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中人 作者:胡蜂 诺大一座寺院,就只住他一个游人,寺院淹没在雨幕中。顺着山壁淌下来的 水瀑,象是在沉思,一动也不动。因为下雨,清晨和黄昏没有区别。室内弥漫着 一股湿重的旧尘味,一盏如悬梁自尽多年,灰尘满面的电灯幽幽然,拥着一团微 弱的光晕。赫一斯醒来多时,过了半晌他才从那只背包里翻出一包发潮的饼干。 在往回走的当儿,吱吱嘎嘎的地板声使他猛地打了个激棱。他迟疑地踩着依旧吱 嘎乱响的地板回到床上。 一只大饼,三角的。那种有零零星星几颗芝麻的咸大饼。五岁的他,失眠了, 静寂的夜空里,四面八方都响着一架架老式座钟的敲钟声。11点了。母亲象男人 一样地打着呼噜。房顶上有两只怀春的猫呼啸着象奔马一样地的的答答地跑过。 小小的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那只无时不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的大饼,使他饥 火中烧。他渴望着象一只小鼠那样啮食这大饼四边,再过两个钟头,上夜班的父 亲就要回来了。他忍了又忍,想了又想,终于经不住这份诱惑,悄悄地把自已从 被窝里一点一点地拖出来。他支起耳朵,听了又听,时断时续地动作着。夜是那 么静,那么黑,他是那么小,那么饿。他终于扶着床沿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 然后蹑手蹑足地在地板上轻悄悄滑动着。哦,这要命的地板。他每移一步,它都 要发出威胁性的吱嘎声响。但他终究还是摸到放大饼的那口盛米的小缸边上。他 是多么怕哟,要是母亲这会醒了。他两只赤裸的手臂抖抖战战向前伸去……啪地 一声,他碰响了米缸上的木盖。小小的他缩得更小了。“嘘”母亲嘴里发出含混 的嘘声。她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想吓走那只她想象中的那小鼠。无论是醒着, 还是睡着,母亲时时都惦着那口小小的米缸。在母亲的嘘声中,他同地板抖到了 一起。母亲拍响了床沿,她完全醒了。小赫一斯同夜一起凝固了,任凭地板和衣 橱上的搭扣响成一片。母亲悉悉索索的起床了。她象个梦游病患者一样,伸出双 手慢慢地摸过来。在那一刻,赫一斯失去了知觉,只是僵直地呆在原地,直到母 亲触到他的头发,惊叫一声,他才醒过来。母亲跳回去,摸出火柴。嗤啦一声, 火柴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剌鼻的硫磺味。他象幽灵一样从暗处冒出来。他抖 作一团,几乎昏了过去。母亲的巴掌抡过来,重重的一记。他晃了晃,撑住了。 睡在外屋的哥哥姐姐一阵骚动。他象只遭到主人痛打的小狗,发出低低的呜咽, 嚎啕大哭那是永远不敢。“给我死到床上去,明天再来问你”母亲压低嗓门说道, 一把将他拖过去搡到床上。他战战兢兢地钻回那冰冷的被窝,低低地啜泣着。母 亲躺下来隔着被窝踹了他两脚,侧身睡去。一切又都象原来那样,静悄悄,静悄 悄的。 赫一斯头晕得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惊动了它。此时此刻,他感到恐惧的是— —天亮。 赫一斯的眼眶湿润了。他慢条斯理地收起了那包饼干背着行囊下了楼。门是 锁着的,他朝楼上吆喝一声,静静地呆在门廊里。楼上哐啷响了一声,但又没了 动静。赫一斯转过身去,眼睛贴近门缝。门上整整齐齐地嵌着一枚枚圆头铁钉, 铁钉挨在脸上,凉乎乎的挺受用。小时候,曾经贴着城隍庙的门缝往里张望过。 也是这样的门,这样的圆头铁钉,这样凉乎乎的。他用搁在肩胛上的伞,敲着后 脑勺,一记比一记重。叠起的伞骨子和伞面一道夸夸响。看不见天,只有峰壁上 的“只手擎天”几个大字裁入眼来。几缕藤叶,几线流水,悠悠地垂下来。 那架没有扶手的赤膊扶梯一阵呻吟,赫一斯回首看一看,仍是昨晚他来住宿 时问话的那位中年道人。 赫一斯听说不少当地的和尚道士,白天出家,晚上回家和自已的老婆睡觉。 他们之所以出家并非是为了潜心修持,只是以此逃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番辛劳 罢了。走了许多地方后,赫一斯感到大多数僧人连一般的俗人都不如。 那道人一脸阴沉,一言不发的开锁启门便走开了,赫一斯打开伞跳出去。背 包上的一个搭扣开了,上下直跳。他冒雨直奔南天门而去。 走进山谷不久,赫一斯精神为之一振,华山给了他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新,原 以为不过有些山势,不料景致竟也如此迷人。他什么都不想,脑筋清清爽爽象被 净化了似的。一线一线的流水,笔直地自壁而下,规规矩矩,如同遁着轨迹。粗 看一动勿动,水柱一般。山水一跳老高,在石阶上蹦来跳去,遨然而下。 赫一斯将打得腾腾响的伞向左飞快地旋转,骤然又向右飞快地旋转。雨珠一 串一串向四面八方飞溅出去。伞底下,一张象是变小了的脸上,浮着抢进伞来的 亮亮雨珠。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游山,他极满意。在同大自然接近的当儿,他最 不愿见人。与人同行,思想和情趣就会受到阻碍,无论在那里,他都象个独行僧 一样,只是走自已该走的路,做自已该作的事,说自已该说的话,去得自已该得 的果。 麦尔维尔“白鲸”中的那位主角,一旦觉得浑身潮稀稀,粘乎乎,忧郁之至, 绝望之极时便走向大海。而他每当杀死自已的倾向日趋强列的时候则走向自然, 去向名山大川找一份宁静,讨一份生意。 灰幽幽的天,衬着的几棵立在崖壁上的苍松,仿佛是假的。