦,然后就忘了很多事情… …” 琉璃的目光稳定下来。“失去记忆了吗?”她勉强笑了笑,说,“还好,只是 失去记忆而已。医生说,你能醒过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医生?” 琉璃找了一把椅子,在床旁坐下。“一个月以前,你出了车祸,一直都昏迷不 醒。我一直都在害怕,万一,你真的永远醒不了了……”她好象又要哭出来了。 沙悟净垂着头,突然说:“这里的景物很不稳定。” “什么?”琉璃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你有点头晕?” “我的意思是,这个幻景制造的不太高明。”沙悟净也抬起头来,冷冷的看着 琉璃。“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妖异的感觉。” “你说什么?”琉璃微微皱着眉头,茫然不解的样子。 沙悟净突然跳了起来,抓起桌子上的一把银茶勺,抵住了琉璃的咽喉。 琉璃吓得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我看你还是别装了吧。”沙悟净仍然冷冷的说,“快点解除这些幻术!否则 我用茶勺也一样能杀了你。” 温暖的灯光下,芩打开了录音机,放了一首抒情歌曲。 猪八戒坐在地毯上,手里捧着芩泡的咖啡,一边欣赏着音乐,一边笑嘻嘻地看 着芩,好象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一样。 “你笑什么?”芩看了他一眼,做了个鬼脸。“再不喝,咖啡就要冷了。” “我不敢喝。”猪八戒仍然是笑嘻嘻的,“天知道喝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会不 会死?” “你……太过分啦!”芩一边假装生气,一边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泡咖啡的 技术再怎么差劲,也不会泡成毒药吧?” “也许你是有意泡成毒药的呢?”猪八戒的笑容有了一些微笑的改变。他突然 从腰带中拿出了鞭子,用一支尖刺指着芩的脸。“你是谁?” 芩已经被他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恐怕不知道吧?芩身上的气味很特殊,她总是用自己调配的香水。而且, 抱起来的感觉也比你柔软。”猪八戒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了。“我最讨厌被别人 欺骗。” “哇!我最喜欢大海啦!”林铃迎着海风站立,像女神一样张开了双臂,拥抱 那带着咸味的空气。 孙悟空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说谎。” “嗯?你在吟诗吗?” “不是。我不想为难你,但也不想被骗。所以……”孙悟空作出要那拿出武器 的姿势,“请告诉我,怎样才能走出这个幻景?” 林铃收起了笑容,凝视着孙悟空。 房间里还是那样安静,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要考虑呢?不想回去吗?” “不是。”唐三藏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能回去。任务还没有完成,凡间也没 有得到秩序。”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能相信谎言。”唐三藏缓缓地站起来,“虽然我也很想把一切都当作梦, 但我不能自欺。回答我,你是否把我的同伴关进了各自不同的幻境?” 女儿国国王看着唐三藏,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唐三藏果然不会那样轻易的上当。”她说,“好吧,我告诉你。猪八戒、沙 悟净、孙悟空,他们并不在幻境中,而是——在一个模拟真实的世界中。” “模拟……世界?!” “对。那里有法律、很辽阔的土地,各色各样的人,就像真的世界一样,只不 过是在异次元。我在那里制造了他们的亲人,他们会相信,以往的一切都是梦,会 开始他们认为的‘正常的生活’,直到他们死去。” “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送去?” “因为你的脑袋是空的。连一点记忆碎片都没留下。所以我没办法制造你的亲 人。”国王叹息着笑了笑。“你似乎是自己洗去记忆的,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 的?……算了,怎样都没关系。反正你现在也在幻境里了——你看到的‘我’,只 是一个假象。我的本体在别的地方看着你呢。哎,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们了。” “就算,我毁了这里的一切,找到你的本体杀掉,他们也不会被解放吗?” 一瞬间,房间里充满了从唐三藏身上散发出的斗气,像一把剑一样冰冷而锐利。 国王满不在乎的摇摇头。“没用的。除非我自愿解除法术,否则你们会被困一 辈子。就算他们发现了那是幻境,也一样离不开。假如他们在里面杀了人,那么同 样会遭到通缉和逮捕,还可能被送到精神病院……他们会相信自己身处在人间的。” 她停了一下,补充道:“所以,别伤害我,也别吓唬我。” 唐三藏很清楚,她不是在虚张声势。带着沮丧和绝望,他颓然坐下。“……你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因为哪吒大人需要我这样做。”她笑着说,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挂饰,“哪 吒大人是我的恩人,也是主人。反正你也走不了啦,我就告诉你好了。我的本体是 一只三条尾巴的狐狸,被天庭下令通缉的要犯呢!如果不是哪吒大人,我恐怕已经 被那些天兵天将吃掉了。” “为什么会被通缉呢?” “因为杀人。”她脸上的笑容缓缓的消失了。“我在人间修炼的时候,不小心 被人类发现了。从那以后,他们就想尽了办法要抓我。如果被他们抓到……可能会 被送去动物园或研究所解剖吧?”她的声音开始有了怒意,双眉紧蹙,道:“我尽 量不触动天庭法律,只是一味的逃。