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花园里的女人 作者:蝴蝶 夜里醒来,眼睛需要长时间地凝视才能依稀看清四周。黑暗中凌乱的床,象 大海里虚虚地浮着的孤岛,而整个世界则在这凌乱以外,毫不相干地存在着。 试着将手臂伸展开,触到床前台几上半杯喝剩的咖啡。顺着喉咙缓慢地滑下, 冰冷苦涩地象一条欲眠的蛇。窗帘被夜风吹得猎猎掀动。我裹紧被单,再一次挺 直地象一具尸体。呼吸被一次又一次地拉长直至沓沓。但是最终沮丧地发现,我 仍然必须呼吸。 是从一个梦里醒来的。白天偶然遇见的女人清晰地出现,依然是那条黑底白 花的套裙,眼神飘忽,神情紧张地带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扇半开启的门前 我犹豫不决…… 这样的情节多少有些怪异。其实自从成人以后经常会梦见女人,那些相识或 陌生的女人次弟地出现在梦中时,通常都有着饱满肥硕的肢体,浓密的头发,光 滑得反光的皮肤。我多数会在这样的梦里象一个呆头鹅一般的少年一样被某种特 定的刺激搞得无比猴急,无比疲乏。而这一次却相去甚远。 是在午间休息的时候遇见这个黑衣女人的。一个小时的午餐,我厌倦了在拥 挤的写字楼餐厅里,排队去吃那千篇一律难以下咽的份饭。于是一个人到楼下的 麦当劳,买了一份鱼柳包,来到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手里的那份当天的报 纸用来佐餐。 初秋的阳光明亮,但是并不灼人。天空浅浅的蓝色,几乎可以算得上明媚。 四周草坪上的鸽子正在神气地四下张望。 鱼柳包的味道并不太好,但是贵在简单,而且不需要等待太久。 这样的食物难怪会流行。 报纸上非洲的某地深夜发生地震,废墟上一些忙碌着进行拯救工作的人们。 这个世界实在已经是一个残败不堪的旧屋。经常会在人们不留神的一刻坍塌一角, 于是又是一次忙不迭地修修补补。因为人们无法弃屋而去,所以别无选择。 “真的很可怕,不是吗?就这样在睡梦中被头顶上的天花板,象被子一样盖 个结实,变成一大片血淋淋的薄肉饼?” 我抬起头,身边不知从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微微地探过头来,指着报纸上 那张图片。 “也许吧,不过可能不会那样夸张。”我说。 女人也许是附近写字楼里的职员,那样标准的妆扮与服饰,黑底白花的套裙。 纤细的身材。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一些。我通常不善于估测女人的年纪,只是她 过于严肃的神色,让我觉得应该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唉,经常会想到死亡吗?象黑洞一样,被吸进去,什么都剩不下。”她说。 一阵风微微地掠过。掀动她胸前的丝带。 “小姐,这样好的秋天里,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问题?” “这不是季节性发生的问题,白天、黑夜里也都会有各种暗示的声音。每个 人都会死去不是吗?只有极个别人才能选择自己离去的方式。” 在这个陌生的女人面前我突然间无言以对。 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前说“是经常性失眠吧?睡觉前喝一杯热热 的牛奶,或许会好一些。再见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凝视着不远处的白色雕塑。轻微地弯起嘴角,算是 表示听到。 余后的下午时间。回到办公室后,我都在心不在焉的状态里渡过。黑衣女人 夹缠不清的问题象透明的蛛网一样布满我路经的地方。一不留神就会粘到。感觉 十分地不清爽。 七、八岁的时候,缠绵病榻良久的外婆去世了,家里面人们忙碌慌乱与脸上 泪水,悲伤的样子,让我感觉陌生得令人兴奋。母亲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床前, 让我最后再看一眼这个最疼爱我的老人。外婆满脸的皱纹平复了许多。深陷的眼 窝下一片浓郁的阴影,嘴仿佛在一夜间塌瘪了下去。妈妈说“记住外婆的样子。” 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我走上前,手迟疑地放在外婆的脸旁,感觉皮肤已经凉却下 去象冬天的早上醒来,一半露在被窝外的暖水袋。这样的触感象是在我的耳边轻 轻地又无庸置疑地撕开了什么包装,“刺”的一声。在床头刺鼻的药水味里,我 开始抽抽答答地哭泣。 在那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陷在那样冰冷的触感与刺鼻的药水味之中, 卧室的床正对着一扇狭小的窗。夜里,年少的我长久地凝视着那扇窗不能入睡。 挂钟滴滴答答地声音,象是一只看不见的小手一点点地将什么从我的世界里满不 在乎被人觉察地勾走。而我是那样害怕,不能在第二天清早醒来,再一次看见太 阳。 这样的情形直到我开始在梦里梦见丰满而面目模糊的女人,将床单弄得一踏 糊涂之后消失了。