悬崖垂索,绝壁 险道,呼呼的风,哗哗的雨,还有他自已,都显得有几分假模假式的。赫一斯挪 开伞,让密密的雨点落得满头满脑,凉凉的。哦,只有雨是真的,他慢慢地撸一 把滴水的头发,把伞撑在头上。 千仞壁立的峰峦,挂流涓水,苍松翠柏,隐入漫天飘游的滚滚浓雾,只有一 条路。 赫一斯一步三级,三级,三级。他气喘了。低首一级一级走上去。手在冰凉 湿冷的铁索上滑过。 一颗土豆象活物似地跳着蹦着急急地从上面滚下来,在他的脚下嘎然而止。 他一惊,仔细一瞧——只湿漉漉的皮开肉绽的土豆。赫一斯仰起脸,见到一只土 灰色的松鼠跳跃着横窜过山坡,弹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他抱歉地瞧瞧隐没在 树叶深处的松鼠。他吓着了它。赫一斯拾起土豆,一气跑上坡放在大树下。南天 门云缭雾绕,一叠山路,相距十分遥远。土豆无疑是从南天门旅社的灶上弄来的。 他摸出一只红色的苹果,排在土豆边上。一滴,两滴,雨点落在象上了釉的苹果 上,稍息片刻慢慢滚下来,如同两行泪。 一只猫恐怖的绝叫,似如没命的孩子。赫一斯战战兢兢爬上窗台。铁棍,火 星,黄晶晶的眼睛。父亲在咆哮。一只偷食的猫截住了。猫狠命跳窜,躲闪虎虎 生风的铁棍。每一下都是致命的,猫窜上桌子,碰翻碗勺,一片铿锵。它急速跳 到墙根,想钻进碗柜。父亲迎头一击,一片火星,一蓬尘。猫怪叫着后窜。父亲 一声咆哮,二回痛下杀手。突然那只黑颜色的大脸猫瘫了,它贴着墙根,簌簌抖, 拖着不听使唤的后肢原地腾挪。它的身下有一滩水浸润过来,猫尿了。父亲一步 上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弥留之际,它那黄晶晶的眼睛渗出了泪水。 血浸透了报纸,滴滴嗒嗒,在簸箕里。那只死猫被报纸包得严严实实,但赫 一斯看得见那对眼睛,黄晶晶的湿润的眼睛。 下来!双手沾满血的父亲,抬起沾着一抹灰的额头,向跪在满是尘埃的窗台 上的小儿子喝道。额头上的汗,绕过眉毛,从赫一斯的小脸上滴下来,如同两行 泪。 雨点结结实实地打在石块上,溅起了无数水珠。开表台上烟雨茫茫。赫一斯 独自一人一动也不动地良久伫立。 每当春夏之交,撕表投入谷内,就有小燕飞来衔走。据说,这些小燕是飞往 冥府的信使。每当这个时候,游人纷至沓来,把写给至亲至爱的亡灵信件撕碎投 入。有的人笑了,看着蹁然而至的燕子衔着碎纸;有的人哭了,看着蹁然而去的 燕子衔着碎纸。雾,一股一股从峡谷中冒出来,又轻轻飘飘向前流去,悄无声息, 象清烟,象寒气。赫一斯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将亡故的双亲的面庞定格,他们总 是要牵牵扯扯向四处变形开去。而兄长则始终是儿时稚气未脱的模样。一件海魂 衫,头顶心精神抖擞地坚直二三根头发。 轰轰隆隆的水声,震响在峡谷。忽然有一股呜咽,象芦笛,象破碎的窗纸, 象一个抱恨终天的幽灵在哭号。 一向以民间流传数千年的附体现象和祭奠仪式来否定生死轮回说的赫一斯不 禁汗毛半竖,一股阴郁之气渗进了五脏六腑。那一股一股白雾又淡淡地扩散开去, 铺天盖地的向前缓缓流去。雨点急急地敲击着伞面,啪啪响。赫一斯脸上挂满雨 珠。一阵风猛地刮来,拉直了伞面,他横下伞,顶风借力把伞面拉回来。赫一斯 慢吞吞的上路了,这会,他觉得嘴里干涩的要命,半干半湿的衣服,绷在身上很 不受用。他摸出一只苹果喀嚓喀嚓吃下去,剩下的果核凌空一抛,大脚开出去。 果核在云里雾里翻了个身,便没了踪影。 南峰,巍巍耸立在冲霄崖上,海拔2200公尺,谓华山之巅。赫一斯越往上走, 视野越开阔。他折入一条有铁索扶手的石阶路,奋力一冲,便脚踩“顶天立地” 几个大字。喘口气,又顺大石坡斜面冲剌。目空万里的帷幕拉开了,赫一斯几经 跳跃,最后一脚踏一方平坦的泥地。清风赶着雾,在空谷,在山峰,在半空中飘 荡。一道气势磅薄的瀑布如青峰飘带,雪亮的倒挂深谷,拖着一串串暴跳如雷的 水花。他又往上攀去,脚尖添在那一块块巨石上凿出来的依稀可变的石级,一步 一步爬。雨点欢快地在石板上跳着,打得背包啪啪响。他打着滑,吭哧吭哧地爬 上极顶。赫一斯俯抚群峰,低低地张开双臂,浑身哆嗦着向仰天池走去。搔首问 青天,搔首问青天。他那兜满了风的衣衫,象一面张开的帆,沉重的飘浮着。赫 一斯心中一阵紧缩,血接二连三地涌上来。他呼吸急促,双膝无力,软软地走着, 走着。突然,赫一斯跳起身来,张开双臂,举过头顶死命地往前奔。 啊……他挤瘪了肺,让最后一口气从胸腔逸出。 啊……郁积了多少年的沉郁,痛苦和悲伤都随着这声“啊”喊了出去。两行 清泪从他脸上潸然而下。 雾聚拢来,散开了,游游然。清明悠远的诸峰,显出黛青色的光泽,从云里 雾里飘然而来。瀑布哗哗啦啦,将水花一束束,一串串溅开去,象焰火,在直如 刀削的崖壁上撒向空谷,震响的水声在空谷里被送得很远,很远,轰隆隆,犹如 八月十五钱塘江的潮音。 一切尘世的物事,一切令人骚乱的俗念远去了,远去了。 赫一斯呜咽着叭在池边,把头浸进去。长长的黑发散开来,飘开去。静静的 池水激起一个大大的涟漪,水波荡开去吞没被雨点激起的无数小涟漪,漫过池沿。 哗啦一声,猛地仰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挂着水珠,泪珠,雨珠。 赫一斯直立在崖壁,只剩下一具躯壳。只要在往前跨一步,便是另一个世界。 他拨开粘在脸上的散发,朝前伸出一只脚。 一声惊呼。几个游人全变了脸色。奔过去,拉长脖子。什么也看不见,但确 凿无疑,那女子去了。 远处有几个五彩缤纷的光环,在澄篮色的天空里若有若现地飘忽。一片唧唧 喳喳的声音,在场的人都在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激动的张牙舞爪。