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冢 作者:心绿成荫 (一) 秋日淡淡,罗裙生香。 我喜欢在马车中看着栊外的柳丝静静低垂,每片叶子都绿得透了,一如我清 浅的心思。轿前的软帘轻掩着,有时遇上路有小坎的时候便会缓缓扬起,这时候 我便可以看见小系的背影,他的肩随着车子的行走有节奏地起伏着,想必面对秋 日的暖阳,软泥的芳香,他亦是惬意万分的,因为我听见辚辚的轮声都掩不住他 低吟的小曲。 良辰美景,但我却无心浸沉。 身边坐着秀儿,这是一个瘦弱的孩子,她父母均死于饥荒,投奔叔父的她却 在婶娘的厌弃之下不能容于窄檐,十岁就被卖到“倚玉阁”做丫头,现在十四岁 了,却还是生得嶙峋,眼望过去,狭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忧郁和凄凉。满园子 的姑娘都不喜欢她,总嫌她一身晦气,只有我怜惜她的薄命,于是就央了妈妈把 她给了我。这几年了,我们亲如姐妹,她也只有在我的面前,才会于开心时流露 些许笑意,心灵深植的忧郁使我与她同病相怜,尽管我是“倚玉阁”最红的姑娘。 是的,我是一个纯粹的烟花女子。 我成日里就是倚着自己的容颜和才情在“倚玉阁”候着那成百上千附庸风雅 之人,冰雪聪明的我琴棋书画都是小点则通,大点至灵。见着那翩翩佳公子,我 会唱回呤和,令之倾心以对魂思不属;遇着那酒囊之徒,我亦会巧言令色,玩弄 其于袖罗之下。我这“漱香亭”终日人来人往热闹无限,园子里的姑娘们除了对 我妒忌三分外,无人可以与我争溺。放眼望去,满园的奢华都仿似因了我而绽放, 然而我的心却是寂寞无比。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听奶娘程妈说,我是被一个男人抱着送来的,奇怪 的是,那个男人不但没有要妈妈一两银子,而且还给了妈妈300 两银票,然后就 不回头地去了。她还说,刚来的时候我身上穿的凌罗衫子让园子的姑娘艳羡得眼 珠都快粘上去了,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闺女,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送到这城里 最旺的“倚玉阁”来。这些都是程妈悄悄告诉我的,她说这些事都是园子里的秘 密,是绝对不能泄露的,而我温良如玉的性情让她透着心的喜欢,所以才冒着被 妈妈赶走的危险告诉我。 我的程妈啊,你不知道,为了你这几句话,竟惹起我多少愁思和倦淡啊。 有时候我甚至羡慕秀儿,她至少见过自己的亲身父母,至少知道自己从哪里 来,而我,只是无根飘浮在这浊世之上,看尽世象千态,看尽炎凉淡薄。来这里 的人可以在我身上一掷千金地抛洒他们的低俗,却没有哪个可以为我付出丝毫真 心,都是借着我芬芳的笑靥去缀着他们同样空虚的感情。 不知为什么,在每一个秋风又起的晨昏,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痛起来,仿 佛前生注定与秋日有诸多的纠缠。 因了这缘由,我特别喜欢菊花,居住的小楼之畔到处都是我亲手栽植的菊, 一到秋天,姿态自是不同,或是灿若光华,或是恬淡清逸,或是龙舌轻卷,或是 晓芽初吐,而那似有似无的清香更是让我爱至极处,我甚至为每一株菊取了名字。 细忖起来,寂寞的岁月中,再无什么可以供我低廻,只有这瓣瓣菊魂宛如共了我 的气息一般,每当抚琴长叹,连花的碎萼都会轻颤,仿若我深锁的怅然。 又是重阳节,我园子里的菊花都已开得盛了,姐妹们带上竹篮出城登高,我 却无心随同,只是吩咐小系备了车马载我出去散心。坐在车上,倚在帘栊边看人 来人往,却发现繁华万物在我眼中都失了颜色,因为这许多时间以来,我只是忆 念着一袭青衫,仿佛生命中最有涵义的一切都随了那一斑青颜而飘逸。这是我从 来都没有接触到的一种情感,它如此这般地释放在我寂寞的眼中,盛开在我失落 的心里,让我终日也不能拾得一点快意。 晌午过后,天居然就阴了,朦朦地飘起菲薄的细雨,浥落轻尘无数。我拿起 悬在墙上的碧色竹伞,径直走了出去,小系远远看见我就招呼着,他以为我又要 出园子去。我摇了摇头。 这样的雨里,我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捡起那份如织的回忆。 绕过花廊,一阵风掠过,寒意浸入,我抱紧双臂继续向前走着。