因为多数的夜晚,我开始学会把自己弄到精疲力尽后,香甜地 睡去。 读大学的时候,也与一些朋友谈到过死亡一类的话题。也许正是年轻气盛的 时期,大家每每谈及,也总是跳脱活泼信马由缰地闲扯。只记得班上一个最象花 花公子的家伙说过,其实死亡就象是一场戏剧的谢幕,虽然是戏剧就无法避免谢 幕的一刻,但是我们有办法尽量准备一个长篇的剧本,也尽量演得精彩。具体的 操作方法,也就是作为主角必须有一付健康强壮的体魄,这样的情节在没有突出 其来的变故的情况下才能由婴儿发展到晚年,然后必须有很多次的恋爱,也要作 很多次爱,这样才能刺激演员也刺激观众,这样才能横生许多离别的哀怨与牵挂, 求之而不得的绝望与放弃以及苦尽甘来,乐极生悲等等的枝节,保证故事的足够 精彩不至平铺直叙地连主角也忍不住想自动退场。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这样才能有 子子孙孙等新的人物的登场,从而才会有新的续集故事的诞生,即使在自己这一 主角不得不退场之后,剧情仍然得以继续。关于自己的这样一个人物的故事仍然 在流传并能够长久地影响下去。 他倒的确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自己的理论。一周三次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健身 房中。身边永不间断的风流轶事。毕业七八年的功夫,已经准备结第三次婚了, 孩子也已经有了两个。但是这样的故事情节恐怕也不是每个人能够消受得起的。 第二天中午,我又一次手拿鱼柳包出现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从这个角度望 出去,可以看见街道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天气和昨天一样好的让人有些晕眩。我 知道我想再一次看到那个黑衣的女人。然而她并没有再次出现。 第三天中午。天色有些阴沉。办公室的空气因为光线暗淡而格外显得憋闷。 我决定再到花园的长椅上,换换空气,消磨这午间短暂的时光。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女人,正襟危坐地坐在长椅上。预感是她,心里竟然微弱 地跳跃了一下。走近时发现果然是她,只是换了装束。白色的连衣裙上有几条淡 墨色游动的鲤鱼。束起的头发,露出洁净的额头,仍然是一付严肃的表情。 我走过去坐下,说了声:“HI”。她侧过头轻微地点了一下,“HI”。 “好象没有效果。” “嗯?” “热牛奶。”“还是不能入睡。躺在床上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都 能看见大片大片黑色的东西从天上飘下来,象是刚刚烧过的纸。” 街边驶过的一辆车忽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女人的身体一震,忽然将身体挪近,轻轻地靠在我身上,眼睛里有一种惊惶。 我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望过去街口的行人并未有停驻或是慌乱的的迹象,车辆 也开始如常地流过,想必也只是一个粗心的司机罢了。 女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隐约地传过来,路边的行人看过来一定以为是一 对依偎的的恋人。而我对于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却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她的失眠和 她显而易见的清秀。 秋日的风清凉而舒畅。 下午上班的时间又快到了。她只是安静地靠在我的身边没有言语,也没有想 离开的意图。Office里沉闷琐碎的工作,面孔臭臭的上司,想起来也令人厌烦。 我索性掏出电话打过去说下午需要外出拜访客户,不回去了。 “想不想去喝杯东西?” 女人调过头直直地望向我,“哪里?” “不远处有个咖啡店,环境还不错。” 女人不情愿地挪开身体,站起身,算是默许。 穿过街心花园,斜斜的街角处有一家铺面很小的店子,收敛的圆体字写着 “无心咖啡店”,店里没有什么客人,我们挑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女人的脸转向窗的方向。照理视线应该穿越浅褐色的玻璃伸延至街边梧桐树 在秋风里晃动的叶片或是秋日分外清净的苍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竟 好象只是停留在那薄薄的玻璃上,象一只僵硬的蝴蝶,毫无生气。 “喝点什么?” “什么?” “我是问,你要喝点什么?” “随便吧?” “那就可乐吧。” 我召来了待者,叫了一杯可乐和一瓶啤酒。 送来的墨西哥啤酒的瓶口嵌着一瓣青色的柠檬。我用手挤出汁液滴入酒中。 淡淡的香气在我的手指间散开。 “是在附近上班吗?好象以前不曾遇见过。”“对了要不要也打电话请个假?” 