唯有他沉 默,以为是个梦。她很安祥,只有大彻大悟的人才能这样视死如归。一张极平常 的脸,象坐在茶水摊后的姑娘那样的一张脸。舍身崖,赫一斯幼时听说过。一个 孝子,一个情人,一个舍身成仁的人,为了濒死的情人,亲人跳下去。这个跳下 去便意味着那个就能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从前有人跳下去,现在仍旧有人跳下 去。一个古老的国家,一个古老的民族,一个古老的传说。从这儿跳下去,能同 世界上最纯洁最美丽的灵魂为伍,这是快事。 几乎每一个上山的人都知道这事,见到的告诉没见到的,听说的告诉没听说 的。整个峨嵋山都在说这件事。 华山也有舍身崖。在这种地方为自已送终,值! 啊……远山的呼唤。他又叫了。雨嘀嗒嘀嗒下着。 赫一斯在顶峰伫立良久才移步回撤。拐过一座满是蜂窝状的巨石,一条长长 的石阶。哦……他迟疑稳住脚步。下面铁链条边上站着一个姑娘,身段很美,裹 在淡黄色的雨衣里,在斜风细雨中惊人的醒目。姑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没有其它路可走,他拾级而下。伞不经意地遮住了脸,他马上移开,免得被 人想到蒙面人什么的。鞋在石阶上啪嗒啪嗒响。脸抬高了,为了让她看清不是一 歹徒的嘴脸。 雨衣巳经湿透,风帽滴着水。一张秀气的有着几分顽皮的脸。 当赫一斯走到姑娘跟前,姑娘微微地张开红润的湿漉漉的嘴唇,露出白白的 小牙齿,嫣然一笑。赫一斯颔首作答,然后一级一级地滑了下去。走远了,他回 头看一眼。她婷婷玉立在石阶上淋着雨的模样,使他心里有几怅然。 西峰在望,高高的天线,低低的房子在云里雾里露出一鳞半爪。 赫一斯去看了看不知那位好事者铸下的那柄大铁斧,顺便又拽着铁链,爬进 据说是沉香救母劈开的那道山缝,便回大庙内。 有几个游人趴在楼廊的栏杆上闲聊,喷着烟。有一间房间里传出了录音机放 的千篇一律的港歌。 “师傅”赫一斯走到一间堆放着杂物的房门口,靠着门框,朝坐在黑洞洞的 阴影里一位年过花甲的道人说:“能不能在这找个地方换换衣裳,成吗?”老人 咳嗽一声,有些一嘶哑地说:“喏,到登记处登记去,在那边,进门左拐弯。” “我只想换一下衣裳,就下山。” “那不成,没地方。”嘶哑的声音里含着轻蔑。赫一斯转身走开。 有些修持佛法者,不但没有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心肠,反而对那些属于他们普 渡的对象充满着敌意或者是冷漠。这一次出来,在很多寺院道观中,他发现一切 众生所有的苦恼境界他们几乎都有。他品不出那种所谓净土的韵味。他也未遇见 那种所谓的大德高僧。 赫一斯走进一间随便搭就的厕所。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大便满地,又被雨水 浇得粘粘乎乎的。 “老师傅,来碗热汤!”他折入食堂。 “到外面开票,进门那个地方左拐弯。”厨房的窗口露出一个年青道人布满 骚蕾的嘴脸。 赫一斯没有食欲,只想吃点热东西,暖暖身子。四下里没有一个人。他把背 包卸在餐桌上,取出衣物,两边一看,迅速褪下湿稀稀的裤子。湿衬衫垂下来遮 住了内裤,只看见两条毛茸茸的长腿。 “同志,这里不是歇脚的地方,要歇请到登记——”窗户上又露出那张脸来, 继之那张脸发出一声惊呼。这位道人模样的烧饭师傅捏着一块油黑的抹布冲出厨 房,一步跨到餐厅,指着赫一斯语不成声。 “你——这个同志,这儿还有女人哩,怎么在这搭脱裤子!” “我穿短裤的。”赫一斯涨红面孔,撩起湿衣衫,露出三角裤大声申辩。 “快走,穿上,走,要不我给你撂出去!”青年道人把抹布舞得虎虎生风。赫一 斯糊里糊涂又把湿裤子穿上,掂起背包,拿着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求法皆属外道。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 寿者相,即非菩萨。那么天下寺院,凡供佛,敬佛所在,皆为着相所在。造寺院 庙宇者,守寺庙宇者,持戒念佛,持名念佛,皆为着相之人,即非学佛之人。是 名学佛之人,何以见如来?” 赫一斯面对垂下雨幕的天如斯说。从这一刻起,他彻底绝了出家的念头。 赫一斯摸出一只扁平的酒瓶,喝一口。 哦……他喷出一股酒气,仰起头看看青灰色的天,然后问自已会不会结束这 次所谓的旅行时,顺便也结束自已的生命。他不知道……不知道。 这几年来,赫一斯读完了他能找得到的每一本佛法经典。期待着有朝一日, 他会终绝尘缘,寻一处与世隔绝,清风雅静的深山古刹,去过一种平静而又充实 的生活,在晨钟暮鼓声中了此残生。他无意摆脱永远周而复始且充满痛苦的轮回, 他只想斩断现世的烦恼,借佛菩萨的愿力来超越现实,以求自已的生存以最终的 完善。然而每当他迈进佛门,目睹佛门无佛后,他那种出家的念头便被淡化一次。 他永远不会忘记五台山那座喇嘛寺中那位行将就木的老喇嘛泣不成声的对拉不楞 寺的使者的哀求,速传快书,此庙行将落入他人之手。他也不会忘记,普陀山的 那位和尚因一女子洗濯内裤时水溅袈裟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暴烈。 摆在面前,两条路。莲花坪一片废墟,无人可问。 “right ,右边的,正确的,顺利的。”赫一斯走进右边的那条路。山水哗 哗啦啦,从他身边流过,脚下流过,水很急,很浑。他走进一条泥泞的小路。显 然这不是通往金锁关的路。但他不愿拐回去,期望着这条路的尽头能出现一条新 路。浇下来的雨被伞挡在一边哗啦啦地朝下流。赫一斯脸色异常地阴沉。周围全 是树,只有一条路,他气恼地往前闯。突然,赫一斯眼前一亮,他紧走几步,踏 上一条同样铺着石板的路。