这时,我看 见花匠身边站着一人怀抱着几丛菊,那背影…… 那背影让我眼睛一痛,好熟悉啊,莫不是他? 藉故转到花锄旁,这样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侧面,尖削的脸廓,挺直的鼻 翼,还有那薄抿的唇,再看看照壁外拴着的马,一柄薄剑轻系。 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是他,真的是他。 想起那魂绕梦系的一日。 走进文印室,直接就把一叠文件往一个果皮箱般大小的机器里送,结果文件 变成一大堆“爆米花”,我才知道那玩艺儿是废纸粉碎机。 (二) 那日,是我最值得惜珍的一日。 只为,那日我见到了他。 每年我要去清尘寺还愿,我和那里的方丈很熟,因为我年年都给寺院很丰厚 的香火,一来是救赎我的魂灵,一来也是让我挣的银两能够有个体已的出处。也 只有在跪立佛前的时候,才会让我感觉到内心一片澄明。 从寺里出来后,我的秀儿站在树下等小系去加马料,那日午罢,天色就开始 不好了,空气中郁闷无比,满天的云彩厚重地掩住了日头。小系去了许久还不见 回来,秀儿看天色有变,就急急去寻他。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忽然听到一声马嘶, 回转头去,看见身后的小栅旁牵着一匹健硕的黑马,马鞍朴素无奇,然而鞍畔系 着的一柄丝绦飘拂的剑却瞩目非常,剑柄如银,剑鞘暗玄,较一般剑更是长了几 分。正自打量,一位算命老者叫住了我: “姑娘,我看你眉眼间似有愁惑,劳你芳驾,容老儿为你卜上一卦?” 我本意婉拒,然念头忽起,便移身来到他面前。 “请姑娘写下生辰八字,待老身算来。” 我迟疑了,我从来不知自己何年何月何日而生,只知自己生在酉时,这还是 程妈在当年送我入园子的那男人告诉给妈妈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点滴。 于是,我挥笔在纸上只写下一个“酉”字。 老者看着我,眉头轻皱:“但凡一字而已?姑娘让我如何算来。” “生如浮萍,殇若水流,飘荡无缘,花落谁冢。”我轻轻写下,珠泪暗盈。 “叭叭”两声,有水珠滴落在素笺上,洇湿了我的字。我征住了,这泪尚未 落下,为何……? 这时有影遮于我头顶上,我抬头一看,是一柄碧色的竹伞。 “好字。敢问小姐为何如此愁闷?人生无常,自是长恨,这是世间之人都不 可回天之力,万不可为此磨折了性情。” 回首转眸,是一青衫书生,文弱细质,声音却清朗深沉,再一望,不知什么 时候下雨了,雨滴霎那间便落得细细密密,投下一片迷离。而他只顾着为我撑伞, 衣衫已是薄湿。 “多谢公子殷情,请容小女子一拜。”我低声回道。 这时小系赶着车轿一路奔来,秀儿远远便朝我喊着:“小姐,上车吧。” “雨意正盛,请小姐携伞归轿,小生就此别过。” 那书生将伞递来,抬手一揖,转身解开栅旁黑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 地绝尘而去,仿佛对我绝世的容颜并未露出半点欲念的情态。我每日里见到的都 是俗媚的眼神,哪里便能领略到如此出众的仙姿呢?这是个多么不同的男子,他 那衣袂飘然的洒脱随着那柄剑一同刻入了我心深处。 回到园中,我再也无心去面对那些终日来寻欢的客人了,以前还有一些敷衍 的,现在竟是连个笑脸都难得一见,整日里心中只是绊着那个清俊的书生,可是, 就算是遇着他又能怎样呢?像我这样的身家,又有哪个良善之人可以毫无芥蒂地 接受我呢?我终是个烟花女子,只能摇曳着满心的辛酸去面对这人世的纷杂。 (三) 然而,相思难为。 从清尘山回来之后,那把碧色的竹伞就一直悬在我瑶琴之侧,每夜,我都会 沐上一柱香,而后对月清奏,弹得百转千回,袅袅绕梁,那玎玎琮琮的余音每每 拨得我心一片零乱,可是没有知音,纵有良乐又何若?看着那伞,我便想起那久 萦在心的身影,仿佛他含笑注视着我弦歌的美妙。再看看这抚琴之手,纤直修长, 温腻如脂,便如青春正好的自己,怕只怕年月都不肯轻释这美丽的情境。暗想, 当有一日我在梳镜中发现红颜已成鹤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惊悟? 难道我这一生都将葬送在这勾栏卖笑的薄命之叹中吗? 我变得越发郁郁难言,以往烦闷时总喜欢些花草之物,近日却也不思侍弄。 