可是,那些人却越逼越紧。最后,当我逃无可 逃的时候,只好用了幻术。可能是仓促之间没调节好,他们从此之后统统发了疯, 还有一些人在疯狂中自杀了。然后,我就成了所有人追杀的对象。”她紧紧咬着下 唇,目光中浮出惊人的怒气。“人类可以随意屠杀我们,可是却不许我们有一点反 抗!就因为我们是所谓的‘妖怪’吗?人类指责我们是吃人的魔兽,可是他们自己 呢?他们用我们的皮做衣服,一边笑着一边吃我们的肉!人类的所作所为,跟妖怪 又有何差别!你可知道?我本是有家的,甚至还有三个孩子!可是……我的丈夫变 成了猎人头上的帽子!当时我就再不远处的丛林里,亲眼看着他是如何死掉……我 不敢出去救他,因为那样子我和我的孩子就会成为天庭的通缉要犯,会比他死的更 惨。然后,你猜怎么样?在我出去找食物的时候,那些我拚命保护的小绒球却不见 了!听邻居的松鼠说,它们被抓进了动物园,据说后来也死掉了……我……” 她突然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唐三藏看着她。“我……我不是你,所以无法了解你究竟有多么伤痛。”他说, “但是,我也觉得很悲伤。人类当中的确有很多不可救药的家伙,甚至可以说是占 了大部分。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却是很好很好的人。或者你不会相信,这些好 人的确在渐渐的改变另外一部分人。我没有资格说出‘请你原谅’之类的话,也不 是在试图说服你放我们走,我只是想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希望。可能需要很长的时 间,但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人类、妖怪、神仙都能融洽相处,再也不会发生任何让 人痛苦的事情。” “你真的相信会有那样一天吗?” 唐三藏点了点头。“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总也是希望。” 沉默。 没有人说话,她也停止了抽泣。 她把目光转向地板,似乎已经出神,又似乎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坐了起来。 “自从你进门开始,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缓缓地说着,似乎用 足了全部的勇气。“我虽然很痛恨人类,但你却是个好人。跟哪吒大人一样的好。 虽然你们现在站在不同的立场为敌,但我想,假如你们能互相接触、了解的话,也 许会找到一个最佳的方式,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解决这次纷争也说不定。” 随着她的话,地板上出现了一条条深沟,天花板开始摇动,各种各样的碎片纷 纷落了下来。 “为了这个,我决定放你们走。”她的笑容中揉着深深的悲伤,“希望你们真 的能为这个世界带来‘那一天’。另外,谢谢你。再见了。” 唐三藏脚下的地面也裂开了,身体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的向下落去。 一阵晕眩过后,唐三藏发现自己落到了原野上。沙悟净也在那里。 面前三步远的半空悬着一道裂缝。向里面看去,远远的天空上,一座中国式的 豪宅正在渐渐崩塌。 突然的,孙悟空出现在视线里,随着落石一起,从那道裂缝里飞了出来,跌在 地上。 过了一会儿,猪八戒也落了出来。 然后,那道裂缝开始渐渐愈合,终于消失了。 沙悟净、孙悟空、猪八戒都长长叹了一口气。“结束了。” 沙悟净拍拍唐三藏的肩膀,“走吧。” 唐三藏没有反应。 “怎么了?”孙悟空走过来问。 “我……我想我做错了。”唐三藏别开了目光,“她放我们离开,就等于背叛 了哪吒。失去了哪吒的保护,她就会随着她自己制造出的幻境一起消失……我应该 想到的!我应该阻止她的!我……” “你什么?”沙悟净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除了你的做法之外,还有 别的方法可供选择吗?就算你把所有的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又有什么用?该发生 的已经发生,就算是错误也无法挽回了。”说完,沙悟净再也不看唐三藏一眼,转 身走到吉普车那边,开始检查是否有什么故障。 “三藏,你老是这样。”孙悟空用力拍了拍唐三藏的脑袋,“你为什么不想想, 如果没有了你,那我们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打起精神来吧。” 本来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的猪八戒此刻走了过来,推开孙悟空,用逼人的目光直 视着唐三藏。“你同情那个妖怪吗?”他问。“就算她犯了很大的错误?” “她有生气的权利,也有报复的理由!”唐三藏豁然转头,用同样的目光看着 猪八戒,“她是应该被原谅的!” 连妖怪都能原谅吗?……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之前的不愉快,如果我没有说 那些话,你……也能原谅我的罪孽吧? 可是,现在晚了。那些过分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我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原谅我 的人,变成了我的敌人。 猪八戒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嘴唇发白。是因为那个幻境的关系吗?我为 什么老是要去想那些已经拚命忘记了的事情! 突然,猪八戒飞起一脚踢上了唐三藏的肚子。 由于太快太突然,唐三藏还来不及隔挡就被冲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 “你去死吧!”猪八戒俯视着唐三藏,声音残酷而冷漠,“我讨厌看到你!” 对,讨厌的是我自己,该去死的也是我自己。 没有人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