石板歪歪斜斜,象是随意扔在那儿似的。一面峭壁, 一缕缕白雾荡过来,又荡过去。前面横着一条路。一块青石板,蓄着一汪水。赫 一斯踏上去,一脸苦涩。那是他刚才摔个屁股墩的石板。 “嗨,走冤枉路了,是吧!” 赫一斯往上一看,心里格登一下。那张秀气的带有几分顽皮的脸映入他的眼 帘。姑娘靠着铁索,用湿手绢擦擦那湿脸。她的脸象沾了水的荷叶那样鲜洁。她 的雨衣全湿透了,看得出来,她还摔过跟斗,有些地方还有拖拉痕迹。赫一斯的 心被轻轻地揪了一把。他向她微微地点点头。 “今天还下山,这么大的雨?”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笑盈盈的。 “是”赫一斯精疲力竭地用手背抹抹额头,然后托着背包,唯恐它掉下来似 的。 “你从南方来?”她沉吟一会微笑道。 “是。”赫一斯将身子靠在铁索上。 “我从北京来。”她说:“你怎么不找个伴?” “没有。” “一个人自在些,不受什么限制,想上哪就上哪,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 的嗓音清亮,芦笛样的。 赫一斯抬起眼睛看着姑娘,想说点什么,但没有找到话题。她的眼睛很美, 水灵灵的,清澈而又柔和。他垂下眼睛,感到有点沉闷,又有几分厌烦自已。他 站直了身子准备道别。 “还是回西峰住下,明天一早走。这会下山,半道上还得住下。”姑娘劝说 道。 “不。”赫一斯决意不回西峰,这时他打算顺原路回莲花坪,再奔金锁关。 “再见。”赫一斯向姑娘挥手作别。他要一气赶下山去。 姑娘脸上迅疾地掠过一丝因自尊心受伤而显出的愠怒。 “再见!”她冷冷地说,然后把脸转过去,似乎在眺望远方重岩叠翠的峰岚。 赫一斯撑着伞,踏步走下石阶,折进了那条石板路。突然,一声惊叫扯破雨 空。赫一斯随即又听到姑娘从石阶上滚落下来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几声异样的闷 响。他返身奔过去。 姑娘正吃力地从石阶上爬起来。赫一斯分明看到她正在搬动着一条假肢。几 个镀克罗米的搭扣在雨水中闪闪发光。赫一斯浑身一震,扔掉雨伞,飞奔过去一 把扶着姑娘。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脸上那种顽皮的神情荡然无存。 “不碍事的。”她呲牙裂嘴的,不时倒抽几口冷气。赫一斯手慌脚乱地将姑 娘拉起来,随即解下背包,搬直那条发出空响的假腿,将她安顿在包上。 “雨天你不该出来。”赫一斯感到一阵酸楚。 “雨天你不是也出来了?”姑娘嘴角上挂着一丝凄苦的微笑。赫一斯心头滚 过一个热浪,他无言相对。 “十多年了,我就这么走过来的。一个健全人能做的我都做,成败没有意义, 要紧的是去做。” 赫一斯记起来了,他两次碰见她,她都在原地不动等他过去。一张秀气的带 有几顽皮的脸,滴着水的风帽,被风微微掀动的雨衣边褶——静静地,静静地等 待,等待那些走在她身边的人过去。纯净的眸子朝向远方,恬静地如同深幽的池 水。但她的心里却在祈祷。无论是谁,都想给人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印象。一个 肢残人更是如此。赫一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不过,人多的时候,倒也无所谓。人少了,有时反而——没了勇气,尤其 是看到活蹦乱跳,步履富有弹性的男女青年,我就不敢挪步了。我怕看见那种目 光,听见那种窃窃私语。” 山雾时浓时淡,时有时无。一会儿连天扯地,象张硕大无朋的帆;一会儿飘 飘绕绕,象一根轻柔的丝绸发带。小风来了,又扯成花,扯成絮。 “好了,我们现在算认识了。”她伸出手:“罗琳琳。” “赫一斯。”他握着那只湿漉漉、滑腻腻的小手。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从 这只手,流到那只手。他们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抖了一下,心里都泛起一种异样的 感觉。他们的谈话起始象一条凝滞的河流,但弯过了几道弯后变得顺畅起来。她 和他都读大三,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学校,但同是中文专业。 打在伞面上的雨骤然急切起来,山峰后面出现了大团大团墨黑色的流云。 罗琳琳把帽子推到脑后,用手掠了掠精湿的刘海,转过脸来对着他,距离是 那样近,只差一点把鼻息喷在他的脸上。 “我在那碰见你那会,”她举起一根纤长的手指向上一指:“是你在上面, 噢——” “是。”赫一斯将高举在两人头顶上的伞往下移一移。 “你的那种叫声,令人毛骨耸然。” “哦。” “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叫声。梦魇般的,象是跳崖的人,又象是看见跳崖的 人。我想,那个人心里头可能很苦,有许多说得出来和说不出来的伤痛。” “他只是觉得想喊罢了。”赫一斯严肃地说。 天山化出了一片醉人的清丽,如同一本第一次拆开包皮的书的封面一样。雨 点落在崖壁上,落在石级上,落在伞面上,一片沙沙声。 一阵猛烈的风吹散了刚要合拢的雾,四周飘满了破碎的雾絮。他俩都觉得有 点冷,但谁也没有说。 “我也学你,在上面喊了一嗓子。”罗琳琳双手护着那条假腿挪开去,假肢 在石板上的拖拉声,使赫一斯裆内一阵浮动。 “七岁那年,放学过马路,一辆小车横撞过来,我当场就失去了我的腿。什 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司机跳下车来对我说的一句话:你找死呀,你这不害人呵!” “有目击者后来告诉我妈,丫头一边挣扎,一边惨叫:对不起呀叔叔对不起。” 