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望过来的眼睛里有一层光亮的膜。 “有三个多月了,我几乎什么也作不了,工作已经辞掉了。” 我沉默地等待她的继续。 “房间里空荡荡的,好象总是能听到他的声音,”哎,递给我浴巾“,”哎, 我的领带呢?“” “我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回想他离开前最后一个夜晚,想找到一些预兆或 是线索。可是每回想一次,那个夜晚就好象被磨损一次。所有的细节就愈加七零 八落。我居然没有办法再区分那样的一个夜晚与我们共同生活的四年中任何一个 夜晚。也许真的没有区别,也根本没有什么征兆!” 女人说得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消耗她相当大的一部分能量。而我却 听得完全如坠雾中。 “有没有经历过什么忽然从你熟视无睹的生活中突然失去,或是消失掉?” 女人忽然问。 “好象……没有吧?不过,说起来,小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条狗。只是普通 的家犬。好象是黄色的,有着反卷着的毛茸茸的尾巴。那时我和弟弟都还小。忽 然有一天那只狗在外出玩耍以后,再也没有象往常一样回来。弟弟哭着四处寻找。 三天,五天。终究没有再找到。也许被附近的什么人,饥不择食地套走吃掉了。 当时大家的生活都不太好。” “你刚才提到的是你的男人吧?”我说。 女人凄楚地笑了一下,而笑容中断的很突然。 “我们有时都必须习惯那种失去。那只小狗或是其他什么。我家后来也养过 一些小猫。”我说。 “可是有一些东西真的没有办法习惯的。”“你不知道他那样的人。简单朴 实。他说他一辈子只想和一个安静温存的女人,过琐碎的一生。生一大群挑皮的 孩子。然后当我们老得不能动的时候就一起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瘪着嘴讲笑话。 他是那样强壮而温厚好象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人这样地流泪。泪水象涨潮一样涌进她大张着的眼里,然 后大滴大滴地冲下她白的近乎透明的面颊。我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了一 下。 我开始了解故事的情节。 店子里十分的安静,萨克斯风的音乐迂回悠长。窗外开始有些树叶从枝头辗 转地飘落。这样的季节。 女人陷入井一样的深思中。看得见她腮边淡青色的血管。 良久,她终于再次开口,“其实也并不是好得无可挑剔的那种生活。他纯朴 得近乎木讷。大多的时间里不苟言笑。我也有很多的忍耐。看得见他在慢慢地改 变。也许是为了哄我开心。我忍耐是相信一切都需要时间,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 好,我们还有长长的一生……” “而那个早上过后,我发现他的平实的梦想,我的忍耐或是满足,这个世界 熙熙攘攘的意义何在呢?那个东西是如此冷漠地贴近,那样的让人猝不及防。” “是死亡吗?”我忍不住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句。眼前又一次浮现出老屋里那 扇狭小的窗。 女人并没有回答地接着说了下去,“那个早晨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要 拿一大包的衣服去干洗,所以打车的时候,他坐到了司机的旁边。司机是一个乐 哈哈的年轻人,一路上嘴巴不停。我在后座上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的交谈。去公 司的路上有一个很急的转弯,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对面开来的一辆大货车正撞到 出租车的车头……”“被人从车子里抬出来的时候,我挣扎着看了他一眼。那已 经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而几分钟前他还是那样地活生生地有说有笑……” 女人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也没有了泪水。 我沉吟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安 慰的话语。有些事情已经真实地发生了。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就此象游戏机上的记 录一样一笔抹去重新再来一回。 天已经越来越短了,下午早早地已经有一些暮色。已经有一些提早下班的人 们从窗前匆匆走过。 “生活还是在继续,不是吗?”我终于开口。 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也许并不是这次车祸和他的离去真正地让我陷入 这样崩溃一样的状态。而是这样的命运或是死亡。