成日里心中掂念的就是他,我会依稀地幻想着我们的可能的未来,甚至在心中勾 勒出千万种重逢的情境。 现在,这个时刻真的来临了,我却全然不知所惜。 真的是他啊,我该做些什么呢? 看着他俯身栽菊的专注,我竟有些眩晕了。 站在一边,忧喜交织的我矛盾难言。本欲走上前去要谢他当日遮雨之情,可 是,脚步甫动,又忽然萌生悔意。这是什么地方呀?“倚玉阁”!他如若记得我, 也一定当我是良家闺秀,像他这样清寞的男子眼中怎么可能容下我这样一个倚门 卖笑索欢之人呢? 想到这里,我竟怕他见着我了,转身欲退,“砰”地一声,盛装寿菊的陶盆 被我碰下扶栏,我人也跌翻下去,登时满地狼藉。 “是你?”夹含着惊讶的声音传来,我闭上眼睛,不敢面对想象中鄙薄的神 情。 一双温暖的手搀起了我。 我低眉敛目,屏气静声,目光落处只看见罗裙上泥污的痕渍,如此狼狈地相 见,争如不见。可是,我这么多日的相思之苦总算有了回偿,这让我怎能不意念 滂沱。 他叫做苇,自小无依,和师父住在清尘寺外半里的涵园已多年。 我园子里的菊都是从清尘寺边的暗香坊移来,苇与暗香坊是紧邻,因他亦爱 菊,故时常去摆弄,有时便会帮着往城里送花。 后来他告诉我说,在清尘山初见我的时候,便有一种落落的契合触入心间, 也许是我的忧伤和才情让他心生怜惜,爱慕滋生,于是,再次不经意相见,这份 契合便真的植入了他心深处。 从那日后,他隔几天便会来园子里侍弄我的菊圃,我则站在一侧微笑着看他 的背影,一种心照不宣的爱意在我们之间流动着, 时间久了,更多的时候我会和他在寒雪飘零的冬夜里偎着一壶暖茗长坐对奕, 然或是在柳絮纷飞的春风荡漾中调弦配赋,自是志趣相投。我们的眼神总会在飘 浮游移中频频相对,那份感觉曼妙无比。因为我可以感觉到他流露出来的真情无 限,这让我心驰神往。 看惯了太多浮夸的嘴脸,我爱极苇身上那份清雅。 苇喜欢手。 他尤其喜欢我的手。 他总是轻握着我,他的手掌很厚也很有力,指根处盘结着与他清秀的外形极 不相符的茧。苇常说我的手清秀得让他心无旁顾,特别是抚起琴来眼见着那玲珑 有致的美丽在琴弦上舞蹈,更是让他心醉而意乱。 他还说会用一生去呵护我,不会让我流泪和委屈…… 他说不够,我也听不够。 这些花好月圆的说辞永远铭在我记忆最温暖的地方。 (四) 苇说他幼年丧父,是师父带他长大。因此自小与师父相依为命,情同父子。 苇的师父名讳只有一字:苦。 苇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象着苦师父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也许 应该是个慈眉善目之人吧,我觉得自己揣测得应该不错。直到有一天苇带我去见 他。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当即就楞在那里了。 他是一个阴鸷的道人,稀疏的发髻松松挽起,脸上错落着烧烙般怖人的疤痕, 而一双冰冷的眼睛更是擒着寒气探究地看着你,让你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紧张。 更重要的是 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他。 因为, 他是“倚玉阁”的常客。 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常客。 但是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每次入了我房间后,只把银两搁在一边,既不喝茶, 也不说话,只是深冷地盯着我看,在他的面前,所有的琴棋书画都是空置,我只 能默然坐陪。妈妈对他习以为常,我却很怕他,因为他每次看着我的时候,目光 都如斧凿般砍在我的肌肤上,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在欢场上识惯风月的我清 楚地感觉到,他盯着我的目光背后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感情,而是一份让我说 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苇。 日复一日,我和苇在缠绵的感情中自是沉浸得痴醉难当,而后是我全然不顾 妈妈含沙射影的谩骂,终于有一天聚起自己所有的积蓄,在满足了妈妈贪婪的欲 壑之后,带着两件旧衣和秀儿离开了倚玉阁。 