罗琳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她很快启齿一笑自嘲道:“这是干吗?” 赫一斯体内涌动着一种少有的温情,他想握一握罗琳琳的手。 “我喜欢四处走走。不过,这样一来,显得有点出格了。象我这样的人,有 时要大笑一下都会被派作不是,似乎只配整日以泪洗面……我不管爬什么山,总 要找到它的顶点,踩上去。我把这算作征服。有的地方比我站得地方高出个几十 公分,我也不放过。”罗琳琳又开始搬弄那条僵直的腿。赫一斯的睾丸漂了起来, 象坐在一部猛地冲下坡去的汽车上所感觉的那样。 一步一步爬上去,拖着腿,拽着腿。滑下来,滚下来,跌下来。皮开肉绽爬 起来。拖着腿,搬着腿,拽着腿。白皙的脸上沾着泥,泪和血一道渗出来……一 段血肉模糊的残肢,黑色的皮带,银色的搭扣,有着缧旋的木纹……血肉模糊的 残肢……赫一斯阳萎了。 “残疾人登山或者参加其他体育运动确实能医治心灵的创伤,恢复自信心和 自尊心,激活对生活的勇气。这能非常有效地克服自卑和孤独的心理状态。”罗 琳琳将声音压得低低地如同耳语。 赫一斯惘然地看着远山。 “你怎么啦?” “哦……”赫一斯眼睛一亮,抱歉一笑。他的笑容犹如打湿的枝头上一朵亮 丽的鲜花。但笑容转瞬即逝。随后,他沉默了。他的头发上蒙着一层细密的雨珠, 白蒙蒙的象霜,象雪,象朝露。 罗琳琳抬头看看天,雨小了。“咱们走吧!”她觉得该说这句话了。 赫一斯慌忙竖直伞,扶着罗琳琳站起来。 “我来打伞,你背包。把脸擦擦,全是雨。”她作了个擦脸的动作。 “你还是从这儿走吗?”她目光有些忧伤地指着赫一斯奔回来的那条路说。 “不,我送你到西峰。”他握住她的手,心头掠过一阵从末体验过的热流。 两只手形成合力,假腿抬起来,下移。赫一斯的心倏然下沉。他们顺着石阶一级 一级地走下去。他的血随着罗琳琳的假腿抬落一会涌上来,一会褪下去,时快时 慢。他觉得自已的心,自己的手指尖奇痒难熬。 “你这样到处走,家里人一点都不拦你?”赫一斯问。 “我父母只要我不从楼上跳下去,摔断另一条腿。”罗琳琳笑道:“你这样 丧魂落魄的,是你父母不喜欢你,还是你不喜欢你父母?” “……” “哦……对不起,我有些失礼了,是吧!” “……他们死了。” 罗琳琳的脸象一阵微风掠过湖面一样,抖颤着。她紧紧地捉住那只冰凉的手。 一块青石板,蓄着一汪水。沉重僵直的腿踩上去,积水溅了他俩一裤腿。雨声沙 沙。 “他们双双投河自杀,就是那条大运河。滚钓捞上来的,浑身千疮百孔,几 乎是开膛破肚。” “呵……打住,请你打住。”罗琳琳突然变得嘶哑的声音从雨中飘过来。他 们在原地呆立不动。周边群山黑亮逼人,显出一派冷峻的铁色。上下翻飞的云雾 扑面而来。赫一斯眼神空茫、脸色灰白。沉默半晌,他苦笑道:“其实真正意义 上的文革快结束了,但他们实在顶不住了。算是历史问题,抗战开始后,他们弃 学从军。父亲加入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神风敢死队’。他们研制一种满载烈性 炸药的自杀艇,准备与驶入长江的日舰同归于尽。但未能投入实战就遭到意外发 现这种飞艇的日机追杀,伤亡惨重,从此一蹶不振。这一不为人所知的计划便无 限期地被搁置。父亲因在武汉长江江面上被日机追杀时,拒绝执行弃艇逃生的命 令,与日机疯狂周旋,幸免于难。日后获蒋介石题词嘉奖。这就是父亲获罪的根 源。” 在国共两党出版的中国抗战史中,赫一斯从未看到过这一段悲壮的文字记载。 他不知道清楚了解这段历史的人还有多少人活下来。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自绝前 夜仰天悲愤的吼声:抗日救亡、共赴国难,我何罪之有……!他也永远不会忘记 母亲留下来的别人借她钱的那页账单。账单上最小的一笔借款是一元五角,而最 大的一笔也只有二十元。零零碎碎十几笔,总计金额不足四十元。账单字迹凌乱 歪斜,那是母亲的绝笔。母亲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话。 又是一阵急风骤雨,并伴有几声闷雷。赫一斯缄口不语。 “再没有其他亲人……你没有兄弟姐妹吗?”罗琳琳脸上布满了雨珠和泪珠。 伞斜在一边,雨丝丝缕缕地飘进来。她的声音充满虚幻,恍如梦中。沉默很久, 赫一斯垂首低语道。 “三反五反开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亲戚和我们家有过什么来往。弟兄三个, 还有一个姐姐。文革初,大哥就去了西双版纳,后来越境,至今下落不明。姐姐 远嫁漠河,从此绝了音讯。父母死后,我和二哥相依为命。” 赫一斯从不与人谈及自已的身世。他的心扉自幼年起始终向这个世界紧闭着, 也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叩开这扇幽暗的门。但此刻,他什么都想和这位萍水相 逢的姑娘说。 他们开始爬坡。嶙峋的岩石两边,一条石路盘旋而上。岩壁、石板仿佛涂上 一层波动不已的水膜。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湿漉漉的沾湿了罗琳琳的 意识。她瞌睡朦胧地问道:“你现在和二哥生活在一起?” “不,他死了。” 罗琳琳脚下一个踉跄。赫一斯一把拖住了她。她目光迷乱地看着赫一斯一双 空空洞洞的眼睛,发出一声呻吟:“怎么会这样。” “他倦了。他在临走之前几乎什么都不吃。不住地干呕。他对我说,那些瞎 子、聋子、疯子是幸运的。他们什么都可以看不见,听不见,什么都可以不想。 那时,我对他说:不如死。父母死了第二年,他先去贵州寻找巳经失踪的大哥。 