这就象是在我的面前突然打开 的一道一直虚掩着的大门,透过大门隆的开启,我看见了里面最为浓郁的黑暗, 那种注定会吞噬一切的东西。也许一直以来都觉得那是在几千里几万年以外的遥 远。而突然发觉一切都只是近在眉睫。那么生活,还能够那样熟视无睹地继续吗?” 我又一次无言以对。也许我们别无选择。 数月以前的那个清晨对于这个脆弱的女人来说,仿佛是一个骤然断裂开来的 峡谷,一边是无忧无虑的过去,另一边则是渺茫而苍凉的未来。而此刻的我正被 她引领着俯身探视那深不见底的断崖,那样无可依傍不知所措,仿佛随时可以被 风卷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摆脱那样抑郁的氛围。我开始转移话题。 “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傍晚在树林里迷了路,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却总也找不 到那条通往回家的路。小孩子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路边的草丛中,这时从 草丛里忽然站出一个小矮人,小矮人生气地说,喂,当心点,我的头发都被你弄 湿了。孩子看见小矮人奇异的样子,忘记了哭泣。小矮人问孩子,你为什么哭呀? 孩子说我迷路了,我害怕会一个人整夜留在树林里。小矮人笑了,拍了拍孩子的 头说,其实这并不是一片很大的树林,却总有人会在傍晚或是雨季时在这里迷失 方向,孩子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孩子惊异地问,真的吗?小矮人 微笑着点点头。大多数的人都会最终走出树林,除我见过的那个人。孩子的眼里 画着大大的问号。其实那也不是一个特别怪的人,只是也许是家里有什么事等着 他,或者是本来就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不停地走啊找啊。有时这个树林也有些怪, 可能是夏季吧,偏偏会格外的茂密。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样子,四处都是黑黢黢 的。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最后人们发现他倒在树林边缘不远的地方。 孩子眼里显出害怕的神情。小矮人问,孩子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到这样树林 里来呢?孩子忸怩了一下说来玩耍的。白天这里有很多散发着香气的鲜艳的野花, 松鼠在灵巧地寻找坚果,杨树挺直的躯干有大大小小睁大的眼睛,还有各种各样 的蘑菇,我还见过一个完全蓝色的,就象蜡笔画出来的一样。小矮人说是啊,这 真的是一个美丽的树林,你是一个细心的孩子。但是你仔细见过这个树林的黑夜 吗?孩子摇摇头,黑夜让我害怕。小矮人说,其实黑夜与白天就象是一枚分币的 两面。它们比邻而居,如果你来到了这个树林游戏,你就要学会喜欢它的黑夜就 象喜欢它的白天一样。因为即使不再可以分辨出色彩,这仍然是那个美丽的树林。 你听那样婉转地叫着的鸟是夜莺,萤火虫提着它们绿色的小灯笼在四处巡视, 还有一些花朵只在夜间开放,它们虽然没有色彩,你仍然可以闻得见那香气一点 也不比白天淡薄。孩子也许我们不一定要那样匆忙地赶路,让我们一起坐下来, 休息一下你疲惫惊慌的脚,抬起头,如果天气好的话,透过那重叠着的树影,我 们可以看见一两颗明亮的星星……孩子坐在树下睡着了。当远处的灯光与呼唤渐 渐移近的时候,他正梦见一只黑色的熊……“ 故事讲完了。女人安静地看着我,嘴角牵动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你很会讲故事。”女人说。 “只是一个童话。”我说。 “也许很多的时间里,我们也都只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女人说,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霓虹闪烁的都市。 “我该走了,谢谢你!”女人安静的说。 “这里是我的电话,如果夜里再睡不着,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女人接过电话,安静地起身离开。 回到家里。我胡乱地煮了些面条吃了。心里却恍恍惚惚地。 夜里再次梦见这个女人,带我来到那扇半开的门前,门里象是隐藏着一个深 不可测的秘密。我又一次举足不前。我迟疑良久,然后转身拥抱住这个惊惶不定 的女人,抱得紧紧的。将她放倒在门前的地毯上,解开她的衣裙。她的身体在轻 微地战抖,象是恐惧也象是渴望。我因身后的门里的秘密与眼前细致柔软的胴体 激动不已。门却正在慢慢地关闭。 当深夜电话铃声响起的一刻,梦中的我正在缓慢地进入她已经松弛下来的身 体,在那幽深甜美紧密的沉陷中,我再次看见女人眼里大滴大滴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