我知道,我的后半生已有所依托。我和苇彼此深爱,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一切 都系绊到他身旁。 我肩着背囊出现在涵园。 我幸福地哭了,因为我看见苇的眼睛燃烧着惊叹与狂喜。 那一夜,当苇的手抚在我千娇的柔躯上的时候,我轻啮着他的耳背,但是我 却兴奋不起来,因为我似乎感觉到苦道人阴狠的目光穿透屋顶,如芒刺一般扎入 我的身体和我的心。 就这样,我和秀儿完全走进了苇的生活。 这让我看到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苇, 现实却更真实的苇。 苇习武。 他的轻功非常不凡,名为“乱云飞渡”。当他足尖轻点,便似魅如仙、青影 移转,我喜欢看着他行起功诀来气定神闲的样子,真正绝衬了他那文质的儒雅。 与轻功相类,苇的剑法也是脉脉如流,苇酷爱在清晨的竹林间翩然而飞,剑 光身形进退叠起,守势圆润而攻招绵绵,名家风范宛然而立。 记得在初逢苇的时候,我就对他鞍边的长剑瞩目不已,却没想到,他还有一 柄更使我无法想象的剑。 苇书房里的那把剑极窄,只有两寸宽,且通体乌黑,每逢月圆之夜,他总要 用丝棉浸透一种味道古怪的汤药后缚敷于剑上,随即用文火慢灸两个时辰。后来 我逐渐了解到,这汤药竟是由四十九味不同的毒草熬煎而成,其中有辽东的“曼 陀铃”,有粤西的“碎肠草”,有藏边的“雀胆蓝”,还有西域的“冰雪践”, 均是剧毒无比之物。这四十九种毒草各有其性,混合后毒性相生相延,威力无比。 据说这剑原先是白钢所铸,便是因为这月复一月的引毒,才会使剑身如炭焦墨染。 苇告诉我,这炳剑是为了戗杀仇家而制。每次看见这剑,看见苇做这件事时 凝注着的神情,我总会不寒而栗。仇恨,真的可以使如此温文的一个男子目光中 凝聚那样骇人的狰狞吗?是什么样的死结引得人与人之间需要用这种耐心和精力 去培养搏杀的能量? 天!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我真的不愿看着他在这种此生彼灭的殊死搏注 中抛下生命的代价。 可是,我又能怎么做?苇说过,曾经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 诛杀他的仇人,可是,在得到了我之后,他心目中从此又多了一种牵挂,然而这 种牵挂让他茫惑,因为他越发地感觉到,他既然可以为杀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亦 可以为爱一个人而更好地活下去。报仇已经不是他唯一的目标,因为爱情软化了 他原本坚韧的信念。 这一切的变化,也许身在其中的我只顾着漫无目标地去接受,却想象不到危 险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五)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苇钻入书房开始煨剑,我坐在他身旁读书,窗外秋虫嘀 哝,万簌俱寂,我们享受着厮守的幸福。这时苦道人踱了进来。 苇叫了一声“师父”然后继续他的工作,我不敢抬头望他,我真怕他又会用 他阴冷的目光潜恨我,因为在他看来,苇在做任何事的时候我都不应在场去分他 的心,他甚至认为,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是在处心积虑地勾引他的徒儿不务正 业。我怕极了他,所以,从他一进门我的头就埋得更深了。 “苇,这剑煨得如何了?”出乎意料,他的声音透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温和, 这在我耳中几如仙乐一般动,我甚至不自觉地舒了一口长气。 “师父,已经煨了四十八回了,您不是说,只要煨足七七四十九回,药力就 会完全渗入剑气之中,到时只要内力激荡,烈毒便会毙人于无形,此话当真?” 天啊,原来这样辛苦在剑上煨毒居然有此神效,看来仇恨真的是世上万物都 难以消减的,所以人们都这样处心积虑地借助身边的一切去实现心中的希望,哪 怕这希望是渺茫甚至空泛。 “苇,师父一直没告诉过你,你的杀父仇人姓甚名谁是不是?”苦道人的声 音仍然很是温和。 “是啊,您一直说还没有到告诉我的时候,只要我专心练功,莫要旁鹜。” “今晚我就可以告诉你了。”