那儿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大哥的下落。他路过黔灵湖看见满是黄泥汤似的湖里有许 多人在游泳。湖岸上三三两两地蹲了些人。有几个孩子在来回奔跑,嘴里嚷着什 么。哦,一头死猪。一具轮廓模糊的动物尸体映入他的眼帘。但紧接着他看到一 张其丑无比的人脸。那死人呲牙裂嘴,死白的眼睛怪模怪样地朝上翻起,如同煮 熟的鱼眼。被水泡酥的尸体,赤身露体地扭曲着。他转过身去,呕了。湖面上漂 着充气的薄膜制品,赤橙黄绿,色彩斑斓。湖滩上躺着的那具尸体,披头散发, 精赤条条。湖中男的、女的从这里凫到那里,轻捷、悠然。击水声、笑语声、嬉 闹声一片。谁都知道湖滩上躺着一具尸体。突然,在天空深处,响起一声闷雷。 雷声嘎然而止,没有余音,没有回声,令人惊诧不巳。这是这个世界对那具尸体 所作的唯一解释。他急急地走开了,怀着无可遏止的厌恶。一想到有一天,他也 可能会这样一副丑态,会有这样一种遭遇,他禁不住直打冷战。从那时起,他就 告诉自已,如果有一天他要结束生命,他要同那些感觉死亡行将到来的老象一样, 摇摇摆摆地走向早巳选择好的墓地。但他没有来得及找到他的目的地。倒在河岸 上,就是父母自尽的那条河。一身的硬块和黑斑。脸上没有一丝困扰,没有一丝 痛苦。没有……什么也没有。在他尸体的上空有一团暗蓝色的云,云的四周镶着 一抹雪青色的光,象一道不肯消逝的闪电。” 赫一斯面向着营营扰扰的众山峰,目光散乱,宛如灵魂出窍。罗琳琳轻轻地 抽泣着。他们站在石阶上任凭风雨吹打着手中的那柄伞。 “二哥死时,我刚满十四岁。去了码头搬运队,靠一根杠子、一辆板车养活 自己。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不说不笑地独自生活在这个苦寒的世界。有时, 我伫立在那条日夜奔流不息的吞噬了我父母生命的河岸上,默默地祈求着:妈妈 呀,你把我生回去……生回去吧!” 罗琳琳的抽泣声化作一片呜咽。 “后来……后来我拼命看书,什么都看,碰到什么看什么。唯有在书中,我 才能找到片刻安宁。有的时候,我不吃不喝,看得昏天黑地,看得恶心,看得出 现幻觉。直到恢复高考、双亲平反。但二十多年来,将我一家打入地狱的是这些 人,将我父母开膛剖肚的是这些人,毁了我全部生活,使我生不如死的是这些人; 前来落实政策、昭雪平反的还是这些人。他们公事公办,没有丝毫歉意,至多只 有几分怜悯罢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也是受害者?!天塌了,有几个高个 子顶着。可文革中的中国却有那么多的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人性灭绝、天良丧尽, 肆意践踏人的尊严和人类的良知。仅仅是所谓黑五类或者是黑五类子女,他们就 此便被人任意地剥夺生命权。从几个月的婴儿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几千口人的村 子,说灭就灭了。你不会不同意:没有千百万具体的德意志人如影相随、助纣为 虐,就没有第三帝国。因而需要向这个世界忏悔的是整个德意志民族!文革中的 中国人也是如此!可是他们不但不如此,还因为将人生生剥夺的权力还给被剥夺 者时,你还要感激涕泠,三呼万岁!一句向前看,便将一切恩恩怨怨都作了了断。 没有忏悔,没有一个人忏悔。那时,我是多么渴求有人那怕只对我说一句:对不 起……。而今,我拒绝接受忏悔。世上任何忏悔无不带有功利色彩。我拒绝成全 那些放下所谓屠刀的罪人。忏悔不忏悔都不能抹去罪恶的印记。他们的灵魂理应 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就是因果。拿到高校录取通知书后,我变卖了所有家产。 无论生生死死,我再也不会回到那片令我肝肠寸断的故土。因而我是一个无根之 人……。这些年来,我有时也试图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记忆 是只不死鸟。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听见它那呼呼的鼓翼之声,使我永无超生之 日。我只是生活在过去,我只能生活在过去。” 赫一斯靠在栏杆上,睁大着一双干枯失神的眼睛。眼睛中没有光,没有希望, 没有悲伤。流下来的雨珠,在他脸上汇成一行一行。 罗琳琳泪眼闪烁地看着手的伞柄。她读过不少冠名为伤痕文学的作品,这些 作品每一次都使她感伤不巳。但那些悲剧似乎是上一个世纪的事,其间总是隔着 点什么。而此时此刻,她有一种要将对方拥在怀里的冲动。她的心里平生头一次 荡激起被称作为母爱的潮流。她若有所思地说:“会过去的,你还年青,会重建 生活的信心。你应该学会接纳一个社会的局限,学会接纳自己。有人说,人必须 有另外一种现实,不是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一个。否则生活就变得格外艰难。生活 的意义,生命的意义,首先应该在自身中寻找。” “……有的时候,我很想生场大病。病快好那阵,生活总显得有点轻松,有 点愉快,有点希望。用大病初愈的人的眼睛看世界,世界还是美的。” 罗琳琳的眼泪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虚弱地说:“我很抱歉,每个人只能根据 他自已的方式营救他自已。” 山风吹动了他们湿重的头发。雨点一阵紧似一阵。 她把自已的手交到他手中。他们又上路了。 罗琳琳的腿有节奏地敲击着山路中的石板,在雨的世界里泛起清寂的声响。 西峰到了。一路上,罗琳琳几次挽留赫一斯留下来。