苦道人走到桌前在纸上提笔写下两字并交至苇 面前。 苇神情凝重地望去,忽地脸色大变,手中的剑拿捏不住直直跌落下来,我下 意识地去捧,不料未裹住的剑尖径然划破了我的手掌。 鲜血登时飞溅。 我一声惊叫。 苇恍如从梦中惊醒,一看此景,疯了般扑过来捧住我的手掌,抬手便封住了 我腕间的穴道,此时,我觉得手掌中奇痒无比,如万蚊叮咬,又如万箭钻心,伴 随着巨痛,半只手立刻肿得极高,而且渐渐发黑。 我中了巨毒。 这混了四十九种毒物的汤药沁入剑体,运气携飞尚能取人性命,更何况攻入 血液。我心中一凉自知无幸。 “师父,怎么办?晓钰被毒剑刺伤了。”苇的声音抖得厉害。 苦道人蓦然一惊,当地一声拔出腰间匕首递给苇说:“快快切下毒掌,否则 一旦血液上行,晓钰性命不保。” 我已是晕晕沉沉,可是听到这一句话时,我悚然而醒: “不,不能断我的手,不能……” 喉间一甜,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悠悠醒转,看见的是秀儿哭肿的眼。 我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竟不知身在何处。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这就去告诉苇公子。”秀儿跳起来就往外跑。 “别,先让我起来……”我抬手欲叫秀儿留下,可是,伸出手臂。 天啊,这是什么?简直就是一节槁木,我看见,我空落落的腕处重重裹着白 绢。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我的手! 我被毒刃划伤的手! 苦道人的匕首! 我锥心的疼痛!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苇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来。 “晓钰,别起来,你现在还不可以起身。”苇疼惜地跪在床前,双眼布满血 丝。 “小姐,苇公子已经五日未合眼了,天可怜见,你总算是醒转了。”秀儿泪 落如雨。 我凝视着苇,痛如织般绞满了我的心。 “钰,你的手……” 我打断他:“我明白,你不用多说了。” 闭上眼睛,两行冰冷的泪从眼角滑下。 “钰,是我害了你,是我……”苇的唇狂乱地啜在我的泪上,他的唇粗糙而 干涩,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润。 我的苇啊,你为钰承受了怎样的磨折啊,钰永世不忘。可是,我现在已是一 废人,留于你身边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满屋子都一下子静下来了,只听见秀儿的啜泣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可以起身了,苇就天天搀着我在竹林中散步,我做 出一副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欺骗着他的眼睛,其实我明白,他也是满怀 无奈地应对我事实上显见的忧伤。这使我的的心比断手还要痛,我的伤被包含在 每一日的光阴里慢慢陈腐。 他这段日子每天都要出去几个时辰,他不在的时候,我怕极了一个人待在屋 子里,怕极了看到纸砚四宝,怕极了看到我钟爱的瑶琴,甚至怕极了看到自己残 余的另一只手。 我不愿饰妆,不愿去挽绕我如云的秀发,不愿去镜中看顾自己憔悴苍白的容 颜。 我的苇,我的苇…… 我常常在独处的时候痛苦地喊着苇的名字,泪水爬满了我的脸庞。 (六) 苦道人对我似乎没有以往那么严厉了,有时甚至还能和我浅谈两句,这让我 安慰极了,我觉得自己逐渐地在被他接纳,尽管这温情的接纳来得是如此之晚。 一日,苇又外出了,秀儿在后院煎药,我靠在竹椅上轻轻摇着。 重阳将至,再想起去年里重逢苇的情景,仿如隔世。 真的,时间是这样磨砺了我的生命,不觉匆匆。 “钰姑娘,切腕之伤未愈,切不可更受风寒。”是苦道人。 “谢师父,劳承关心,已经不碍事了。”我轻声回道。 苦道人移身坐在我面前的青石上,看着远方的天空,半晌不语。 我也安静地坐在那里。 苦道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中满是郁愁。我预感到他将有事告诉给我。 “你也许一直都觉得我们很神秘,不知道苇儿是否告诉过你他的身世?”苦 道人开口了。 “小女子不敢多问。”我低语。苇在这上面一向是讳莫如深的,他说他的身 世让他背负了一生的债,必要的时候他会用生命去给偿。 “我今天可以告诉给你听,但此事牵至性命,且不可妄传。” “道长和公子已如小女子之亲人,小女子岂有叛弃之意?” 于是,苦道人沉重的声音讲述起一段血雨之事。 苇的父亲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兵部侍朗郑鸣飞,生性刚直不阿的他得罪了朝 中奸党,于是他们勾结起后宫阉臣罗织罪名上书当今圣上,刚愎自用性如烈火的 皇上听信奸人谗言,下旨灭了郑侍朗满门一百八十六口,而苇,就是郑侍朗之幼 子,他因体弱多病,自幼便被侍朗送至落雁峡随出家的叔父修炼以强健筋骨,灭 门祸发后,他还不满两岁,他叔父星夜带他逃离,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后在 清尘山避居。 我没有想到苇是名门之后,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世浸满了如此深不可测的血泪。 “我就是苇的叔父。”苦道人长叹,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我一惊。 苦道人拭去泪痕:“想我那兄长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却不料遭此大祸,实 是让人心有不甘。看看我这张脸,亦是因为避祸而自毁成如此惨不忍睹之形。只 恨狗皇帝不辩忠奸,我定要剿杀他以泄心头巨怨。”苦道人咬牙说道。 苇的仇家居然是当今圣上! 我想起那一夜苇看了纸上的字后的神情,难怪苇会心神激荡,换了我,也会 一样。不想自明,这么多年一直为报仇积聚所有的精力,忽然间,却得知自己一 心想诛杀的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皇上,仅那份龙仪天下的威严,怕都会使这 杀气掩掩上重重恐惧。 “我成日里最大的希望就是带苇四处习练武艺,我要让他亲自用剑刺死杀父 仇人方才快意。现在苇功力已就,剑气亦成,只可惜啊……” 苦道人沉吟良久。 “道长还有何为难之事?” “这毒剑眼见即将炼好,然而却缺一毒引。须知万物由引而发,单缺了这一 引,这剑毒炼得再好,终还是功亏一篑。只因这毒引实为难得,所以一直成为我 心头之病。” “是何物事,竟让道长如此揪挂。” “习武之难,即在不易同力而发。双剑合璧其利断金,修习双剑之人心意相 通,殊途同归,进退之间不可权宜。用毒之道同理,苇的剑淬了四十九种烈毒, 然这四十九种毒草之间毒性相克,须得一毒引方可融会其通。”苦道人看了我一 眼,天,我又感觉到那种寒意渗入我的发肤,使我不经意之间打了个冷噤:“这 毒引便是剑主所爱之人心头之血,因为只有这同生共死的血气才能使毒性贯穿, 否则,即使炼完了四十九个月圆之夜,始终欠负。” “可是,任是谁也不能做此牺牲,毕竟生命为重,其他的都为轻啊。难难难 ……”苦道人自言着负手而去。 我已全身冰凉,我突然明白了苦道人的隐义,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的苇,我会为了你,放弃一切,包括生命。可是真的要我从此永远和你分 离,这是怎样的痛苦啊。 (七) 苇回来了,带着满身的尘土。 他带回来了一个消息,仇家不日要出京狩猎,只要离开了他那森严的城阙, 就意味着苇报仇的机会就来了。 当他把这消息告诉给苦道人听的时候,苦道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晓钰,凭我的功力,我一定可以将他毙于我剑下,我的毒剑只差最后一道 淬炼便可大功告成,一击而中后我们就去到一个永远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的地方, 让我安静地守着你度过一生一世。”苇激动地对我说。 苇一直对我隐瞒着仇家的身份,我知道,他是怕我已变得脆弱不堪的心再次 受到惊吓。 我凝神望住他,连我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眼中那份深刻的恋眷:“好,我等你。” 忽然,我想起了苦道人的话,苇的剑并未炼就十分,如果剑气不能够释毒, 那么他也许就不能全身而退,因为他面对的是高手拥簇之下的天子。 如果他失败了,等待着他的将是…… 我不敢想下去了。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苇要淬剑,我硬要同去。去之前,我让秀儿为我细细沐 浴精心梳理,珠钗斜插,莲步轻移,重重罗袖掩住我一只残手。 走到苇面前的时候,他眼睛一亮:“晓钰,你还是那么美……” 我淡淡一笑。 这屋里飘着的还是那诡秘的气息,那被仇恨驱使得可怖的气息。 我跪到浸泡纱绢的几前。 “苇,去年重阳日,你抱着满怀的菊替我植入园中,我请你饮下我心爱的清 菊酿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晓钰,你对苇的深情苇没齿不能相忘,我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盟誓:今生长 恋,来生亦要相携。这句话我将永生铭刻。” “那就好,苇,晓钰愿穷已一生之力佑你平安,来生再见,钰先走一步了… …”言毕,我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软软地横下,放在我胸前的手慢慢松开,一 把匕首插在我心间,那热热的血已溶入到淬剑之液中。 秀儿一声尖叫,竟直直晕了过去。 苇抱住我失声长恸:“晓钰,你这是为什么?……” 他护住了我的心脉,而我从自己越来越冰的身体上感觉到,魂灵真的已开始 飘飞了。 我翕动着唇:“苇,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不管一击是否得中,都要全身而 退,怨仇相报,何时得了,只求你万不可抛弃了性命,我已是废人,不能为你做 任何事,就不要再让你心有所羁了。你我尘缘未尽,来生必牵。” 说出最后几个字后,我连最后一丝气力都丧失了,偎在苇的怀里,我好留恋 啊。 “可是,你何苦……?”苇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哈哈,果然一痴心女子,倒如我所料了。”桀桀的笑声传来,苦道人大步 入室。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已刺破的心崩散出蝶般翩跹的血雨,这血雨在我纤弱的 体内凝成悲凉的痛楚。 我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或者说,我用自己的手治愈了苦道人阴冷的心病。 苦道人走到我面前:“钰姑娘,上次的故事并未讲完,精彩的还没有开始呢。” 他酷冷的神情中挤出的那份得意的笑意丑陋得让我不猝目睹。 “我会说得快一些,这么好的故事,你听不到结局实在是太可惜了。” 于是,他继续着上次的话题,开始讲出另一个怵我心灵的秘密。 当年皇上下诏诛杀郑侍郎满门之后,苦道人恨极,可是无力可施,于是他想 出了一毒辣之计,他在皇上的宠妃郁娘娘产下公主仅两个月时,潜入宫中将身在 襁褓的婴儿偷盗出宫,并许以重金送入娼门。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雪亮,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我不敢想下 去,显而言之的潜意让我痛彻心扉。 我不想听,我不愿听。 可是,苦道人还是讲出来了:“那个被盗入娼门的女婴,那个本应在宫墙内 享受万人俯叩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钰姑娘你。” 他的声音忽沉忽锐,说出的话字字见血。 我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去做任何直白的反应,因为我的身躯真的开始发硬了。 苦道人本想用九五之尊的公主贵躯去做人皆可夫的贱人,凭以此发泄无尽的 怨仇。没料想,天姿冰雪的我被琴棋书画润泽得曼妙十分,反而让妈妈不舍得去 暴殄了,她更想借着我如花的容颜和绝世的才情为“倚玉阁”摇下满园珍财,这 才使得我洁白的处子之身得以保全。这本已使苦道人不堪其怒,让他不能忍受的 是,苇爱上了我,爱上了让他经历血海之冤的仇家之女。更令他震怒的是,苇在 私情和家仇中不能自拔。 