她甚至想再一次滚下石 阶。她多么希望自已是一堆在黑暗的旷野中熊熊燃烧的篝火,能让这个冻伤的旅 人活下来。然而不论怎样,她知道,这个清瘦、孤独而又痛苦的人从此将永驻她 的心间。但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已非常吃惊——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会对 一个年青陌生的异性生出这样强烈的感情。这时,她唯一恐惧的是:赫一斯即刻 会消失的无踪无影。 踏上峰顶,罗琳琳的心却落入谷底。她握紧那只手,睹气似地站在路口对赫 一斯说:“从这儿下吧,我一个人走回去。”但赫一斯却微微地点点头轻声说道: “聚散都是缘。” 顺屋檐淌下来的雨水,喧声错落。有时象一排一掠而过的低音阶。 罗琳琳感到一阵广大无边的孤寂和痛苦压迫过来。她一腔艾怨地抽出手后又 悄声问道:“下了山,还去哪?” “不知道。”分手在即,赫一斯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茫然四顾。 “不知道?”罗琳琳喉咙发紧,声气衰弱。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疲软。她不 住地摆弄着雨衣的下摆——卷起一道边,抹平,再卷起一道边。俄倾,她垂着眼 睛娇嗔道:“无论在哪里,都得来信!” 赫一斯温顺地点头作答:“我走了。一路上格外留心,别摔着,碰着。”赫 一斯的眼睛和脸上溢出些微柔情和怜爱,仿佛在黑云重重的天幕中,泄露出几缕 淡淡的光影。忽然,他深深地看罗琳琳一眼,一声不出地转身走了。 风向骤变,一片雨云在黛青色的山峦间不知所措地飘荡着。路旁林木中一群 斑鸠喧叫着冲天而去。 赫一斯深知他和罗琳琳的相识,没有结果。他意识到自已身心两方面都是飘 浮不定的。一个连自已都把握不住的人,又怎能负起对一个有残疾的弱女子的一 份责任?远远的逃走,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罗琳琳满含惊愕看着那个迅速离去的背影。她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那条湿 漉漉的小路在斜风细雨里蔓延开去。罗琳琳的耳际突然滚过一段忧伤的旋律,那 是俄罗斯的“小路”。在她心灵的深处即刻响起了这首妈妈在摇篮边就唱给她听 的歌。她默默地站立着,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这条小路,一遍一遍低低地吟唱: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呵, 跟着我的爱人……”罗琳琳的眼泪静静地顺着脸颊淌下来。蓦地,一种强烈的可 怕的预感牢牢地占据了她整个心房——她感到她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雨衣的下 摆翻卷起伏,碎碎地拍打着她的身躯,似一只垂死飞蝶的翅翼。 一天一地的云絮抖战着从远处急驶而来。 赫一斯走得很快,他没有回首。他不愿知道,她是否还站在那里。在一个看 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的地方他慢慢地回过身去,无限悲凉地朝那个方向张望, 心里升起了与天色一般灰暗的念头。 路边有一方空地,空地旁有一块满是青苔的巨石。巨石上方的那部分象吻一 样地前突。赫一斯拖拖沓沓地走到那块石头底下,卸下背包,找块干燥的地方坐 下。在与罗琳琳相处的时间里,他有一种掏空的感觉。他几乎把自已完整地交给 了对方,想起她泪眼朦胧的面庞,她的哽咽声声,他的心里生出一种令人感到刺 痛的甜蜜的忧郁。 雨水顺着毛茸茸的青笞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一条条垂下石沿参差不齐的藤蔓 被滴下来的水撞得抖抖颤颤。有一条藤蔓摆过来,总要轻轻地把一串雨水甩进手 柄朝天的伞里。腾腾嗒嗒,伞对摆过去的藤蔓说。 赫一斯取出吃食,软耷耷地靠在石壁上,又取出那只扁平的酒瓶在手,大大 地一口。他长叹一声。他并不饿,但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吃食。 四周那些湿漉漉的草和树,棵棵都显得神采奕奕。到处是水声,天上下的谷 里流的顺着崖壁淌的。进山时,一路上破草帘似地挂扯在两边石壁上的水瀑,此 刻象一匹匹宽幅的绞绡,闪着银灰色的光,庄重地垂下来。 罗琳琳姣好的面容此刻不时地闪现在赫一斯眼前。乌黑铮亮的长发,笑咪咪 的眼睛,上卷的长睫,微微开启的鲜丽的小嘴,一朵没有开挺的雏菊。断了的那 条腿直直地下垂着——脱线了。 赫一斯将酒一小口一小口灌进喉咙,并不时地鼓起腮帮喷出一两口酒气。 “任你怎样叩着自然的门,它总不会用清楚的言语回答你的。好象竖琴的弦, 它会发出一个音响,或者一声呻吟,可是别想它会唱出一支歌。唯有一颗活着的 心——特别是女人的心——喏,它才会给你真的回答。所以,我亲爱的朋友,我 劝你,还是给自已找个心上人吧。那么你的什么苦恼,什么忧愁,马上都会烟消 云散啦,我们‘需要’什么,就需要这个。你可知道,所有的这种惶惑,这种忧 郁,都不过是一种饥饿。” 屠格涅夫在“前夜”中说的一段话一飘飘忽忽从他脑袋里冒了出来。 雾从山峪里升起来,淡淡地铺在墨绿色的树丛上,象是哪一位女孩挂失的纱 巾。一股转向的风携着雨,从侧面扑进来。赫一斯用手背抹抹嘴上并不存在的饼 干屑,向一边歪歪脑袋,然后很响地喘着粗气扶石壁站直。他耷拉着脑袋去拎包, 身子晃一晃,脚下一软,倒下去。结结实实,一捆湿重的布似的。他的心深深地 沉了下去…… 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一簇树丛里。雨水顺着一片片叶尖滴落在他摊开的 手心里。象所有找到了墓地的人一样,他的面孔平平淡淡,宛如恬静的蓝天。一 只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泡沫塑料凉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 慢慢地,皮肉裸露的部分一块一块地绽开了。好似有人握一把锋利的小刀不 慌不忙地划开绷紧的薄膜塑料大棚。他不禁皱皱眉头。血流出来了,一地都是。 脸上的血慢慢淌着。在眼窝下的,则一过颧骨便迅速流掉。他觉得奇痒难忍,但 不能抓挠。他知道自已巳经死了。 “当你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上有你最亲近的人在等待你的时候,死不是一种 不幸。”这是离校前,他写在日记上的。然而这会却没有人来迎他,看他。就这 样没遮没掩、孤零零地躺在山野里暴尸。他不胜悲哀。没有区别——活着和死去。 依然是那么孤独,那么痛苦。死亡不能摆脱孤独,摆脱痛苦。因为死亡是永无止 境的孤独,永无止境的痛苦。 他木然地看着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眼泪渗出他的眼眶。他分明看见那死 尸的脸上也布满泪珠。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求援似地到处张望。猛地,他看到那 具尸体渐渐地僵直了,并且象楼兰千年古尸那样发黑变硬。他脸上的表情,一点 一点消失了,象被乌云吞没的日头。 小哥哥!他认出来那是他的二哥时便呼天怆地向那具形似古铜雕塑的尸体扑 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撞击着坚硬的花岗石,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迥荡。 小哥哥呵小哥哥……他用力摇撼那具木乃伊一样的尸体,将脸贴上去。一声 脆响,他扭身一看,天啊……一条腿断了!腿很细,乌骨鸡脚似的。他愣住了, 继之又爆出一阵震天撼地的惨叫。他撕扯自已的脸,狠命地朝地上撞去。 赫一斯在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中挣开一只眼,而后又睁开一只。他的半过脸 擦在粗砺的石壁上。他让一只眼闲着,另一只懵懵懂懂地向前望去。 伞柄朝天,伞顶心有许多积水。他又闭起双眼,用拳头叩着额头,心里隐隐 约约仍感到那种痛楚。在额头和太阳穴一带,一种他熟悉的尖利的疼痛与脉博跳 成一片。 他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到包里。而后软软地拖着步子顺阶 而下。他的手在湿冷的铁链上滑着,头也不抬地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没 有勇气去看这条长长远远的石级路。雨打在石板上直冒水泡,大的小的来来回回 地游动着。 他留在那儿的一柄伞,远远看去如一尊怪兽蜇伏在岩石下。 一条山溪咆哮着拦着去路。原本溪水石上流的地方竟是汪洋一片。各处的水 欢快地泻入这条山溪,一棵碗口粗的白杨乱抓乱舞着,同变得难以驾驭的溪流一 道轰轰隆隆地奔腾直下。进山时,这条几大步就能跨跃的小溪,而今变成一条狰 狞可怖的挣脱锁链符咒的蛟龙。 赫一斯卷起裤腿一入水,便觉踏上一条高速运转的水带。他不停地张开手臂 弯下腰才能保持平衡,如走钢索。赫一斯挪到溪流中央,,黑浪滚滚的水流平白 翻起几个大浪劈头盖脑向他打来。他恼怒地拼力向前一博一窜,歪歪斜斜腾起一 个个大大小小的浪花跳到岸上。他浑身精湿、踢踢沓沓地顺着浩浩荡荡的山水七 拐八弯地走下去。 “罗琳琳呢!”他意识到她将被长时间的困在山中空谷。他又犹犹豫豫折身 返回。他再一次面对这暴跳如雷的洪流。不时翻起大片高高浪尖的洪流张牙舞爪 地在他面前喷着大团大团的口沫,裹挟着树枝草叶发出闷雷般的啸叫,不可一世 地翻腾而下。 赫一斯在岸边徘徊良久,决意回到罗琳琳身边去。一个美丽的身影,一张秀 气的带有几分顽皮的脸;一声惊喜的尖叫,她拖着一条腿奔过来。赫一斯感到额 头和眼睛一片清凉。一种喜庆的欢乐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赫一斯大踏步地向水中走去。但末接近洪流中央,水巳漫过裤裆。一片浮沫 缠着他急速打转。赫一斯又往前迈一步。噢,水漫腰际。他发现他偏离了他刚才 过来的路线。赫一斯横行几步向水中央露出石尖的地方靠拢。 一股激流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击起无数水花。赫一斯感到脚下的 泥沙正迅速被这个漩涡淘空。一道遒劲的潜流从水底下向他直逼而来,他顿时感 到一种没顶之灾。在这瞬间他看到了兄长黔灵湖边看到的那具死尸,他极其厌恶 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已的生命,他想体面地死去。赫一斯几经死命挣扎,但都无法 摆脱这个越来越有力的漩涡。猛然间,他双腿一软,一股大浪趁势扑来。赫一斯 被浪打翻时脑袋一片空白,他哀怨地叫一声:妈妈……!耀武扬威的山水腾起一 个硕大的浪花。一只绛紫色的凉鞋倏地浮出水面,顺着激流翻个滚不见了。山水 呼啸着将无数水珠掷向山壁,水珠在山壁上迸裂开来,腾起一蓬蓬浓浓的水气。 细雨朦朦,被浸湿的大地露出了一个恶魔般的狰狞的笑。