他正百无一计,只好寄希望于家仇真相的暴露会使苇居重而思。谁知天遂他 愿,发生了毒剑袭掌的意外。他清楚地明白像我这样一个爱惜容颜的女子失去一 手后,悲痛与绝望会怎样蚕啮我不容苟且的心灵。 于是,他就想出了更为阴损的计策,他编出了所谓的毒引,其实血气与毒性 相通都是无稽之论,他要用我的血伴着剑刺入我父皇的体内,让这世仇共了血亲 的残酷,了他的不泯之恨。他知道我成日里在弃绝的深渊辗转反侧,知道痴心的 我会如他所愿为心爱的人自愿奉上性命,而我也的确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这让 他怎能不欣喜如狂。 “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苇儿,这仇真是报得畅快,她是你仇家之 女,你现在知道了吧,你何必为她怀抱半点疼惜。叔父是不是让你报仇报得尽致 淋漓快意万分啊?哈哈……” 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想快快离开这让我心恻的世间。一个把仇恨和 人欲释放得如此绝对的地方不值得我再这样沉沦了。 我只求速死。 苇一言不发,他抱着我的手剧颤,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我肩上,霎那濡湿了 我素淡的衣。 在我的眼睛快要闭上的那一瞬间,苦道人笑声骤停,我看见他神情巨变,他 伸出手臂想要拉住什么,但终还是停顿了。 因为……他死了。 他胸口插着那把毒剑, 剑柄握在苇的手里。 (八) 什么都没有了,我好冷,因为我的身体轻得如一片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 样,御风而行。 我是在哪里? 远远看见一座桥,桥下的水流脉脉,一老妪坐在桥头织布。 “阿婆,这是在哪里?怎么没有人烟啊?”我虚弱地问询着她,仿佛已经走 了很久了,因为我四肢百骸都没有一点气力。 抬手拂了拂我散在肩头的乱发,我呆住了。 我看见我的双手俱在,怎么回事?记忆中右掌不是被横腕所切了吗? “这是忘川,快饮了这桥下的水,你便可以再世为人了。前生所有恩怨爱恨 都湮散,快快去饮了吧。黄泉路上甚冷,不可久留。”老妪头也不抬地答道。 我恍然,原来我已经没有躯壳了,有的,只是一颗伤痕的心。 “阿婆,我下世不想再为人了,怎样才可以做到?”我悲戚地说着,眼泪又 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到这里的,还没有一个人提过这样的要求呢?他们都怕下世变牲作畜,只 有你这样想,看样子,这孩子上世确是受了太多的折磨了。”老妪定睛看着我, 言语中透出一丝悯意。 我空荡荡的脑中忽地闪过那袭青衫、那缕笑意、那弦歌不断的清雅…… 然而也忽然闪过了墨黑的细剑、休戚的眼神、血溅的断掌…… “阿婆,我真的不要再为人了,求您让我做任何一样生灵皆可,最好无手亦 无足,无情亦无欲,阿婆,我求您了。”我跪在她面前放声大哭。 我再也不愿留下一点与前世相关的记忆,它连同那柄匕首一同刺入我血肉的 凡躯,给我留下了无尽的哀伤。 万丈红尘没有我栖息之所,我要割舍掉所有与沉痛相联的东西,包括……苇 深爱的素手,我也要统统舍去。 老妪沉吟片刻,掐指轻算。 “既然这样……且让你下一世为蛇吧,手足皆无,灵动自由,寡牵少绊,绝 嗔淡忧,你看可好?” “多谢阿婆成全,小女子就此别过,大恩大德若有机会定当图报。”我俯身 饮下河中之水。 “慢着,我怎么看着你的下世还是不甚太平。”老妪拂开手下织机:“奇怪, 你的尘根未了,尘缘未尽,即使为蛇,亦思出世。” 我神思不属地走近她身旁,看见她的织机上已然织就一副江南春雨图。 山色空朦,轻云出岫,一素衣女子独立楼上,细看裙下竟是蛇尾轻摇。 她手中持一竹伞, 是碧色的。 楼前檐下, 一青衫之人悄立避雨。 再往后,又是一番痴情缠绵,甚至那满园的菊香都演绎得纷扰难当。 只是那重阳的清酿引来了旷世的传说…… 天哪!为何再世成精还是要经历凡人的感情历练,我这生生世世竟再也脱逃 不了情的束缚。 不要! 可是我已饮下忘川之水,今生已了,无从更迭。 “罢了,罢了……” 罗袖飞舞,我脑中一片空白,前世与后身都化为灵虚。 身子一沉,我跌落下来。再也不醒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